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55节

  而今天,这道疤,又成了敲门砖,打开对话的敲门砖。

  “不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明朝当官的脸上有疤的,也就我一个了。”姚光启解开了官袍,脱下来扔到一旁说道:“我身上没有武器,就一件素衫,放我进去吧。”

  姚光启的行为不可谓不大胆,要知道此时的宏源大染坊已经开始流血,匠人刚刚见了血,正是最激动的时候,情绪已经完全失控,理性逐渐在消失,而此刻姚光启只身来到了这里,十分十分的危险。

  而姚光启恰恰是知道了这一点,所以才要在这个时候,赶紧过来,甚至是自己一个人,连一个随扈、衙役都没有带。

  因为这是最关键的时间,能够让理性回归的最后时刻了,对峙的局面已经形成,必须要有人站出来破局。

  宏源大染坊里安静了许久许久,终于在吱吱呀呀的声音中,大门缓缓打开。

  而姚光启伸出一只手,示意身后所有的衙役都不要轻举妄动,而姚光启一步步走进了大门之内,他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关闭的大门之中。

  在姚光启进去没多久,申时行狂奔的车驾已经赶到了崇义坊宏源大染坊门前。

  “姚光启呢!”申时行从车上急匆匆的跑下来,环视了一圈,主簿、县丞、典吏、三班他都看到了,唯独没看到姚光启,立刻大声的问道。

  这么大的事儿,姚光启居然没到!亏他还是晋党的嫡系!

  “在里面!”县丞擦了擦额头的汗,赶忙回答道。

  “在里面?”申时行眉头一皱,看向了大染坊,而后看着县丞不敢置信的问道:“你说姚光启姚知县,在大染坊里面?!”

  “回抚台的话,姚知县自己一个人进去了,现在情况不明。”县丞汗流浃背了,这些个天上人,一个个都胆大包天,个顶个都是主意大得很!

  现在的宏源大染坊,根本就是龙潭虎穴。

  “胡闹!”申时行厉声说道,但他很快就意识到,姚光启这么做的理由,这件事,想要平稳落地,就得有这样一个人在这个关键的时刻站出来,申时行都不敢想,一旦流血事件继续发生,并且快速在南衙地面扩张,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一定会比当初操戈索契的奴变,还要来的剧烈。

  申时行发现,可能这就是唯一的办法,有一个能说话算话的人,有担当的人,出面把匠人们躁动的情绪安抚下来,让事情不会进一步的恶化。

  外面的人都紧张到了汗流浃背的地步,而进入了龙潭虎穴之内的姚光启,却闲庭散步,四处打量着,多年以来的风风雨雨告诉姚光启,怕,一点用没有,事情不会因为你的害怕有一点的改变,只有坦然面对,是唯一的办法。

  “这是袁大少爷?”姚光启驻足抬头,看到了房梁上吊着一个人,正是袁家的家主袁慎,没有吊死,只是被倒挂着,这一房梁上除了袁慎之外,就是几个大把头,也被倒吊着。

  “真是有够蠢的。”姚光启嗤之以鼻的说道。

  大染坊在这个袁大少爷的带领下,江河日下,匠人们的怨气与日俱增,到了这种地步,这袁慎居然还敢来工坊,被吊起来就理所当然。

  一看平日里就不怎么读书,至少没读过矛盾说。

  匠人终究是最守规矩的一群人,因为不守规矩的都会发生生产事故,事情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被抓到的袁慎、几个大把头,都还活着。

  “姚知县救我!”袁慎看到了姚光启的一瞬间,立刻高声喊了起来,并且开始挣扎,如同一个秋千在空中荡来荡去,显得格外的滑稽。

  这袁慎一喊话,周围所有的匠人忽然都把目光看了过来,每个人都紧紧的攥着手中的武器,都是些锄头、铁钎之类的生产工具。

  姚光启左右看了看,将一块破抹布拿了起来,一把塞进了袁慎的嘴里,厉声说道:“聒噪,闯下这么大的祸来,还胡言乱语,我救不了你,也没人能救得了你。”

  袁慎自己找死也就算了,还要胡言乱语把姚光启一起害死!

  匠人们看到了姚光启的动作,才没有进一步的行动,至少这个姚光启,和传闻中的一模一样,脸上真的有道疤。

  “谁说话管用?”姚光启看向了这些匠人,询问话事人是谁。

  “我!我叫周建仁,是湖广人。”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壮硕男子走了出来,他大声的说道:“姚知县,人是我杀的!冤有头债有主,一人呢做事一人当!跟其他人无关。”

  姚光启从周建仁的眼神中看到了戾气,显然是情绪格外的激动。

  “你一个老实人,不是被逼急了会杀人?”姚光启看着周建仁,给了周建仁一个老实人的标签,这是怀柔,同样也是实话,周建仁一看就是那种卖力气谋生的人,能活得下去,就会忍气吞声。

  “你说话算话的话,我和伱谈谈。”姚光启看着周建仁的眼睛,不移不让,在谈判的时候,不敢注视对方的眼睛,就是胆怯,就是心虚,而姚光启没什么心虚的,他进来,就是解决问题的。

  “好,在哪里谈?”周建仁伸手,示意所有人放下手中的武器。

  “就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儿。”姚光启环视了一周,没有选择屋内,而是选择了大庭广众。

  选择屋内,很容易被匠人们看作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协定,让矛盾进一步的升级,在这个时间里,信任就是最珍贵的东西。

  “在这儿?好!”周建仁一愣,而后立刻说道:“姚知县,袁慎必须死!”

  “好,但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死在你手里。他可以被明正典刑,不能死于私刑。”姚光启说出了自己的底线,姚光启是怀柔,不是纵容,同样对于匠人们而言,把袁慎和这几个大把头以私刑处置杀死,那朝廷也只能镇压了。

  姚光启此言一出,周建仁面色剧变,身后的匠人们,握紧了自己手中的武器,紧张的看着谈话的二人,似乎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一样。

  哪怕姚光启只是穿着一个素衫,但是这些匠人们还是如临大敌。

  “周建仁,还有在场的这三十多名工匠,还有那边围观的七十二名匠人学徒,现在都动了手,已经流了血,尸体就堆在墙边,你们想过接下来要怎么办吗?”姚光启不疾不徐,说话有条不紊,尽量留给这些匠人们思考的时间。

  在被压迫的时候选择了奋起反抗,袁慎带着一群家丁闯到了染坊打人甚至杀人的时候,矛盾激化到匠人们对等报复,拿起了武器保护自己,现在事情暂且告一段落,袁慎就挂在这里,是杀了袁慎泄愤,还是选择相信朝廷会伸张正义?

  其实现在匠人们处于十字路口,他们本身也很迷茫,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陛下下了新的圣旨,要松江府户房公证劳务契约,保证劳动报酬的支付,对于拒不支付者,会进行抄没家产!这是明旨,圣旨已经到了松江府衙,陛下,向来说到做到!”姚光启看着匠人们开始犹豫,立刻把他的杀手锏搬了出来,姚光启打出一张皇帝牌。

  大明皇帝的信誉,举世皆知。

  松江府尤其信任陛下,徐阶可是死在了天牢里,盘踞在松江府最大的乌云,是陛下亲手拨云见日,让松江府重现光明,徐阶权势滔天的时候,松江府的赋税都要过徐阶的府邸。

  陛下就是姚光启敢自己进来的最大底气!

  他知道,他说陛下会给一个公平、公正的审判,匠人们会相信,因为陛下真的会伸张正义。

  匠人们的神色有些惊骇,而后握紧武器的手,慢慢的放开,随后将武器放下,是的,哪怕这个世道再糟糕,陛下还是值得信任一次的。

  有一个叫陈大壮的汉子,他爹为兖州孔府的狗送殡,凌云翼给了陈大壮选择的机会,陈大壮选择了相信陛下。

  兖州孔府轰然倒塌。

  姚光启看着匠人们放下武器的这一幕,在这一瞬间,他忽然对国失大信,人心启疑,万夫一力,天下无敌这十六个字有了更深入的理解,陛下就是如此,只要许诺,就会践行。

  有这样的君主,让姚光启、申时行这些臣子,在做事的时候,就多了无穷无尽的底气。

  “周建仁,你要自己承担杀人的后果吗?杀人是要偿命的。”姚光启其实知道这个话,不合时宜,不应该现在说,应该等匠人们彻底放下武器,等事情结束,等所有人被押入了监牢之中,再进行询问。

  但姚光启还是当着周建仁的面儿,把这个尖锐的问题提了出来。

  “就是我干的!”周建仁没有任何犹豫,把所有的罪责揽到了自己的头上。

  “你知道赵老七吗?”姚光启用最快的速度说道,生怕说的慢了,匠人们用手中的铁锤给他开瓢!

  在说到这个关键问题的时候,这些个匠人们已经开始躁动了!

  “那是何人?”周建仁疑惑的问道。

  “陛下亲自过问的一个案子。”姚光启将赵老七的案子娓娓道来,菜户营赵老七,就是那个比陛下力气还大,跟陛下角力,对陛下这个青年组

  当然赵老七的力气极大,到了应昌,立了不少的军功,已经是一个把总了。

  这个案情和宏源大染坊的案子,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又有不同,其中最大的不同,就是赵老七是怒从心中起,是个人的愤怒;而宏源大染坊的案子,是工匠们的集体愤怒。

  这就是差别。

  姚光启十分郑重的说道:“我不能对你许诺,你可以和赵老七一样以正当防卫为由获得宽宥,但我可以告诉你存在这种可能,或者我可以更加直白的说,你可以永远相信陛下。”

  “你愿意再相信一次朝廷,再相信一次陛下吗?”

  “当然。”周建仁立刻回答道,他相信姚光启,因为姚光启脸上有道疤,那是为了保护渔民的海带留下的伤痕,他也愿意相信陛下,因为陛下说话算话。

  “我把衙役散去,只留下十个人负责把这一干案犯押入上海县监牢,你让工匠各回各家,你自己束手就擒如何?”姚光启给出了处置办法,眼下当务之急,让匠人们离开,从愤怒的情绪中冷静下来。

  周建仁郑重的说道:“可以。”

  姚光启走出了宏源大染坊,让衙役散去,而后宏源大染坊打开了大门,工匠们一看外面没有衙役围着,立刻做鸟兽散,快速离开了,周建仁也没有抱着浑水摸鱼的想法逃走,而是看着袁慎,等到衙役给他戴上了枷锁。

  申时行大踏步的走进了宏源大染坊,看着被倒挂的袁慎左转三圈,右转三圈,对着陈天德说道:“陈指挥,麻烦找三根长杆来,最好一丈多高。”

  “作甚?”陈天德疑惑的问道,这申时行要做什么?

  “游街,把袁慎挂到长杆上,游街。”申时行拍了拍袁慎的脸,笑呵呵的说道:“正愁陛下的旨意如何执行下去,这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袁大公子,借尔人头一用,推行朝廷政令!”

  陈天德不懂,这些个读书人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实在是太多了,但姚光启立刻就懂了,暗骂了一声老狐狸。

  陛下的圣旨一共有两件事,第一件事自然是公证劳务合同,第二件事则是集体所有经济体制的探索,这个匠人们持有工坊的股份,制度应该如何建立?股份应该如何划分?重大决策如何决定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都需要进行探索。

  现在,宏源大染坊,现成的试点工坊,就这么出现了,这就是袁大公子人头的作用了。

  所以,袁慎必须死,申时行要推行政令,他真的很想进步,不想进步,在松江府受这个罪做什么?

  “姚知县真的是好胆,这都敢单刀赴会,申某佩服,此事我一定如实禀明朝廷,为姚知县请功!”申时行对姚光启的处置非常满意,至于楚党和晋党的争斗,那自然是要争的,但争斗不是贪对方的功劳,申时行从来没贪墨手下任何人的功劳。

  “谢抚台,其实我也不是好胆,实在是跟百姓们打交道打的多了,知道这些个匠人们,最是守规矩罢了。”姚光启叹了口气说道:“这世道不该是这样的,越守规矩的人,越被欺负。”

  整个事件发展的脉络是极为清晰的,是大把头打伤了学徒,匠人们才奋起反抗,袁慎一听,带着家丁要打匠人,甚至还打死了人,见了血的匠人才开始自卫,打死了家丁,事实十分清楚。

  “走,游街去!”申时行大手一挥,让县衙的衙役,把袁慎挂在了长杆上,招摇过市。

  姗姗来迟的松江远洋商行商总孙克弘,远远的就看到了被挂在长杆上游街的袁慎,才松了口气,幸好矛盾不会进一步激化,要是闹起民乱来,谁都逃不掉。

  倾巢之下,安有完卵。

第639章 上海是上海,浦东是浦东

  权力从来都只会对权力的来源负责,而松江巡抚申时行和上海知县姚光启,他们的权力来源,从来不是地方的士绅豪强,而是来自于朝廷,所以,申时行和姚光启这些天上人,做起事来,就只会对朝廷的政令进行负责。

  永乐年间,以礼部左侍郎胡濙为首的巡抚天下的制度开始建立,当然总有人说胡濙是四处去找建文君朱允炆了,一个在皇帝位上都斗不过朱棣的失败者,朱棣何必对他在意?

  永乐年间,包括尚书蹇义等26人在内巡抚天下,其目的就只有一个:巡行天下,安抚军民。

  在洪熙年间巡抚以事为主,比如巡盐、巡河、巡关等,事毕即罢,临时派遣并不常设。

  至景泰三年,巡抚规制终于完全确定,自此之后,巡抚这个以侍郎或副都御史巡视天下的巡视官,就成为了大明政治舞台上,朝廷和地方博弈时,极其重要的一个抓手。

  申时行把袁慎给吊在了长杆上巡街,一方面是为了完成朝廷的政令,探索集体所有经济的可能性,而另一方面则是警告,警告松江府、南衙、江南等势要豪右,这就是对劳资矛盾不重视的结果,匠人们闹起饷来,朝廷的立场非常明确,一切以稳定为先。

  游街的过程,完全由陈天德负责,陈天德带着几個衙役,吊着袁慎在上海整整巡了三趟,才意犹未尽的将袁慎放下,而申时行和姚光启二人边走边说,也跟了一路。

  “决定了,明天接着游街!”陈天德颇为兴奋的说道,这个没有了世俗欲望的陈天德,本来一生唯一的志向就是灭倭,现在多了一个,吊着这些个欺压良善的势要豪右四处招摇过市。

  “你愿意游街就游街吧,朝廷没有提走人犯之前,你还能游五六天的时间。”申时行稍微斟酌了一下,就同意了陈天德的想法,游街的效果蛮好的,因为申时行亲眼看到了百姓们的反应,没有鸡蛋、菜叶之类的东西,大多数百姓就恶狠狠的啐一口,怒骂两句。

  在申时行眼里,这代表着百姓心中的积怨在减少,这是好事。

  “得嘞!”陈天德带着一班衙役,从上海县衙的库房找了不少的旧木材,准备做一个游街的车,方便接下来的游街活动,这车做的极为坚固,万一日后还要用呢?

  “陛下曾经定义过商品经济的标准,那就是大规模自由雇佣关系的建立,现在看来,陛下的标准极其合理,松江府现在就差临门一脚了。”申时行来到了西花厅,西花厅外是一片不到两亩地的后花园,上海县寸土寸金,这两亩地的后花园已经是极为奢侈了。

  “当初陛下明确提出,要在开海后的二十年内,让松江府从小农封闭经济、小作坊经济,蜕变为商品经济,现在看来,陛下当年制定的这个目标,还是太过于保守了,在雇佣关系的合同公证、集体所有制经济确定后,松江府会提前五到六年,完成这一目标。”姚光启说完自嘲的笑了笑。

  他对这个标准知之甚详,陛下提出商品经济的时候,给出了非常明确的标准。

  那时候他还在京师跟王谦打擂台,对陛下的一切主张,矛盾说、公私论、生产图说、阶级论、商品经济等等理论,嗤之以鼻,那时候的姚光启还是京师有名的姚大少,身边一群狐朋狗友,被称之为西城少年。

  现在,姚光启只觉得自己当初多少有点幼稚,当然,再来一次,恐怕他还是会那么选择。

  大规模、自由、雇佣关系,这是三个条件,首先是要规模化,强人身依附的佃户、地主的生产关系必须解除,至少要超过八成以上的相对平等的雇佣关系,才是大规模;自由,不仅仅是肉食者自由雇佣生产者,同样生产者也可以选择肉食者,生产者是自由人;

  雇佣关系,是一种相对平等的生产关系。

  相对平等,不是完全平等,因为雇主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所以朝廷为了维系平衡,就要作为穷民苦力的后盾提供支持,但这仍然不平等,但相比较之前,就是进步。

  “陛下有些保守了。”申时行露出了一个笑容,他还记得,万历元年一月,刺王杀驾后,陛下撞了下,头上顶着一个包,那时候的陛下,是真的如履薄冰,也是自那之后,大明皇帝终于清楚的意识到: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作数,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才算数。

  这么多年,陛下真的很辛苦。

  “陛下真的和传闻中一样的…节俭吗?”姚光启就见过一次皇帝,他对这件事非常好奇,在上海他见到了无穷无尽的奢侈,但陛下作为人间至尊,却保持着节俭的高尚品德,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申时行眉头紧蹙的说道:“这不是谣言,连海总宪都劝陛下稍事奢靡,陛下的…节俭连海总宪都看不下去了,毕竟事关天朝上国的颜面。”

  “今年春天,尚衣监请命再织衮服,陛下不许,说先生曾言,取之有制,用之有节则裕,十八岁织造衮服仍能使用,不得织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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