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77节

  矛盾说告诉阎士选,政治的艺术就是妥协,但在矛盾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生死斗争,就绝不能退后一步。

  若是阎士选没有救下马文英也就罢了,既然救下了,那他阎士选就和吴善言是生死之敌。

  “董超,你去稳住吴善言!”阎士选让司狱董超去骗吴善言他成功了,让吴善言放松警惕。

  “我?”董超愣愣的说道。

  “你也不想你没杀了马文英的事儿,被吴善言知道吧,以他的狠厉程度,你能见到明天早上的太阳吗?”阎士选十分肯定的说道。

  “额…好吧。”董超知道自己上了贼船,而且下不来的那种,到了这一步,司狱要么选择把所有的狱卒召集起来,将阎士选和马文英弄死,要么去糊弄吴善言和他的师爷。

  脏活儿,都是见不得光的,不能堂而皇之的动手,之前,来给马文英送酒菜的时候,董超都得把大部分的狱卒支走才行,杀官,那朝廷追究起来,恐怕不是自己一颗人头能交待的。

  再说了,马文英真的很能打,几个人制服不了,马文英在民间被人尊称三爷,是马文英很得人心。

  “四百四十年前,就在这里,岳飞被两个南宋大理寺的狱卒拉肋而死。”阎士选跺了跺脚,他其实搞错了,杭州城的府衙、府衙的监狱,不是当初南宋的大理寺,大理寺在杭州府衙以西12里左右的位置。

  拉肋而死,而不是风波亭一碗毒酒,拉肋而死是极为痛苦的,两个狱卒用绳索套在胸肺部,然后用绞盘拉紧,肋骨断裂,插进心脏而死。

  当初宋高宗下旨杀岳飞的时候,为什么不敢把岳飞斩首示众?而是选择这种拉肋的办法?因为斩首示众的话,恐怕会引发兵变。

  马文英是抗倭志士,抗倭之时悍不畏死,出巡抗汛从不纵兵劫掠,在杭州人、在浙江人看来,马三爷就是杭州的英雄人物,只要他活着走出去,军兵哗变,就会成为必然。

  阎士选选择了将事情彻底闹大!

  马文英从杭州府衙走出来的时候,城门并没有打开,但他十分平静的走到了永昌门,永昌门驻守的军兵,都是罗木营的军兵,马文英一出面,在火把明灭不定的火光下,军兵看清楚了马文英脖子上的勒痕。

  在那一瞬间,仇恨、怨气的怒火彻底被点燃!

  永昌门在吱吱呀呀的声音中打开,永昌门外的罗木营军兵在夜色之下,开始聚集,军兵们,趁着黎明晨曦的光芒,亲眼看到了马文英脖子勒痕的一瞬间,眼神里就剩下了愤怒。

  这一幕,马文英看在眼里,他只能说,阎士选真的是个疯子。

  浙江九营也是军兵,是战争机器、暴力的一部分,当暴力失控的那一瞬间,没有人能够控制事态的变化。

  但阎士选没错,你死我活,不死不休。

  “杀!杀!杀!杀!”军兵们站在校场上,用力的将手中的钩镰枪砸进了地面,伴随着砸动,是整齐划一的喊杀声。

  马文英换上了自己的甲胄,抱着自己的兜鍪,一直等到朝阳初升,才伸出手,示意所有人安静下来,他振声喊道:“大将军有言:上报天子,下救黔首,自浙江九营建营至今,我部,做到了这八个字。”

  “冤有头债有主,吴善言欠我们的,杭州百姓不欠我们的,今日入城,只诛首恶!任何人不得烧杀抢掠,不得滋扰百姓,一旦发现,军法处置!”

  “兵发杭州府,诛杀吴善言!”

  杨廷用、张文远、杨志等人,振臂高呼,歇斯底里的大声喊道:“兵发杭州府!诛杀吴善言!”

  鼓声、号角声开始响起,马文英派了两队斥候,告知了驻防杭州的另外一营九曲营,这是九营的另外一营,同样刚刚出巡抗汛回到了驻地,同样被减了六钱银的军饷,同样被人朘剥了数年之久。

  告知九曲营发动兵变,就是不想兵戎相见,但若是九曲营真的要救吴善言,那就没办法,只能杀的血流成河了。

  罗木营在号角声中开始行动起来,在前往永昌门的过程中,九曲营派人来告知,响应罗木营的兵变,将会在杭州城周围布防,防止吴善言和其走狗逃窜。

  睡梦中醒来的吴善言,在两名婢女的伺候下盥洗,伸了个懒腰,用了早膳。

  “消消食。”吴善言逗弄了一下婢女,才带着师爷去了西花厅外的后花园,一边走,一边问道:“马文英的事儿,办的怎么样了?”

  师爷笑呵呵的说道:“抚台放心,司狱今天一大早就找到了我,告诉我,事情都办妥了。”

  “这样一来,阎士选就和咱们是一条绳的蚂蚱了,无论如何,他都得想办法遮掩闹饷之事,我找了几个江南的名角,到时候,送到阎士选身边去,这知道了权力的好处,就不会抱着那些个矛盾说、阶级论之类的狗屁文章,做大明中兴的春秋大梦了。”

  “大明好好的,哪里需要中兴。”

  “嗯很好,师爷办事,我很放心。”吴善言拿着一把黄花梨缎面扇,晃晃悠悠的走了九十九步,而后停下说道:“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在这里,立个百步亭。”

  “是。”师爷立刻俯首说道。

  一个百步亭,修起来要多少银子?这都是吴善言说了算,这就是找个由头,给师爷和办事的人一些好处,一个亭子三千两银子,这里面能有三十两用于亭子就是好的了。

  这都形成了惯例。

  “外面什么声音,如此喧闹?”吴善言眉头一皱,他听到了外面有些喧闹,府衙周围很少有如此大声的喧哗,不同寻常的喧闹,这让吴善言心中升起了一种不祥的感觉。

  “大概是那些穷民苦力在卖早食吧。”师爷听了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略显无奈的说道:“这些个刁民越来越大胆了,都敢把叫卖的生意做到府衙来了,我待会儿就让衙役把他们驱赶掉,不能扰了抚台的清静。”

  “欸,不妥,走卒贩夫做点小生意而已,就不必驱赶了。”吴善言嘴上说的不必驱赶。

  但是这究竟驱赶不驱赶,得师爷自己去领悟。

  吴善言的意思是,恶名不能他吴善言来背,也不能让衙门来背,这个时候,衙役还有一些个城中的帮派就派上用场了,踹几个摊位,收多点银钱,就没人扰吴善言的的清静了。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外面的喧闹声,根本就不是小商小贩们的吆喝声,而是罗木营的军兵到了。

  营兵甚至不用破门,全程压根没有人敢挡已经发怒的军兵,进入府衙之后,马文英抓住了正准备点卯的典史,询问吴善言的去处,典史张皇失措的指向了后花园。

  营兵蜂拥而入,向着后花园闯了进去。

  这杭州府衙东西花厅的后花园占地超过了三十亩,九折桥一座、湖洼两处、竹林三个、亭榭两座、佛堂一个,营兵闯进后花园的时候,吴善言正在佛堂跟高僧讨论佛法。

  “吴善言,卧槽你妈!”杨廷用出了名的暴躁,一句爆喝在佛堂之内响起!

  吴善言惊愕的看向了门口,杨廷用急走两步,砂锅大的拳头挥圆了向着吴善言的脸上招呼而去,直到挨了这一拳,吴善言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是已经把克扣的粮饷还给了军兵吗?他们怎么还来闹事,甚至闯到了佛堂里?

  吴善言被这一拳打掉了三颗牙,脑袋被杨廷用踩在了脚下,恶臭扑鼻而来,他看到了本应该死掉的马文英,就站在佛堂门前,身后是朝阳在升起。

  “抓起来,押往监牢!城中还有吴善言的爪牙帮派,必须要马上把这些爪牙全部抓捕或者杀死,防止生变!”阎士选的声音响起。

  吴善言知道自己彻底的栽了,被这个表面上老实的阎士选给骗了,吴善言以为自己被阎士选给坑了。

  阎士选不是表面老实,他是真老实,他完全是被逼的。

  “好!”马文英这才想起了,控制了府衙只是开始,城中还有一批狗杂碎需要清理!

  阎士选坐镇府衙,他指挥衙役们带着锣鼓劝百姓回家紧闭门窗,擅入者打死勿论,罗木营和九曲营的军兵不会入普通百姓的家宅,但外面在流血冲突,看热闹真的会死人。

  城中那些帮派平日里也就欺负欺负平头老百姓,面对浙江九营的雄兵,这些帮派的走狗,根本不是一合之敌,只要一个回合,军兵就能彻底冲散这些帮派的阵型,而后将其团团包围,挨个击杀。

  “杀!”张文远擦了脸上的汗和血,拖着手中的戚家军刀就冲向了敌阵,如果这些帮派的队形算是敌阵的话。

  这一日,杭州城内血流成河。

  司狱董超和狱卒薛云蒲自杀了,他们用自己的命保住了家人的命。

第650章 首罪者,我也!

  阎士选从浙江巡抚吴善言的身上,看到了傲慢,那种高高在上,居高临下的傲慢,从头到尾,吴善言都从来没有想过,这些军兵会在减饷之后,敢打到府衙,将他狠狠地踩在脚底下!

  平日里在云端上的日子过得太久了,以致于在权力的异化下,忘记了自己也是个人,也是个生物,只要是人被杀就会死,所有人在死亡面前就是如此的公平。

  吴善言不读矛盾说,所以他只知道自上而下的力量,完全忽视自下而上的怒火,在点燃之后会造成何等恐怖的后果。

  阎士选站在府衙的前厅,对着为首的四位把总,大声的说道:“交给我审问如何?诸位,信我一次!诸位都是见证,我释放了马文英,让他回到了罗木营,我亲口对他说的兵变!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相信我。”

  “为什么?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要坚持你来审问他?”杨廷用满是疑惑的问道。

  “因为我是朝廷命官,我怕你们气不过,当场打杀了他!只有他活着,才能对朝廷交待!”阎士选伸出手说道:“府衙都是罗木营的人,他跑不掉,他必死无疑!”

  阎士选对陛下有信心,吴善言必死无疑,而且是在杭州府斩首示众,松江府上海县崇义坊前的刑场就是最好的证明,连大明教的狂信徒都去观刑了。

  “拖到朝廷水师到了?”张文远本名张长五,他改张文远这个名字,还是他当把总的时候,张长五这个名字实在难登大雅之堂,他自己选了个张文远,他知道,这是张辽的字,他就是希望自己和张辽一样的厉害。

  “拖到朝廷水师到了,我也在府衙里,吴善言也在府衙里!又没长翅膀,还能飞的掉?”阎士选看着几位把总说道:“诸位,交给我。”

  “好。”一直没说话的马文英答应了阎士选,这个阎士选和他见到的狗官们都不太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要帮忙就说话。”杨廷用挥舞了下拳头说道:“我这拳头,砸到他老实交待为止。”

  阎士选开始提审吴善言,吴善言起初不怎么配合,阎士选找来了杨廷用,杨廷用什么都没做,就往那儿一杵,吴善言就老实了,不老实就还要挨拳头,丘八可不管你刑不上大夫,一个冲天炮,干你三颗牙。

  “为什么要给军兵们减饷,开海之后,浙江各地府库极为充盈,军兵的粮饷,负担并不是很重。”阎士选问出了内心最大的疑惑,这吴善言闲的没事干,惹这些群军兵作甚?从每月九钱银减到三钱银,根本就是在逼军兵去死。

  “这个,这个…”吴善言目光躲闪,也不敢看杨廷用低声说道:“浙江九营修的堤坝,修的太好了。”

  “你这是何等道理,我们修堤坝修的好,还是错了?那堤毁了淹了田亩,百姓们一年的收成就没了,我们修堤坝修的好,是出了死力气修的!”杨廷用当即就扬起了拳头,吴善言这个狗官,就是不老实,到了这地步,还在胡言乱语。

  吴善言怕再挨揍,赶忙说道:“就是修的太好了,以前浙江修堤,那都是…发财的买卖,金桥银路玉堤,这疏浚水路,修建堤坝,是个大项,这自从用了九营军兵后,这堤坝就再没修过。”

  “啊?”杨廷用呆呆的看着吴善言,愣愣的说道:“你容不下我们这些糙汉,就是因为我们干活干的太好?”

  杨廷用是个粗人,他有点被吴善言绕晕了。

  “嗯。”吴善言闭着眼用力的点了点头说道:“你们修堤修的太好,乡贤缙绅们也都不是很满意,因为穷民苦力的田不被淹,他们怎么兼并?他们的田不仅不被淹,你们还帮忙修水渠,修堤坝的时候顺带着把水渠修了。”

  “缙绅们堵了沟渠,你们来年又到,疏浚沟渠,这百姓连浇地都不用势要豪右的水,可不就急了吗?”

  吴善言也是破罐子破摔,死是一定会死的,丘八们发动兵变,就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临死前能少受点罪最好了,嘴硬只会挨大嘴巴子,杨廷用的拳头比砂锅还大,一拳能懵半天。

  “妈的,狗官!我杀了你!”杨廷用气疯了,他一直以为吴善言就是贪点,觉得九营军兵太费钱了,想要逼九营军兵回家种田,没成想减饷的真正原因是军兵们太能干了,太省钱了,拦住人家发财的道了!

  “杨廷用!你答应三爷的,在这儿听我的。”阎士选看杨廷用已经气疯了,赶忙大声的说道,把马文英拉了出来压制杨廷用。

  “饶你狗命!”杨廷用气急败坏,一脚踹在了吴善言的凳子上,直接踹散架了,吴善言直接就坐到了地上,带倒了桌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阎士选由衷的说道:“力气真大。”

  “阎士选,你跟这帮军兵一起兵变,朝廷追究下来,没你好果子吃!”吴善言坐在地上,对着阎士选愤怒无比的喊道,在他看来,是阎士选背叛了他。

  阎士选颇为平静的说道:“你要杀我,就不许我杀你了吗?马文英一死,你我,整个浙江但凡是带官阶的都得死,你信不?你不会真的以为杭州稽税院,就只管稽税,其余之事一概不问吧。”

  “那都是皇帝的眼睛和耳朵!”

  “蠢货!”

  吴善言一个激灵,他才意识到平素里稽税院只关注稽税,搞得他都忘记了,稽税院直接隶属于南北镇抚司,是缇骑,是朝廷鹰犬,他嘴硬的说道:“法不责众。”

  “法?你跟陛下讲律法?陛下是圣君,才愿意遵循条条框框,不让权力任性,当谁都跟你一样?你真当掌京营的陛下,在气急的时候,会顾忌什么法不责众吗?”阎士选发现了一个现象,新老官吏的割裂。

  这种割裂让阎士选有点无法理解吴善言的想法,有病吧,跟陛下讲律法!

  陛下真的遵循儒家那一套法三代之上,能把兖州孔府给杀了?那个逼迫陈大壮父亲为狗送殡的畜生,被陛下犬决了!

  吴善言对皇帝、皇权还停留在嘉靖末年、隆庆年间,不把少壮皇帝当回事儿。

  不读矛盾说就这样,无法理解矛盾,更不会从现象看本质,大明天子十岁开始习武,十二岁开始阅视军马,十三岁开始操阅军马,整个京营,人人都认识皇帝,如此辛苦,不就是站着把皇帝给当了?!

  军即君,陛下早就拥有了掀桌子的能力。

  “那那那,张居正和戚继光也会拦着陛下的,为了一个马文英,至于吗?”吴善言仍旧嘴硬了一句。

  阎士选都懒得跟吴善言再掰扯这个,戚继光根本不会阻拦皇帝,陛下剑指之处,大明军兵锋所向,这是戚继光在成为奉国公之前就对所有军兵许下的誓言,上报天子,下救黔首,上报天子是前提。

  至于张居正,那就更加不会了,大明第一个提出振武的首辅,就是张居正,他收武将的银子,这事可是被言官们翻来覆去念叨了二十多年,而且,事主权是张居正新政的核心,陛下已经不是主少国疑了。

  吴善言,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你委派司狱董超、狱卒薛云蒲做的那些脏事,董超在死前都写了出来,并且把物证都交了出来。”阎士选开始继续办案。

  董超和薛云蒲为何要自杀?因为罪孽深重,他们这些年帮着吴善言做了太多太多的脏活了。

  大明讲究一个人死为大,董超和薛云蒲已经死了,就不方便再追究其家人和过错了,而且这次兵变,若不是董超糊弄了师爷、吴善言,吴善言要是组织抵抗,恐怕要生出不少的幺蛾子,剿灭城中帮派,不会如此顺利。

  杨廷用和一个斥候耳语了几声,面色凝重的说道:“阎知府,出了点事儿,浙江九营,都哗营了…”

  哗营的本身只有罗木营和九曲营,现在浙江九营,全都哗营,攻破了州县,拿了当地的主官,清剿了城中坐寇。

  “哈哈哈哈!”吴善言坐在地上狂笑起来,指着阎士选大笑着说道:“阎士选,你看看你惹出的事儿!现在好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看你怎么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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