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778节

  “臣做的,臣哪有什么天分啊,这个窑民叫许奇,这是他最后一次下井,上来之后,就坐在那里发呆,臣看的好,就画了下来。”王谦面色犹豫的说道:“那会儿许奇正在骂臣的父亲王崇古。”

  王崇古惊讶无比的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打量了一下,确定是自己的儿子!

  这个逆子,把骂自己的窑民做成了雕像,放在了官厂大门口?而且还当着皇帝的面儿说出来了?!

  七星环首刀已经饥渴难耐了!

  “父亲规定窑民最多下井五年,之后就不让下井了,只能井上作业,井下一年能赚十六银,井上一年不过九银,所以许奇那会儿上井后,在那里坐着,后来就对臣的父亲破口大骂了。”王谦解释了下缘由。

  井下作业最多五年,因为再干下去,人就受不了了,井下的危险、井下对身体的损耗,再继续,那是草菅人命,王崇古是为了匠人好,但匠人都觉得王崇古多管闲事,一年凭白少了七银!

  “许奇看到这雕像后,还把臣给骂了。”王谦一脸无奈的说道:“许奇觉得把他放在了大门口,让每个出入官厂的人都看到,非常不满。”

  “哦,那有几句牢骚也正常。”朱翊钧明白了缘由,笑容格外的阳光灿烂,他喜欢这个雕像,喜欢这些鲜活的故事,他看着雕像连连点头说道:“这雕像很好,放在大门口更好。”

  “那边一个雕像叫什么?”朱翊钧龙行虎步,走到了另外一组雕像。

  这另外一个雕像是一家四口,比较壮实的汉子,父亲的肩膀上坐着一个半大点的孩子,正在调皮的抓着父亲的头发,而父亲一只手拉着一个挎着斜布包的孩子,布包里有书本,还有一个弹弓,而另外一边的母亲,提着一个食盒,正在生气,似乎在唠叨着什么,整个画面极为的温馨。

  “叫《回家》吗?”朱翊钧看着雕像问道,无论是雕像的组成元素还是透露出的温馨状态,都让朱翊钧觉得这是一家四口在回家。

  “叫…《安全生产》,也是臣做的。”王谦的眼神有些躲闪的说道。

  朱翊钧错愕,疑惑的说道:“额?解释下。”

  “就是不按照安全法例生产,在井下出了事儿,别人就会花你的抚恤金,睡你的媳妇,打你的孩子。”王谦已经汗流浃背了,他设立这个雕像的目的,就是这个,鼓励安全生产。

  光看雕像看不出来,但配合厂里四处可见的标语,就知道这个雕像的意义了。

  “你可以骗朕说,它叫《回家》。”朱翊钧依旧满脸的笑容,他很喜欢大门口的这两个雕像,都很好,反映了穷民苦力们的生活。

  万历维新十二年,终究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不成了欺君了吗?”王谦低声问道:“要不改名回家吧。”

  “不,就叫安全生产,这个寓意很好,真的很好。”朱翊钧看着王谦十分肯定的说道:“很好,进官厂吧。”

  王崇古让下窑达到五年的人不能再下窑,挨了骂,王谦因为设立雕像也挨了骂,而王谦这个《安全生产》的雕像也没少被人骂,但这都没关系,至少王崇古、王谦把匠人当人,愿意为他们的安全、生命健康着想。

  他们把匠人当人看待,匠人就把他们当青天大老爷供着。

  许奇骂的再凶,其实心里也是感谢王崇古的。

  这就是朱翊钧最欣慰的地方,只要王崇古始终保持着这种想法,朱翊钧就会保证王崇古善终,青史留芳。

  朱翊钧进了官厂就笑了出来,因为王崇古也被做成了雕像,而且还是一部分。

  蒸汽机有个神仙,叫北极玄灵荡魔南极赤炎广利洪圣天尊,简称水火神,是蒸汽机的机神,掌水火之力,每次铁马工坊新设,都要祭祀水火神。

  而这个水火神的原型是德王朱载堉、和次辅王崇古,一个负责研发蒸汽机,一个负责让蒸汽机落地,蒸汽机的很多零部件,都是在西山煤局生产。

  朱翊钧看到了这个雕像,就笑了出来。

  王崇古也是扶额,他不同意,但最终这个水火神的雕像还是立在了官厂之中。

  一到北大营、西山煤局、全楚会馆,朱翊钧那一层厚厚的天子威严的伪装就会卸下,充满了笑容,这就是帝国中兴的动力源头。

  “王次辅之前还笑话朕,说朕是这个大光明教的神,结果人大光明教根本没有神位,是智慧的化身,哈哈,现在王次辅是神仙了。”朱翊钧侧着头对着王崇古笑着说道。

  “唉,臣羞愧难当,羞愧难当。”王崇古吐了口浊气,他不让建,但自己家那个逆子建好了,就放在了官厂,等到王崇古看到的时候,已经木已成舟,王崇古看到,恨不得当场把逆子给劈了!

  这王谦说的话格外气人,王谦边跑边说:官厂的匠人都觉得设的好,你王次辅凭什么反对!官厂又不是你王崇古的私产!

  大明是世俗国家,王次辅是大臣,不是神仙,跟神神鬼鬼沾上,多少有点不祥。

  “到时候啊,生产不顺,怕不是要有人要炸了王次辅的雕像呢。”张居正笑呵呵的揶揄了两句。

  王崇古立刻说道:“元辅别笑话我,你搞那个太岳箱,让漕粮船倾覆的可能大大降低,嘿,你在松江府码头也是有雕像的,我会被炸,你也好不到哪去。”

  李成梁在东北因为龙王爷不下雪,把龙王庙给炸了。

  “哈哈哈!”朱翊钧笑了起来,官厂里充满了欢快的空气。

  朱翊钧进入官厂后,四处都是被打扫的一尘不染,四处都是张灯结彩,四处都是喜气洋洋,十二月二十五日也是官厂放年假的日子,一直到来年大年初六会再次开工。

  过年大扫除是习惯,过年前总是愿意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的干干净净,来迎接新年,很显然匠人们是愿意以场为家的。

  “冯伴伴,发钱吧。”朱翊钧大手一挥,让冯保带着人去把赏钱发下去,这是过年银,过年了总要置办新衣、总要做年夜饭,朱翊钧给的不多,一个匠人,过年银也就一银。

  “官厂今年,计产焦炭、煤炸、蜂窝煤等十三亿三千余万斤,比之去年增加了43%,生铁5000万斤比去年增加了21%,粗钢有620万斤,比之去年增长了22%,上交利润140万银,这一切都是匠人们的功劳,也是王次辅调度有方。”朱翊钧一边走一边对官厂的成果进行了肯定。

  包括兰州毛呢厂在内,大明毛呢去年总产量也再次突破了新高,来到了110万匹的可怕规模,同时,也陷入了来料瓶颈之中,草原就那么点人,那么点地方,全都放羊也不够大明官厂用的,所以毛呢官厂规模的扩大,被羊毛原料制约,但依旧保持了同比10%的超高增长率。

  “大明要感谢王次辅,官厂之事,交给旁人,也有可能做成,但绝不会如此成功。”朱翊钧真心实意的夸奖了王崇古。

  “臣分内之事。”王崇古赶忙俯首谦逊无比的说道。

  王崇古家是大明第二富,在万历维新中,他吃下了极大份额的蛋糕,就需要做点什么,否则就别怪大明皇帝,把他家这头肥羊宰了过年了。

  这次官厂十周年大庆典,王谦拿出了二十五万银来举办,这二十五万银是王谦持有、交易绥远驰道票证的收益和分成,长期持有不代表一点都不不交易,王谦在交易行割了几次韭菜,就把官厂十年庆的钱凑齐了。

  总有些刁民要做空绥远驰道的票证,每次王谦阻击都会赚的盆满钵满,这往他兜里送银子,他王谦也拦不住不是?做空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为了让票证价格降下来,进而大量吃进。

  “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重13500斤,仅西山煤局去年钢铁产量就能造4200根金箍棒了。”朱翊钧知道大明臣工对钢铁产量没什么概念,他用神话故事,表述了去年西山煤局钢铁产量的规模。

  一个齐天大圣就已经把天庭闹得鸡犬不宁了,4200个齐天大圣一起上天庭,恐怕玉帝的龙椅都给他打烂了。

  官厂的庆典,表演在将近日暮的时候,开始了。

  “这烟花那么远?!”朱翊钧看着开场的烟花,愣愣的说道。

  官厂的烟花,距离观礼台要有二里地了,看到了烟花,等一下才能听到声音。

  “火药还是离远一点的好。”王谦十分确信的说道,烟花但凡是落在了陛下身边,那都是天大的罪过。

第658章 加两百万银,凑个三千万银预算的整数

  大明以前很穷,所有的庆典,都显得非常的小气,后来为了省钱,让三位在京不领兵的公爵为大祭司前往郊外祭祀祖宗,这郊祭的规格,就开始一降再降,大明最奢靡的事儿,莫过于隆庆年间,隆庆皇帝过年看鳌山灯火,大肆恩赏百艺。

  鳌山灯火虽然是礼部主办,但其实主要来自于百姓,在国事艰难的时候,利用大典礼凝聚人心,也是一种迫不得已的做法。

  现在,大明很富,富到官厂成立十周年大庆典中,光是烟花,就用了七万发,其中有些烟花的威力,过于巨大,比如由皇家格物院、兵仗局、讲武学堂、大将军戚继光联合研发的高空烟花,就释放了180发,而这些烟花的当量已经和九斤火药旗鼓相当,还有种类繁多,数量众多的其他火药。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这得花了多少钱啊。”朱翊钧看着七万发烟花升空,从远远看到心疼钱了。

  其实烟花常常被用到军事中,在进攻或者敌人攻城的时候,释放烟花,用来威慑敌人,制造声势,也是在军事上一种十分常见的应用,兵者诡道也,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敌人分辨不清楚使用的是炮火,还是烟花,威慑,降低敌人的士气。

  “陛下,今天的花费,都是王谦的。”冯保小声的提醒了一下陛下,国帑不出钱,内帑也不出钱,出钱的是王大公子,王大公子的银子,也是交易行绥远驰道短期交易的盈利,所以,全场消费,由试图做空绥远驰道票证的势要豪右买单!

  “放!可劲儿的放!”朱翊钧一愣,立刻说道:“好,热闹!”

  不用自己买单,自然是越热闹越好。

  日暮时分到夜幕低垂,繁星点点,天际已经由深红到一抹深蓝,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硝烟的味道,还有节日的欢愉,不仅仅是三个官厂的匠人,就连京师百姓都聚集在山下的官场仰望着烟花盛开,因为京师禁止燃放烟花,这难得的盛景,自然吸引了无数人。

  尖锐的哨声不断的响起,这是烟花升空的响哨,烟花在空中绽放着,光影层层叠叠,色彩斑斓,红的热情,蓝的深邃,绿的生机盎然,交织出一副流动的画卷,美不胜收。

  人群中不断的爆发出欢呼声,坐在父亲脖子上的孩子,兴奋的指着天空,指向了烟花留下的尾迹,眼神里充斥着好奇和对未来美好的向往。

  终于,在夜幕完全降临的时候,烟花光影的华丽篇章终于落下了帷幕。

  沉重的鼓声开始不断的在观礼台前响起,戏台上亮起了一道道的光柱,一共一百二十盏石灰喷灯在戏台的周围亮起,宣告着大庆典的演出正式开始了。

  一时歌舞庆升平,跨鼓中幡次第行。

  工匠赤膊,扛着三丈长的长旗开始登场,一共三百人的匠人将手中的中幡高高举起,在齐声爆喝和号角声之中,幡面落下,幡面上写着各种吉祥话,这舞动中幡的动作充满了力量感,长达三丈的幡面在匠人手中,如臂使指。

  “嚯!”朱翊钧惊讶无比,因为一群不大点的孩子,爬上了幡顶开始了新的表演。

  力量和技巧结合出的艺术。

  大明皇长子朱常治,看的高兴极了,在座位上,目不转睛的盯着戏台上的表演。

  盛大的表演,让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唯独潞王朱翊镠闷闷不乐,因为他要跟着皇帝南巡的想法,被皇帝无情的否决了,潞王殿下要留下以北衙留守的身份监国,潞王想去南衙,也不想监国,但没办法,德王朱载堉根本无心庶务,整个大明皇室,能监国的只有潞王了。

  朱翊镠不想面对贱儒,不是没办法,是这些年被陛下带着听政,朱翊镠见到的太多了,他对这些贱儒不是害怕,而是厌烦,有的时候,他觉得皇兄有些过于保守了。

  以京师那些一看就是反贼的杂报,皇兄居然允许他们呼吸,这简直是大错特错的!

  在黎牙实的游记里,记录了费利佩二世也喜欢热闹,而且他很喜欢侏儒表演,后来这些侏儒就恃宠而骄,越发的张狂,这些个侏儒的张狂,不仅仅在索要特权,还在强取豪夺,甚至还豢养强盗等等,引发了很多人的反对,最终费利佩二世不再看侏儒表演了。

  这些个侏儒也失去了生计,甚至还有人故意伤害、杀死他们,最终几乎所有的侏儒都离开了西班牙。

  大明的工匠,显然不是西班牙王宫里的侏儒,因为这些工匠力量强横。

  朱翊钧真心实意的为大明匠人们的力量鼓掌。

  朱翊钧从官厂离开之后,回到了宫中,自二十五日到正月十六,大明京师不设宵禁,欢度春节。

  在所有人都歇下来的时候,皇帝依旧在忙碌,这一天朱翊钧去了北城,十王城里见了诸位藩王,武英楼里接见了军兵们,又到了理工学院,二期工程已经完工,现在第三期正在如火如荼的展开。

  大明京营军兵子弟,可以在北城三级学堂上学,而后在毕业之后,或者考进讲武学堂,或者考到理工学堂,而皇家理工学堂,对京营三级学堂的眷录有着格外的优待,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军兵子弟入学,不收束脩。

  皇家理工学院的束脩是四年一百二十银,一年就要三十银,这一百二十银,六十银要自己缴纳,六十银是无息借款,如果从理工学院毕业,为国效力者,这六十银则完全免除,如果去边方支援,不仅免除,还会有各种的优待。

  下午,朱翊钧去了大兴县南海子,见了墩台远侯和他们的家眷,现在墩台远侯的阵亡率因为边方变得安稳,已经大幅度降低,这是好消息,但朱翊钧每年还是会过来,亲自探望。

  二十七日,朱翊钧在皇极门接见了外臣,皇极门左右两厢,有千余名各地的军兵民商,他们也会见到皇帝,并且把自己想说的话,想提的意见写出来,不会写字也没关系,内书房读书识字的小黄门,会帮忙抄写。

  这些意见都会汇总到皇帝的手中,而朱翊钧也会对部分的意见进行回答。

  朱翊钧会一直忙到腊月三十的夜里,因为腊月三十下午,百官会带着命妇一起到通和宫拜年,百官到御书房,命妇们去拜见两宫太后。

  忙碌,似乎贯穿了大明皇帝的生涯。

  松江府随着漕粮船入京的一对夫妇,被皇帝陛下抽中,成为了天子召见四方万民中的百姓之一。

  而这对夫妇并没有歌功颂德,也没有嬉笑怒骂,而是讲述了他们这十多年的遭遇,整篇文章朴实无华,却是解开了朱翊钧内心的一个疑惑,那就是申时行为何能搞成《不得抛荒令》。

  这是首辅、次辅、户部诸多官员,没有考虑到的视角,哪怕是强调自上而下力量的矛盾说,已经非常普遍,但在实际应用中,还是过于宏观。

  “真的是,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朱翊钧看着手中的这本民意奏疏,由衷的说道。

  丈夫姓薛,名叫薛成,十四岁。

  薛成是松江府上海县的一个普通百姓,而且身世极为凄苦。

  他们家里一共就一个土坯房的院子,自打薛成的爷爷开始,就一直在为当地董氏做长工,省吃俭用,薛成的爷爷买了十亩地,这十亩地也是高价从董家买来的。

  薛成的爷爷种地是一把好手,三年娶了媳妇,开枝散叶,时光荏苒,孩子们逐渐长大,这家里屋舍,太少了,一共就三间房,就有点不够用了,就想着翻盖一下,结果这老屋拆了,新屋怎么都建不了,盖因这上海县董氏,召集了以吴必用、何三劲等地痞滋扰生事。

  这薛成的爷爷跑去董府磕头,头都快磕破了,才知道自己不懂规矩,没给房号银,即便是在乡下,你不给房号银,那也是建不得房,这薛成的爷爷交了三千钱的房号钱,才算是讨到了房号,这新屋终于开工了。

  但这泼皮们依旧上门生事儿,薛成爷爷就再次跑去了董氏求告,才得知,原来是没有给海龙帮上贡。

  就是被阎士选彻底打死的那个海龙帮,彼时海龙帮就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在了所有百姓的头上。

  薛成的爷爷再次忙前忙后去给人海龙帮上贡,就这还得请人家董府的门房做中人,去介绍海龙帮认识,否则银子都不知道使在哪里。

  新宅子愣是拖了三年,这薛成都出生了,宅子也就挖了个地基。

  薛成的父亲是个急性子,怒急攻心,就带着一把铁钳子,从狗洞子钻进了董家。

  薛成的父亲看得很清楚,从头到尾都是董氏在为难,薛成的父亲从狗洞子里钻进了董家,开始杀人,最开始是铁钳子,后来是柴房的柴刀,一连杀了四个人,终于被董府的家丁给发现了,乱棍打死。

  董家太大了,薛成的父亲绕来绕去都没找到主心骨,也就杀了个董家四公子。

  薛成的爷爷知道消息气急攻心,直接去世了,董氏杀上门的时候,薛成的大伯、叔叔四散而逃,薛成的奶奶和娘亲万分无奈,直接投了河,本来娘亲抱着薛成,要一起跳河,最终没舍得。

  薛成那时候才两岁,刚会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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