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二年末,大司徒告诉朕,大明有1062万户,6069万口。”朱翊钧拿着张居正呈送的奏疏,吐了口浊气,说起了一个笑话。
“严重失实,只是没有完成普查,沿用旧例而已。”张居正俯首说道。
万历十二年末的大计,没有完成普查没有更新黄册,两百年,大明户数减少了3万,人口增加了15万。
两百年大明人口稳定到丧心病狂的地步,人人都知道这个数据失真,人人都知道这是个糊涂账,却没有人去下功夫去查问此事。
其实很简单,大明鱼鳞册和黄册,都是直接照着上一次的抄,甚至连增减都懒得做,比如,张雪颜就跟皇帝说:自嘉靖十一年到万历九年,禹州地方的户数量为12277,人口数量为89470,五十年的时间里,禹州地方人口数据,没有一点变化。
连糊弄都懒得糊弄了。
而现在,以张居正为首的万历初年内阁,带领朝臣,对这笔糊涂账进行了全面的普查。
在万历十三年年末,完成了最终的审计。
“万历十三年末,大司徒、元辅现在告诉朕,大明有2126万户,13367万余口。”朱翊钧终于搞清楚了一个历史上悬而未决的问题,大明中晚期,究竟有多少人。
1.3亿,比户部之前预估的还要多了1000万人,户部严重低估了河南、湖广、陕甘宁三边的人口数量。
“陛下,臣在普查丁口的时候,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咱大明的官僚们,个个都是本事通天,个个都是平账仙人!”
“比如这东昌府,在洪武二十六年的黄册上,有48022户,110192口另有327口畸零户,万历九年,东昌府府内的黄册上,有288135户、662473口,两百年,户、口翻了六倍。”
“可这翻了六倍的户、口,到了省里布政司,就立刻马上,变回了之前的样子。”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先生的意思是,咱们地方的府、县父母官们,对辖区有多少田亩和丁口,是极为清楚的?”
“然也,人口上,县里在涨,府里在涨,唯独这朝廷黄册上不涨,当真是天下奇闻也。”张居正说完,自己都被气笑了。
这里面还有一个案子,王一鹗在普查山东丁口的时候,忙前忙后一年多才查清楚,搞得精疲力尽,焦头烂额,后来东昌府知府因为贪腐被海瑞给查办了。
查问东昌知府的过程中,从东昌府知府的私人执帐手里,拿到了一本黄册,王一鹗才发现自己白忙活了,而山东各府的知府们,就看着顶头上司白忙活,如同看笑话。
搞得王一鹗差点变成凌云翼,举起屠刀来。
这知府们,对自己辖区有多少田亩、有多少人口一清二楚,但平账仙人就是如此的神奇,一省的田亩人口,两百年稳定不变。
“其实就是布政司不负责劳役、四差银,田赋也是得过且过。”张居正分析了其中的原因。
“鱼鳞册和黄册的失效,其实就是变成了胡元的包税制啊。”朱翊钧面色极为难看,只拿到鱼鳞册的时候还没有感觉,再拿到黄册,朱翊钧才发现,这帮士大夫们,真的把大明硬生生的玩成了包税制!
“那还是不同的。”张居正及时纠正了陛下的说法,距离包税制还有很远的距离,包税制是预付款,给朝廷交了钱,包税之人在包税领地里,收多少赔了赚了,全看你自己的本事,通俗易懂的讲,就是劫掠。
大明这包浆的鱼鳞册和黄册还是有一定兜底的效力,地方官是不能为所欲为的。
“从南衙江左、江右开始,推行一条鞭法,首先,就是按鱼鳞册、黄册,将各府州县丁口摊派到田亩之中,一县一府之赋役,量地计丁,一概征银,官为分解,雇役应付。”朱翊钧下了圣旨。
“陛下,浙江也有条件和基础。”张居正提醒陛下,浙江走在新政的最前面,还田如火如荼,既然要做,就一块做了更好。
朱翊钧面色凝重的说道:“浙江…先生,朕觉得还是先把还田折腾明白,烦累小民过甚,过犹不及,朕打算把侯于赵调到浙江去,申时行一个人有点忙不过来。”
“等侯于赵去了,再行一条编(鞭)法。”
第722章 世界是一道精致的灰
朱翊钧打算把侯于赵派到浙江去,为申时行分担一些压力,这个任命将会在援朝战争结束后任命,此时辽东不适合有重大的人事任免,作为大明入朝作战的大后方,辽东此时需要极度的稳定。
任何不稳定因素都要被清除。
“陛下圣明。”张居正并没有一味的封驳皇帝的圣旨,而且大多数情况下,张居正都是赞同。
“朕听闻,先生最近收紧了杂报的创办条件,并且对已经创建的杂报进行了重新的审查?”朱翊钧问起了过年之后,内阁首辅张居正的第一条政令,内阁联合礼部、刑部,对各杂报进行了全面的审查,关停了十一家杂报,几乎所有的杂报,都被要求整改。
而且要求杂报署名不能是笔名,必须是本杂报社的实名笔正署名,人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连大明皇帝都重信守诺。
这个政令,被视为张居正阻塞言路、蒙蔽圣听的铁证,即便是大明朝臣已经非常确认皇帝和元辅帝师是穿一条裤子的,但一些言官,还是上了奏疏,批评张居正的政令,有些过于霸道了。
“陛下,一些杂报的言论,已经影响到了公序良俗,风力舆论的管控是很有必要的。”张居正非常坚持的说道,他不会因为皇帝的询问,改变自己的想法,必要的舆论管控,有利于公序良俗。
张居正是个臣子,在他看来,这些杂报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反贼,全都是挟民自重,全都是在逼宫,全都在谋反,所以他收紧了关于杂报创办条件,需要两个有资格办刊的杂报进行保举,并且出了任何问题,将会进行横向和纵向的连坐。
横向的连坐,是这保举的两个杂报社要被连坐,纵向的连坐,主要是对三个杂报所有过往的杂报文章进行追查连坐。
封建帝制总是有自己的局限性。
“陛下,这次辽东,李成梁被一句谣言险些逼上了绝路,言路畅通从来不是胡言乱语、指鹿为马。”张居正说起了李成梁遇到的危险,这次是皇帝预判到了贱儒们的丧心病狂,没让贱儒得逞,但下次呢?陛下不能事事料敌于先。
信任危机,是一个恶性循环,只要有一点不慎,就是满盘皆输,这次是李成梁,下次就有可能是戚继光了。
戚继光要领京营入朝作战,这就是很好的突破口。
张居正不能坐视不理,他选择了绝不姑息。
“嗯,先生所言有理,就依先生所言。”朱翊钧沉默了片刻,看着戚继光不动如山的模样,赞同了张居正的做法,戚继光和贱儒选一个,朱翊钧宁愿把所有贱儒都杀了。
在这一刻,朱翊钧也反思了一下自己,是他这个皇帝,给的自由过了火。
这个过火,正在被张居正纠正。
在李如松带领大明骑营向着辽东进发时,北衙有七份杂报,对大明军出征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就像林辅成拿出的那些帽子一样,大家站在各自的立场,分析了其中的利弊。
这些利弊分析的很好,大多数的杂报笔正都认为,得不偿失。
这一仗,即便是以最吝啬的预算,也要七百万银的预算,如果加上粮草、人力物力等等,大明为此至少要付出一千万银,而且这还是以速胜去算,真的要打个三年五载,而且真的要去倭国灭倭,又是一笔恐怖的支出。
这些银子,无论是用在开海,还是用在重开西域,都是硕果累累。
甚至有人认为,可以接受织田信长的条件,只要倭国只占领汉城,不再继续进攻,大明占领仁川、邪马台军港,朝鲜局势就是可控的。
但朝中的极端保守派在这件事上,达成了高度一致的共识,无论如何,哪怕再苦,都不能让倭寇上岸。
因为真的让倭寇上了岸站稳了脚跟,就是大明东北方向,永久的心腹大患。
而且大明也有例子,那就是日不落帝国西班牙的教训,费利佩一时没看住,让英格兰的海寇们在尼德兰地区上了岸,看看现在费利佩左右见绌的狼狈,大明理应吸收经验和教训。
不能让倭寇上岸,就是基本共识。
“陛下,臣不想日后的大明,以丑陋为美、以愚蠢为智、以无耻为礼、以下流为德,仁义礼智信,是做为一个人的起码道德准则,也是大明江山社稷的公序良俗,臣实在是不想变成大明变成泰西那样的蛮夷,否则臣的变法,就是历史的罪人。”张居正很清楚,陛下是愿意让人说话的,而且喜欢亲自参加各种聚谈。
所以张居正希望能够解释清楚,他这番举动的目的,不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在大明的地位、有冒犯皇帝的实力。
“朕知道,保守的时候要激进一些,激进的时候要保守一些,这做人做事,就是如此矛盾着。”朱翊钧笑着说道,这不是政见有别,不是路线分歧,说清楚就好了。
朱翊钧看着手中的黄册,黄册、鱼鳞册,大明皇帝失去这两样治国法宝已经一百七十余年了,现在终于再次回到了皇帝的手中。
张居正在实践中发现,县里的丁口在涨、府里的丁口在涨,唯独省里的丁口不涨,因为布政司衙门不需要征收四差银,懒得管,大明官僚个个都是平账仙人,全都在糊弄皇帝,其实这黄册,哪怕是省里全都更新了,到了户部、内阁这里,大臣们不愿意更新,也可以继续糊弄皇帝。
张居正用黄册,换了对贱儒的有限捂嘴,这不是挟功自重,哪怕是张居正要的更多些,比如把贱儒都杀了,朱翊钧觉得要求都不算过分,况且张居正所言有理,不是无的放矢。
“陛下,大明褫夺朝鲜国王李昖王位的圣旨,石沉大海了。”张居正眉头紧蹙的说道:“李舜臣跟着李如松去了辽东,准备入朝作战,而李后白留在了京师,大明遣朝鲜使臣把圣旨送到了平壤,却没有收到任何的回复,李后白以过年为由搪塞了一番。”
“陛下,要晓谕入朝军兵,警惕朝鲜王公和倭寇同流合污,蛇鼠一窝。”
为了保住自己的王位,这朝鲜王指不定要做出什么事儿来,大明应该保持足够的警惕,防止上当吃亏。
也不是张居正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张居正的军事天赋和皇帝差不太多,他们对战争没有足够的了解,张居正觉得大明如果没有足够的警惕,朝鲜这帮虫豸把大明军行进路线出卖给倭寇,那大明军兵要付出惨痛的伤亡。
“朕已经交代过李如松了,戚帅也要小心,能不让朝鲜知道我方行动,就不必要让他们知道,有必要他们配合,也要警惕。”朱翊钧对着戚继光十分肯定的说道。
“臣遵旨。”戚继光俯首领命。
朱翊钧忽然对万士和说的那句,蛮夷狼面兽心,畏威而不怀德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冯大伴,下章刑部,将潞王收押的那些贱儒,一体流放吕宋吧。”朱翊钧看着冯保,下了一个决定。
朱翊钧本来打算放了他们,但现在改了主意,他十分确信的说道:“当错误的代价不需要自己承担时,犯错就是没有任何成本的,那么这个犯错的人,就会一直犯错下去,并且坚信自己是正确的,因为他从来没有惩罚。”
“对于任何人都一样,包括皇帝也是如此。”
“大战在即,不能让贱儒扰乱人心了。”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站在冯保的立场上,把这些贱儒全杀了,这些贱儒都得叩谢皇恩!
因为皇帝没把他们九族一起抹去,胡言乱语、指鹿为马、摇唇鼓舌鼓噪人心,甚至还敢指斥乘舆,历朝历代,早处死了。
陛下之前居然还打算放了他们,现在要仅仅是流放,陛下真的是太善了!
“陛下臣以为,此次入朝作战,有几个关键的地方,义州、平壤、仁川、汉城、釜山,只要这次顺利拿下了义州,这次大明就赢了一半,如果能拿下汉城,倭寇就只有被赶下海的下场了。”戚继光神采奕奕,目露精光,似乎恨不得马上飞到朝鲜去。
无他,终于可以再次杀倭寇了!
戚继光为陛下讲解朝鲜局势的时候,眼里有光,朱翊钧看着这个状态的戚继光,十分怀疑,李如松能不能打得过这五十八岁的老人家。
已经五十八岁的戚继光,再次挂帅出征,他有一首诗,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这些脊梁的诗词,一半成功自然在遣词用句上,另外一半,这些脊梁总是用自己的一生为自己的诗,做了注脚。
诗以言志,言毕竟只是言,用命做注脚,是一种浪漫,十分独特的浪漫。
戚继光的兴奋是肉眼可见的,比他被封为奉国公的时候,要高兴的多的多。
封奉国公时,戚继光当然高兴,但很多时候也是出于陛下需要,出于帝国需要,但现在,当了奉国公还能杀倭寇,就是喜上加喜!
大明皇帝再次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戚继光封公的时候,他其实觉得自己再无带兵打仗的可能了,功高震主也是历史教训,那时候陛下就说灭倭和重开西域,现在戚继光领兵入朝了。
在戚继光看来,拿下了义州,大明军就胜利了一半,拿下了平壤、汉城,倭寇就必输无疑,这是一个军事家的判断,朝鲜和倭国的纵深并不深,纵深浅,真的非常容易打。
戚继光离开之后,朱翊钧看着戚继光的背影,忽然对张居正问道:“先生,你说,此战几成胜算?”
“额,臣以为就以军事天赋而言,倭国所有的大名们,包括织田信长加起来,都不是李如松的对手,而李如松稍逊戚帅,主要是有的时候李如松管不住自己的性子,容易做些危险的激进决策。”张居正做出了一个极为客观的评价。
李如松很强,但他只要一天不能约束好自己冲动的性格,就终究和戚继光有差距,距离国之柱石,还有些距离。
“希望这次李如松在朝鲜战场上,能让朕刮目相看吧。”朱翊钧笑着说道。
大明皇帝下了圣旨,将潞王收押的贱儒给流放了,这个结果,对于杂报的笔正而言,就像是天塌了一样,连一直支持有限自由的陛下,都先后流放了林辅成和一批意见篓子,这种风向已经非常明显了。
“黎牙实,你们泰西人都是这么喜欢违背诺言,不讲道义的吗?”沙阿买买提,蒙兀儿国特使到了礼部鸿胪寺,找到了坐班的黎牙实,坐下之后,就是一顿阴阳怪气。
“你不要凭白污人清白!”黎牙实气急败坏的说道:“我奉君命出使泰西,我一个泰西人,没有留在泰西不回来!怎么就忘恩负义了。”
“你看看这个。”沙阿买买提拿出了一本杂报,放在了桌上,啧啧称奇的说道:“这就是你一直主张的低道德优势吗?”
这本杂报来自松江府,叫做《海外闲谈》,专门记录一些从水手那儿听说的种种神奇之事,和海外番国志书搭配食用,可以全面了解异域风情。
黎牙实打开了杂报看了半天,眉头紧蹙的说道:“这,胡编乱造的吧,大明对葡萄牙有再造之恩,安东尼奥怎么会这么做呢?”
“海外闲谈这个杂报,可是经过了元辅审查,顺利过关的杂报!这可是朝廷认可过的杂报,所有登报内容,都是经过了多方印证的结果,比如这一篇,海外闲谈的笔正,就得到了大明番都指挥刘吉的确认,不是胡编乱造。”沙阿买买提努了努嘴,嗤笑一声。
杂报里记录了一件事,那就是大明远洋商队的水手,在里斯本下船后,会停留十五天时间,而这些下了船的水手,成了里斯本一些宵小之辈的发财经,通过各种手段欺诈、骗取钱财,后来这些水手,就开始变得谨慎了起来。
然后大明人在里斯本,被人骂作:乌拉东,这个意思是小气鬼,还带着葡萄牙特有的弹音,因为大光明教的八大美德第一就是节俭,这个乌拉东就有了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在某些语境下,代指大明皇帝。
刘吉作为大明远洋商队的船长,他到里斯本要参加一些应酬的酒会,有一次,刘吉参加酒会的时候,就听到了这个词,询问安东尼奥,安东尼奥简单解释了下,并没有解释的太清楚。
刘吉本能的觉得不对,就自己派了水手四处打听,才清楚了这个词的具体含义,刘吉是极为生气的,因为没有大明,葡萄牙已经不是葡萄牙人的葡萄牙,而是费利佩的葡萄牙了,没有大明,安东尼奥能坐稳这个国王?
而安东尼奥,明知道这个词语的歧义,没有做出任何的限制,而是任由其广泛传播。
其实安东尼奥有一次和大副马尔库斯,就说到了这个问题,他觉得没什么,因为大明有蛮夷这种十分典型的歧视言论,红毛番这个称呼,连皇帝都会说,安东尼奥觉得限制,并没有用,反而会传播更加广泛。
风力舆论都这样,一阵一阵的,过了这阵就没人提了。
刘吉向葡萄牙国务大臣徐璠提出了严肃交涉,要求葡萄牙全面禁止这种对大明歧视性的称呼。
徐璠和国王商量后,也只能官方公文里禁止出现这个词,没有太好的办法。
这就是沙阿买买提说泰西人有低道德优势的原因,虽然安东尼奥付了钱,但在安东尼奥最窘迫的时候,是大明提供了战争贷款,这是实打实的恩情,但安东尼奥没有报恩。
“怎么能这样呢?哎。”黎牙实也有点无奈的摊了摊手说道:“可能是无能为力吧,你看,连徐璠都束手无策。”
这个问题,看起来普通,但时间一长,这种歧视就会变成仇视,大明和葡萄牙本就天各一方,渐行渐远似乎成为了必然,离开了大明支持,葡萄牙又能走多远,如果能走下去,就没有费利佩要继承葡萄牙国王这件事儿了。
“这件事啊,解决了。”沙阿买买提笑呵呵的说道:“我的国王阿克巴,带来了远方的消息,大光明教出动了,当真是可怕,现在只有大明可以说乌拉东这个词了,连蒙兀儿国的港口都禁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