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陛下表面谦逊,实际傲慢,就跟大多数的大明人一样。”赵梦佑十分肯定的说道:“他说的不对,所以臣听闻后,就把他拿了。”
“拿得对,就像这种乱嚼舌头根的,就该抓,打开吧。”朱翊钧肯定了赵梦佑的举动,但选择了宽宥。
“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黎牙实也没吃多少苦头,牢房虽然小,但有床有桌有椅,还有灯。
朱翊钧走到了案前,黎牙实在履行自己的职能,翻译着泰西来的天文学,来自符腾堡伯国、图宾根大学数学教授迈克尔·马斯特林的《宇宙的奥秘与计算》。
天文是神的领域,因为宗教原因,迈克尔的著作不能公开发表,大明搞到这本书,全靠安东尼奥和他的国务大臣徐璠,费尽了心思搜集。
迈克尔有个很有名的学生,数学家、天文学家开普勒。
“免礼。”朱翊钧笑着说道:“你的话讲的不对,朕不是用表面谦逊来掩盖骨子里的傲慢,这种理解过于浅显了,用大明的话说,人不能有傲气,但不能没有傲骨。”
“傲气是表面看起来很嚣张,气势上比较突出,但实际上多数时候都是酒囊饭袋,而傲骨是一个人的内涵,包括成长在这片土地上,自然而然养成的道德,是原则,是胜不骄、败不馁。”
久在大明的黎牙实立刻明白了皇帝的解释,有些懊恼的说道:“我不知道如何用精准的词来形容这个感觉,还是学艺不精,事实上,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在讨论大明和泰西的不同,西班牙人有太多的傲气,缺少了傲骨,而大明则是太多的傲骨,并没有多少傲气。”
黎牙实现在变成了一个大明人,但他仍然深爱着他的故国,朱翊钧允许这种深情,甚至是鼓励,黎牙实在对比大明和西班牙这两个庞大的帝国,他还在为西班牙走入的困局而苦恼。
“是的,西班牙的问题,总是那么的糟糕。”朱翊钧对着赵梦佑说道:“放了吧。”
“恭送陛下。”黎牙实再次俯首,送别了皇帝,即便是今天没碰到,他也不会被关太久,甚至连翻译的本职工作都没有停下,领着皇帝的俸禄不干活,那是皇帝无法忍受的,但也代表黎牙实没有被剥夺官身。
朱翊钧终于见到了唐志翰,一个看起来就特别孔武有力的壮年男子,一身的腱子肉,只不过长达四个月的牢狱之灾,让他精神看起来有点萎靡。
“罪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唐志翰跪在地上五拜三叩首,比黎牙实要恭敬的多。
“免礼,坐下说话。”朱翊钧示意唐志翰起身坐在床边。
朱翊钧仔细打量之后,坐在了桌子的另一边,看了唐志翰一会儿才问道:“唐志翰,你从家里跑出来后,为何找到了府衙,而不是找你的生死弟兄?不信他们吗?”
唐志翰斟酌了下,才郑重的说道:“连枕边人都背叛了,罪臣害怕找到他们,他们已经被收买,所以跑到府衙还有一线生机。”
“过命交情的弟兄都信不过了,还信朝廷公正?唐志翰,你这话,朕不信。”朱翊钧笑着说道:“不要过于紧张,你的事儿,朕已经有了计较,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被打的头破血流,反而找到了府衙去?”
唐志翰这才开口说道:“给弟兄们留条活路,他们要是知道了我的事儿,恐怕会直接打杀回去,到时候,朝廷必然严惩,我已经活成笑话了,就不必让弟兄们跟着送命了。”
朱翊钧露出了更灿烂的笑容说道:“你把他们当弟兄,他们把你当大哥,漳州府知府卢承上奏说,你那些个弟兄们也在等着朝廷判罚,还有数人,已经连夜进京来了,若是有什么不对,怕是要干点出格的事儿了。”
“刘氏和奸夫的家人,已经被你的弟兄们给看住了,一旦朝廷处置不公,恐怕灭门惨案,就会立刻发生。”
“糊涂。”唐志翰面色立刻变得极为难看了起来。
“要是真把你判成了奸夫,那朕才是糊涂,既然把一应案犯拉到京师来判,就是觉得你冤枉了,你担心的事儿不会发生。”朱翊钧面色疑惑的说道:“这么多年,刘氏和那奸夫的事儿,你当真一点都不知道吗?”
朱翊钧要来,就是想解开这个疑惑,枕边人做到这种地步,精明如此的唐志翰,居然毫无察觉,多少有点说不过去了。
唐志翰面色痛苦的说道:“知道,隆庆四年时候,老峰主李瑞奇给了我一条船,让我运货,船被人给截了,货没了,没带回去银子,那时候罪臣膝下有两个儿子,刘氏就找了小地主许贞翼借钱,这许贞翼趁机羞辱了她,我且以为她不乐意,后来发达了,也以为他们已经断了。”
“没成想…”
唐志翰对刘氏是有歉意的,自己无能,让妻子承受了屈辱,正是这份歉意,所以才多有偏袒,结果万万没想到,根本不是所谓的羞辱,而是最后闹成了这般境地。
大明把岛看作是海里的山峰,所以这些大船东都叫峰主,李瑞奇是上一任的漳州远洋商行商总,对唐志翰有知遇之恩。
朱翊钧点了点头,唐志翰并不是个笑话,他要是死了,真的有人为他拼命。
只是真心错付了,不是什么真心都有回报可言。
大明皇帝没有走,赵梦佑要升堂,提审刘氏和奸夫许贞翼,朱翊钧在这大堂后面的暗室,旁听了这个案件。
提审的过程并不是很顺利,赵梦佑这辈子都没见过进了北镇抚司还能这么嚣张的人。
刘氏也不见礼,大声的喊道:“我和许郎才是夫妻,是有婚书的,这可是公衙给的婚书,公衙现在也不认了吗?!”
“砰!公堂之上,肃静!”赵梦佑用力一拍手中的惊虎胆醒木,厉声训诫,他还没开口问,这刘氏已经开始撒泼了。
这一记响木,倒是让刘氏清醒了几分。
许贞翼吓得瑟瑟发抖,身子都有点软,跪在地上都不成个样,这刘氏反而连礼都不肯见,唐志翰是个九品官,刘氏是他的夫人,所以在漳州府地面,就不跪官老爷。
得亏北镇抚司衙门的公堂之上,有缇骑的杀威棒在侧,否则再任由她这么咆哮下去,只会让陛下看更多的笑话。
“这许贞翼是你的夫君,那唐志翰又是何人?”赵梦佑眉头紧蹙的问道。
刘氏大声的说道:“我和许郎郎情意切,这唐志翰不过是个付银子的嫖客罢了!”
“他要是真把我当发妻,何故看不出我想要什么,每次都是匆匆回来,扔下一大把银子,第二天又匆匆忙忙的忙自己的事儿去了!”
“他根本不懂我!”
公堂之上,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彼此之间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目光,就连后堂坐着的大明皇帝,都惊骇无比的看着冯保,一脸的震惊。
真情流露,永远是串子一辈子也达不到的高度!
“你的意思是,二十年来,他往家里拿了一百六十余万两白银,就是他的嫖资?”赵梦佑完全无法理解这种思路,一百六十万银,三个先帝皇陵还有的剩,这银子可不是小数目。
“不然呢,别家丈夫带着去游园,带着去参加诗会,时不时有些惊喜,无论去哪儿都带些伴手礼回来,唐志翰若是把我放在心头,哪有每次回来,都是两手空空!”刘氏理所当然的说道。
“银子啊,银子也是两手空空吗?一百六十余万两的白银啊!”赵梦佑的提审思路直接被打断了。
“我还给他生了两个儿子呢。”刘氏非常不满的说道:“缇帅,我和唐志翰和离了!去年年初就和离了,有和离书,我和许郎有婚书,我们才是夫妻!他唐志翰才是奸夫!朝廷难道不认吗?”
赵梦佑点头说道:“是的,朝廷不认,欺诈事实存在。”
“啊?”刘氏呆若木鸡。
第738章 不补缴税款,就倾家荡产吧!
“这不可能!绝对不能这样,凭什么这样啊,这是漳州府给的和离书、婚书,朝廷为何不认!”刘氏真的惊呆了,这可是大明朝廷,怎么可以出尔反尔?!
“难道漳州府不是朝廷的官衙吗!”
这件事要是好处理,漳州府知府卢承就不会送到朝廷,作为疑难案件处理了。
赵梦佑面色严肃的说道:“因为你以欺诈财产为目的,诓骗了唐志翰,欺诈事实存在,和离书自然要废弃,和许贞翼的婚书,自然也不做数,在这之前,你一直将属于唐志翰的家财,转移到许贞翼的手中,各种财物,总计一百六十万银。”
“这是不争的事实,铁证如山。”
“如果不是各色工坊都是唐志翰的手足看管,你是不是也要把这些工坊,也转移到许贞翼的手中?”
唐志翰是个很讲义气的人,那些工坊的地契,都在那些手足兄弟手里,而唐志翰每年从各工坊拿走三成的利润。
最值钱的不是地,而是聚集起来的人,以鸡笼岛为原木来源,对原木进行加工,各种十几年的木工老师傅们,就是利润的源头,加工好的木料,送往各个造船厂,木材加工就是唐志翰最赚钱的营生。
木工师傅在社会的地位很高,受人尊敬,经济地位,最起码也是吃喝不愁,甚至还能养个学生。
“那也是我的钱!”刘氏面色涨红,大声的喊道,这有点色厉内荏,她其实是怕了,朝廷不讲道理,居然连婚书都不认,就是要偏袒唐志翰,这引起了刘氏内心深处的惶恐。
“谁赚的?”赵梦佑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的询问,这个刘氏的思路和正常人不大一样。
“给我了就是我的!都是我的!”刘氏双眼已经通红,用自己最大的声音,喊出了这句,声音越大,就越心虚。
而那个奸夫许贞翼已经完全软在了地上,刘氏不懂,许贞翼从听说要入京后,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刘氏越生气,赵梦佑的语气越平静。
赵梦佑翻动着手中的账目,颇为平静的说道:“你不清楚这些钱都是用命换来的,你也不想清楚唐志翰有多辛苦。”
“你看起来甚至不知道一百六十万银是什么概念,那边那个高耸入云的正衙钟鼓楼,完全建成花了一百二十万银,每人上楼一次十五文,刨除养护费用之外,现在已经收回成本六万银。”
“一个倭国上等的游女,可以直接入画舫的游女,一个只要五十两银子,这已经是最贵的了,唐志翰可以买32000个,哪怕是最贵的扬州瘦马,一个二百两,唐志翰可以买八千个,而你,琴棋书画样样不会,体态、身段,额,人老珠黄了。”
“出去卖,大抵也是没人理,年轻十岁也没人看。”
刘氏用力的一甩袖子,厉声说道:“我是他的糟糠之妻,他最穷的时候,家里连充饥的糠皮都没有的时候,是我养着他的孩子,是我四处求人借粮!用我跟那些低贱的娼妓做比较,你堂堂缇帅…”
刘氏忽然哑火了,她震惊的看着赵梦佑,面色惊疑不定。
“说,继续说。”赵梦佑抬起了头,看着刘氏,没有嘲讽,没有厌恶,没有什么情绪,只有冷厉。
赵梦佑把刘氏和娼妓相提并论,就是让刘氏自己说出这四个字,糟糠之妻。
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可弃。
显然,刘氏也意识到了她讲出了她最不愿意讲的那句,她是唐志翰的妻子,唐志翰从来不是个嫖客,彼此之间一直是实际上的夫妻关系。
赵梦佑见到了太多的犯人,他发现很多的犯人,都是逻辑自洽,那些连篇的谎言,说的多了,连自己都骗了,而整个连自己都骗的虚构故事里,一定有一个点,是整个虚构故事里的基石。
刘氏虚构叙事里,最大的基石,就是她认定唐志翰只把她当成个管家婆,唐志翰是个嫖客,进而构建了所有的虚构故事,心安理得的享受着一切。
而击垮犯人的意志,粉碎虚构故事,就是把这个基点击破,自我叙事、自我欺骗的故事,就会轰然倒塌。
刘氏一直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唐志翰的妻子。
她拥有的一切奢靡生活,拥有的一切风花雪月,甚至是见官不跪的特权,官夫人的身份,都是唐志翰在外面打拼赚来的,她备受尊敬,只是因为她是唐夫人,而不是刘氏。
“你现在还对本官,以欺诈事实成立,废除和离书,有异议吗?”赵梦佑询问道。
“有!”刘氏面色惊恐的回答道,这是决计不可承认的,一旦承认,她做的事,天打五雷轰都不为过。
“很好,既然不肯承认自己身份,那就不是九品商总的夫人了,那好办的很,来人,十杖!”赵梦佑抽出了个签子,扔在了地上。
赵梦佑之所以没有在刘氏咆哮公堂的时候用刑,是因为如果要废除和离书,那刘氏还是九品的孺人。
大明一品到九品官员的正妻,叫夫人,六品七品的官员正妻叫安人,八品、九品为儒人,当然一般都统一尊称为夫人,这不仅是荣誉,还是等级森严的等级,之前不打,是规矩,现在打,是告诉刘氏,她为何能在公堂上如此说话。
两个缇骑抄起了刘氏就拉出去打,签子既然已经落地,就是堂上官的命令,连旁听的大理寺、刑部、都察院官员,都没有一个人制止。
惨烈凄厉的叫声传遍了整个公堂,刘氏被拖回来的时候,有点奄奄一息一样,似乎打的很重。
但赵梦佑很清楚,缇骑打的响,其实没下力气,这么多朝廷明公看着,皇帝在后堂,缇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屈打成招。
之所以看起来奄奄一息,马上就要断气了,这就是刘氏的幺蛾子、小心思。
大明皇帝的酷吏,赵梦佑见得太多太多了,总觉得自己一点小聪明,就能避免刑名。
“嗯,还有点不服,再打五十大板吧。”赵梦佑翻动着一枚签子,准备扔出去。
“我认!我认!”刚才好像要死了一样的刘氏,突然高声喊道,即便是缇骑收着力,十杖下去,那也是生疼。
赵梦佑收回了签子,十分明确的说道:“十杖,如果下死力气,你第五杖就被打死了,之所以现在还生龙活虎,完全因为你是九品官人的夫人,你所有享受到的一切,都是唐志翰给的,包括许贞翼。”
“是的,许贞翼颇为俊朗,有诗情,而且还很擅长作画,很擅长甜言蜜语,三十七岁,他图你什么?图你人老珠黄,图你人老色衰?还是图你蛮不讲理?不就是图你的银子吗?”
“哦,对了,你很清楚,许贞翼养了两个小妾,还有三个妾生子,你因为这个跟他大闹了一场,那张脸都被抓花了,你挠的吧?”
“当家的!你说句话啊。”刘氏跪在地上,带着乞求的眼神,凄凄惨惨的看向了唐志翰,说不出的苦楚,刘氏没有看向许贞翼,许贞翼已经吓的尿裤子了,指望不上了。
“唐志翰,你有话要说吗?”赵梦佑询问唐志翰。
唐志翰拜了拜,深吸了口气,才高声说道:“我,无话可说。”
要是唐志翰这个时候,还要为刘氏求情,那赵梦佑只能说他唐志翰活该了,之前,唐志翰差点被活活打死自己家里和自家婆娘的肚皮上,还是执迷不悟,那还不如被活活打死算了。
赵梦佑看向了刘氏,吐了口浊气说道:“我从未见过你这般歹毒的妇人,连书里的潘金莲和你一比,潘金莲都知道一些廉耻。”
赵梦佑是缇帅,他见了太多太多的案犯了,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妇人,比刘氏歹毒了。
“既然你们都对废除和离书无异议,那么,在这份催缴票上签字画押吧!”
“这一年鸡笼岛新开辟木坊,积欠税银一千三百银,案后,到户部清缴。”赵梦佑拿出了一张开好的稽税票,递给了文书,让唐志翰签字画押。
各市舶司的督饷馆是天子南库,这税款有一半要直接入内帑的,这可是陛下的银子,一厘都不能少!少了赵梦佑夜里得做噩梦了,陛下很大方经常赏赐,但该入库的银子,陛下会亲自查问。
待唐志翰签字画押之后,赵梦佑检查留档后,又一拍惊虎胆醒木,语气里带着肃杀说道:“拟罪,《大明律·刑律·人命》,其妻妾因奸同谋杀死亲夫者,凌迟处死,奸夫处斩!”
稽税之后,就是一个典型的奸夫案了,大明律关于奸情有三种判罚,一个是和奸,就是你情我愿,各打八十大板,而不是沁猪笼,那是私刑,打完之后,判义绝离;一个是刁奸,就是强淫良家,奸夫死罪不赦;
而这里面最严重的就是因奸谋杀,妇凌迟,奸夫斩首示众。
“凌迟?!”刘氏呆若木鸡的看向了赵梦佑,她万万没料到会是如此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