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870节

  赵梦佑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说道:“你若不害人,也就是打些板子,把钱还了便了事了,你害人性命,那就是重刑了。”

  大明刑法笞、杖、徒、流、死,前两等,打鞭子、打板子都是肉刑轻罪,但凡是刘氏没有害人性命的想法,也就是轻罪论,甚至拿钱可以免了这笞、杖肉刑。

  徒刑就是做苦役,一年到十年皆有,流则是流放,死刑是斩首,斩立决和秋后问斩,判秋后问斩有的时候遇到了大赦天下,还能活下来。

  至于凌迟,那就是重罪中的重罪,遇赦不赦的大罪。

  赵梦佑开始下一步的审理,到这里,就非常的繁琐了,各种证据不断地出现,还有数十个人证出堂作证,每一个人证都留下了供词,而大理寺卿陆光祖、刑部左侍郎严清、佥都御史赵锦等人挨个过目,确认无误,收存留档。

  朱翊钧坐在后堂旁听了这个审问流程,今天不会形成决议,赵梦佑给出意见,刑部最终部议确认,大理寺卿陆光祖核准后,送到皇帝这里勾决,还要死刑三复奏,即便是加急也要十天半个月,不加急,那就得一年半载了。

  “朕听到了现在,就发现一件事,这刘氏,不是不清楚,她就是在装糊涂,她甚至不是嫌弃唐志翰是个老实人,刘氏就是拿不住唐志翰,找了个比较懦弱、拿的住的许贞翼欺负。”

  “这刘氏敢挠许贞翼,她不敢忤逆唐志翰,所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动了杀心。”朱翊钧听完了全过程后,得出了个结论。

  唐志翰很厉害,要不然也不能从老峰主、旧商总李瑞奇手里,接过月港远洋商行的大旗,唐志翰强势,而刘氏有了钱之后,一些普通的享乐就已经无法满足她的阈值了,就找了各种理由,甚至把过去拿捏她的许贞翼,反过来拿住了。

  而且从审案的过程来看,刘氏很享受这种拿住许贞翼的感觉。

  “朕十岁那年,娘亲带着朕跑到太庙里哭,大人哭,小孩也哭,娘亲就跟朕说,这老话说,女人当家、墙倒屋塌。”朱翊钧颇有些感触的说道:“娘亲说:这女子大多不读书,读也是读写女戒,连经史子集都不读,大道理没读过,而且还不接触外面的人和事,根本没什么经验,可不就得墙倒屋塌。”

  “娘亲看朕不争气,看大臣不附,只好让先生来管朕,约束朕,把天下事倚仗给先生处置,后来这国事,娘亲也是能不管就不管,也不让后宫的嫔妃们多说,想来就是这个道理。”

  冯保最怕皇帝提及当年事,皇帝一说小时候,冯保就汗流浃背,这个时候,冯保额头上都是汗了。

  “怂样儿,连个话也不敢说了,朕说话算话,你好好干,朕不会翻旧账的。”朱翊钧笑骂了一句,堂堂帝国内相,说起旧事就这个鹌鹑样,跟他朱翊钧多暴戾一样。

  “陛下,臣是真的怕。”冯保有点哆嗦的说道,在皇帝面前要说实话。

  他还想着日后春秋论断,不敢说和三宝太监郑和一样并排坐,至少要有个大明中兴大臣的美名。

  中原不厌恶宦官,讨厌阉党。

  唐玄宗的高力士、明成祖的郑和、刘永诚、明宪宗的汪直,那都是贤宦,连骂惯了宦官的读书人也要称赞贤德,冯保又没有后人,他就图个身后名。

  朱翊钧靠在椅背上,无奈的说道:“生产图说讲生产,说人是一切关系的总和,娘亲的话有道理的,朕这十四年,设立了女子学堂,将校、军兵、工匠子女,都要上学堂;而且还有了织娘,这织娘可是个好营生,赚的虽然不如男丁多,但细心。”

  “上学读书明理,做工有生产关系,知道如何处事,这刘氏闹这么一出,别把朕这十四年的努力,全给毁了。”

  王崇古说这件案子的时候,就说这案子和当初的官厂织娘骗婚案类似,骗婚案后,娼妓从良不得入官厂,这刘氏案后,别搞得连之前所有的经营,全都毁了。

  冯保赶忙说道:“那不能,这种毒妇,书里都写不出来的,陛下。”

  “那倒也是,但愿是个例吧。”朱翊钧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对着冯保说道:“对了,不是还有海商敲鼓鸣冤,说自己和离,银钱都被卷走了吗?告诉缇帅,欠的税不交,不给他们废除和离书。”

  “不交税,万万不行。”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

  大明的离婚各有不同,夫妻财产分配亦有不同。

  归返,就是因为意外或者变故没成婚,女子归还娘家,是把嫁妆全都带回去,把彩礼退回,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放婚,则是各种原因,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或者男子有错在先,协商之后,男子写放婚书,让女子重梳蝉鬓,美扫蛾眉,再寻良家,这种情况是夫妻生活多年,女子把嫁妆全部带回,不返还聘礼;

  和离,经过了协商,双方选择和平分手,则是中分其资财,就是夫妻财产对半分,一人一半,最早在宋朝开始推行,比如《夷坚志》丙卷,就有一个叫王八郎的员外,嫌弃正妻人老珠黄,和离后家产对半分,之后留恋青楼,死在了娼妓的肚皮上。

  七出,就是休妻,休妻女子可带走妆奁、衣物,嫁妆不能带走;

  休妻也不是随随便便休妻,大明律明确规定了三不去,有所娶无所归(女子无家可归)、与更三年丧(为男方父母守孝之后再不得休妻)、前贫贱后富贵(糟糠之妻不可弃),若是不符合三不去,强行休妻,会被抄家。

  夺休,丈夫实在是过于残暴,或者不做事,妻子到衙门状告丈夫,衙门审定后,判离,这种情况,女子也只能带走嫁妆。

  义绝,就是发生刑事案件,由衙门直接审定离婚,恩断义绝,闹到义绝,往往就是撕破脸了,这种情况颇为复杂,往往都是具体案子具体分析,类似唐志翰的案子,若不害人,无论放在哪个官员手里,都得往和奸上判。

  最后还有一种,就是避祸托付。

  张居正死后,家人被关着饿死了十几口人,长子张嗣文更是自杀明志,看到张居正如此下场,晚年的戚继光,为了避祸,和发妻王氏和离,甚至把妾室、儿子统统交给了王氏,自己孤苦伶仃、生病无钱医治,郁郁而终,这就是避祸托付,这种情况极为罕见了。

  所以,为了减税和离的海商们,他们要想依照唐志翰这个案子的判例,废除和离书,就必须提前交完稽税房开具的催缴税单和罚金,才能依例废除,不补缴税款,就倾家荡产吧!

  在大明,唯有死亡和赋税无法避免!

  朱翊钧回到了通和宫,询问了皇后的情况,临产在即,整个通和宫都很紧张,这几年宫里一直没什么喜事,朱翊钧专门去花萼楼看了看,也没进去,就站在门前说了说话。

  “陛下,前线捷报!”一个背后插着朱红色令旗的缇骑跑到了院门前,大声的说道:“为陛下贺,为大明贺!前线有捷音,倭寇在开城溃败,已经撤离开城、临清,退守汉城!”

  “好!赏!”朱翊钧闻言大喜过望,从冯保手里拿过了捷报,认真看了许久。

  戚继光在前线,把加藤清正给彻底打崩了。

  戚继光的打法挺简单,朱翊钧看戚继光打仗,总有一种我上我也行的错觉,但他很清楚,他打不出这么漂亮的战绩,虽然排队枪毙指挥起来非常简单,但他还是确信,自己不是那块料儿。

  京营步营、车营、骑营、炮营轮番上阵,与其说是打仗不如说是积累实践经验,摁着倭寇的脑袋刷经验,倭寇也不是没有挣扎,各种法子都试了,可是代差的线列阵,还是过于强悍了些。

  全火器作战,比朱翊钧想象的还要可怕的多的多,以一当十一点都不夸张,尤其是缺乏精钢甲胄的倭寇,根本不可能接近大明军的阵线就会溃败。

  加藤清正制定了一个十分大胆的计划,从临清江出海,过仁川,奇袭天津州塘沽仓以及义州城,官渡之战,曹操烧毁了袁绍的粮仓辎重,才以弱胜强!

  加藤清正调遣了二百艘船,准备偷袭!

  结果,倭寇刚出临清江,就被大明水师的火炮给堵回去了,大明水师和京营,甚至打出了配合,打的倭寇只能龟缩回去。

  戚继光从来都是先虑败,再虑胜,从不傲慢,从不轻视任何的对手,打的时候,都是卯足了力气,往死里打,争取一拳打死。

  这次倭寇吸取了平壤之战的教训,没有让花郎协们率先逃跑,而是将花郎协派出吸引大明军目光后,立刻逃窜,花郎协冲出去的时候,倭寇发动了崩撤卖溜,脚底抹油一溜烟的跑回了汉城。

  大明军收复了前高丽王朝的都城,开城,以及重要城池临清。

  “娘子,喜事。”朱翊钧笑着对门内的王夭灼说道。

  “我听到了。”王夭灼靠在门前,有些气呼呼的说道:“吴院判也是,说什么也不让夫君进来,夫君这么高兴,娘子我也高兴啊,却看不到捷报。”

  王夭灼喜欢前线传回来的捷报,那是夫君最开心的时候,当然,大明军屡战屡胜,大明皇帝这皇位就稳如泰山,她这皇后就能安安心心相夫教子,而且儿子可以继承皇位。

  “没事,过几日再看也不迟。”朱翊钧笑着宽慰道。

  “产后还要恢复,得五六个月看不到夫君了。”王夭灼声音忽然拔高了些:“哎呦,这孩子…”

  “御医!御医!”朱翊钧一听立刻宣御医过来,大明有唯一一个太医院的女院判吴涟,可是陈实功的亲传弟子。

  “陛下,皇后千岁要生了,胎位很正。”吴涟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朱翊钧在门前走来走去,虽然这已经是老四了,但朱翊钧还是有点担惊受怕,怕保大还是保小的问题,关心则乱,他等了近一个时辰,才听到了嘹亮的哭声。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喜得千金,六斤九两,一切顺遂,母女平安。”吴涟报喜,但皇帝还是没能进入产房,女院判吴涟的规矩有点大,朱翊钧都得遵守。

  “谢吴院判。”朱翊钧在门外连连道谢,安排冯保给宫里所有人发赏钱,让冯保安排内官,带着百事大吉盒,去给京堂百官送喜报。

  而王夭灼的第二个女儿也有自己的名字,朱轩娥。

  (万历皇嗣一览表)

  “陛下,太后又催陛下纳妃嫔。”冯保看着刚刚批阅完奏疏的皇帝,小心的提醒道。

  “郭嫔和王嫔,吴院判确定无法生育了吗?”朱翊钧面色凝重的问道,郭云瑶、王兮悦随扈皇帝南下,王皇后都有了,这二位始终没有身孕,李太后就开始催了。

  冯保低声说道:“吴院判说,缺了点天运。”

  “好生优待,不要短了月俸,更不要让宫婢欺负了,逢年过节,该叫上也都叫上,别冷落了。”朱翊钧仔细的叮嘱着,这生不出来,在后宫地位怕是连宫婢都要欺负了,膝下无子,那更是苦楚了。

  “臣遵旨。”冯保领命,陛下还是很喜欢郭云瑶和王兮悦的,二人听了皇后千岁的叮嘱,也曾试过一起服侍,但仍然没有结果。

  朱翊钧摇头说道:“周德妃不是三月份刚有了身孕吗?娘亲也是吹求过急,不必催,前线打仗,不纳妃嫔。”

  “臣记下了,明儿个给太后回话,陛下,冉娘子已经来了。”冯保提醒陛下,该休息了,李太后的意思很明确,不纳妃嫔可以,这后宫的妃子们都得忙起来。

  家宅不宁的冉偲怡,来自云南,长得好,还会点医术,没事的时候,就跟着吴涟学医,算是后宫里最喜欢医术的人,最近周德妃又有了身孕,一直学医的冉偲怡,也开始上进了起来。

  “明天让郭嫔和王嫔过来侍寝,再试试吧。”朱翊钧一边走向了盥洗房,一边对冯保叮嘱着。

  次日清晨,阳光明媚,朱翊钧来到了文华殿,主持廷议。

  “三堂会审的唐志翰案,刑部有部议结果了吗?”朱翊钧首先询问了案情。

  “禀陛下,刑部议定,刘氏、许贞翼皆斩首示众。”王崇古俯首说道:“陛下,唐志翰没有被杀害,故此是谋杀未遂,故此议定。”

  “大理寺认为呢?”朱翊钧看向了大理寺卿陆光祖。

  陆光祖俯首说道:“陛下,臣以为,凌迟为宜,送解刳院,此乃重恶大罪,不重判,难收威吓之效。”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说道:“送解刳院吧。”

第739章 平账仙人王崇古

  朱翊钧做出了从严处置的决定,送解刳院。

  既然皇帝已经勾决,就代表着案子进入了死刑三复奏的流程,这进程很快,显然是办了加急。

  “下章漳州府,在唐志翰回到漳州之前,安抚好唐家商行那些亡命之徒。”朱翊钧颇为郑重的做出了进一步的指示,朱翊钧甚至直接称他们为亡命之徒。

  因为唐志翰手下那群人,有一部分是海寇。

  这和月港远洋商行上一任商总,也就唐志翰反复提及的老峰主李瑞奇有关。

  李瑞奇是澎湖海寇,他和林阿凤是一个道上的人。

  早年间,二人都是拜了海上绿林泰老翁为义父,泰老翁死后,林阿凤就继承了泰老翁的大旗,而李瑞奇在大当家的争夺中落败,却没有和林阿凤撕破脸,江湖上的事儿,也不都是打打杀杀。

  林阿凤主要做的生意是往吕宋马尼拉,而李瑞奇做的生意,主要是去倭国,并不冲突,相反彼此互补,大家没有利益上的根本冲突,就不会生死相见。

  万历元年末,林阿凤归降了时任两广总督的殷正茂,而后随殷正茂、张元勋、邓子龙在次年春天踏上了吕宋的密雁港,林阿凤率部五千五百众,奋勇杀敌,算是争取到了上岸的机会,成为了吕宋总督府重要的武装力量。

  而李瑞奇率领的澎湖海寇,在林阿凤成功投降并且上岸后,也投降了福建总兵胡守仁,万历二年,李瑞奇带着弟兄们也上了岸,成为了大明合法的海商。

  泰老翁、林阿凤、李瑞奇等人的峰主的名头,其实是来自于明宋册封。

  明宋,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比较陌生的称呼,这是海寇汪直在倭国九州岛松津浦建立的政权,僭越称宋,自号徽王,就是宋徽宗那个徽,并且设有官署,招降四方海寇。

  那个时候,泰老翁成为了五峰之一,而汪直也号称五峰船主。

  当年胡宗宪之所以要招降汪直,是因为汪直这些海寇,主要是做些走私生意,和倭寇多有冲突,为了平倭、分化海寇的力量做出的决定。

  当然随着汪直被捕,继而被凌迟处死,胡宗宪分而化之,各个击破的战略,彻底化为了泡影。

  而且胡宗宪许汪直投靠不死,却没保住汪直,反而让胡宗宪的声名大跌,险些影响到东南平倭大事。

  而殷正茂招降林阿凤,胡守仁招降李瑞奇,是因为这些海寇其本质上是海上讨生活的穷民苦力,抱团取暖,大抵就是殷正茂奏疏里那句:觅利商海,卖货浙、福,与人同利,为国捍边,绝无勾引党贼,侵扰海疆事。

  在新帝登基,彻底开海之后,这些人也终于获得合法的身份。

  唐志翰是李瑞奇的继承人,月港远洋商行带有浓郁的帮派色彩,如果唐志翰跟汪直一样被冤杀,那一定会出事,所以要在唐志翰返回漳州之前,漳州要做好安抚。

  李瑞奇还有点不干净,唐志翰则是十分清白,从头到尾都没做过什么恶事,当年李瑞奇把大旗交给唐志翰这个年轻人来扛,也是这个打算,一个干干净净的商总,有利于月港远洋商行的发展。

  “臣有本弹劾,弹劾刑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王崇古三状罪。”海瑞站了出来,拿出了一本奏疏,十分郑重的说道。

  王崇古本来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睡着了的样子,听到海瑞这么说,吓了一个激灵,猛的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的说道:“陛下,臣惶恐!”

  王崇古吓蒙了!

  要是都察院别的科道言官弹劾,王崇古根本不带怕的,连消带打,告诉这些个言官,他的那些手段,对付不了张居正,但对付其他官僚,那是绰绰有余!

  但发起弹劾的是海瑞,这就得十万个重视了。

  海瑞这样的官员最让人讨厌,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要弹劾,哪怕再秉公办事,也可以透个气,也好应对,这海瑞就不给任何人透气。

  “这第一罪,则是科举舞弊,臣查明,王崇古次子王谦,在乡试举人中请人代笔,有人证、物证、书证呈上。”海瑞说起了第一事,王谦的举人身份有问题,而且有巨大问题,王谦压根就没去参考,而是他爹帮他搞到的功名。

  “臣…领罪。”王崇古一听这个,直接跪了,也没挣扎,直接就承认了。

  “这不对啊,王谦他会试殿试,朕可都是看过的,文采斐然,治学极为严谨,而且算学极好,当初他差点就进了皇家格物院,这怎么就科举舞弊了?考的中进士,考不中举人吗?没这种道理啊。”朱翊钧立刻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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