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志翰还在京师,他的案子还在进行第二次死刑复奏,还有一段流程要走,月港远洋商行交出海图,多少是有点政以贿成,贿赂大明皇帝的想法,希望朝廷不要在复奏的过程中,再反复横跳。
即便是大明皇帝亲自见了唐志翰,明确告知皇帝态度,而且三堂会审,案件已经彻底审结,但月港商行的船东们,还是觉得天威难测,献点祥瑞讨好皇帝。
电白港白氏是广州大户人家,他们肯献出部分掌控的海图来,则是因为希望获得朝廷更多的支持。
近海商贸和远洋商贸是完全不同的。
比如保险,远洋保险是完全官营,皇帝不想把蛋糕分给谁,保监司直接断他们保险,别说吃肉,添碗底都没有资格,远洋商贸风险太大了,没有保险兜底,船沉了,可能几年、几十年的积蓄,都得赔进去;
比如武器,远洋商行全都是武装商船,想要获得足够、强力的武器,只有从朝廷这里得到,甲胄、可靠火器、褐色火药,都是朝廷才有的好东西,而且大明水师扩张了三万军,日后能让水师护航,那才是高枕无忧;
比如商品,高端的丝绸、骨瓷、翡翠、琉璃、瓷器、精纺毛呢等等,高利润的商品,官窑都是质量最好、利润最高的商品;
比如舟师,大明海事学堂的舟师,那是出一个被抢走一个,很多时候,舟师去向,都是海事学堂进行推荐,舟师得罪不得,否则海上没有舟师,去琉球能给你飘到琼州去。
如果不能背靠朝廷,远洋海贸,就是冒险,即便是泰西那些善于冒险的航海家们,也要依靠西班牙王室的赞助。
合作大于对抗,是朱翊钧想要看到的局面,能维持多久,朱翊钧并不乐观。
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
贪,是人性本恶的一面,贪得无厌,就会招来横祸,现在海商弱势,有求于朝廷,一副乖巧的模样,等他们做大做强,羽翼丰满那天,利益驱动之下,就会再次变成对抗大于合作。
“陛下,国子监的监生,和皇家理工学院的院生打了起来。”冯保说起了昨日京师的一个热闹。
“谁赢了?!”朱翊钧眉头一挑,立刻问道。
冯保赶忙说道:“国子监的监生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自然是理工学院的院生赢了。”
朱翊钧一听,这才继续问道:“赢了好啊,死人了没有?”
“那不能够,打架归打架,死人没死人。”冯保赶忙回答。
“因为什么打起来的?”朱翊钧一听说没死人,完全当看热闹了,这年轻人不气盛还是年轻人?
冯保想了想,委婉的说道:“人理工学院的弟子在绘测西山,监生们主动寻衅,找了借口,把调好的测绘望远镜给推到了水里,这才打起来。”
冯保已经很给这些监生们留面子了。
第745章 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
皇家理工学院的绘测望远镜,可是格物院提供的,是精密制造的光学仪器。
起初,这玩意儿造价极为昂贵,也就是这两年,磨玻璃的工匠多了,才提供给理工学院的院生们实践使用,之前全都是专人保管,而且是三人共同取出放置。
一个绘测望远镜,即便是万历十四年,买一个就要二百银之多,理工学院一共就三十台,近四千理工院生共用,宝贝疙瘩一样的东西,当仪器被国子监的监生推倒时,院生直接血怒,和监生大打出手,打了起来。
“陛下,这些国子监的监生,对理工院的院生多有羞辱,只要遇到就会辱骂,骂理工院生背弃了先王之道、仁义之心,监生们一定要表现出讥讽和嘲弄的神情,以此来表示自己对不行正道、异类的抵触,标榜自己是仁义之士,兼爱天下,不和这些催急之辈为伍。”冯保告诉皇帝,这不是第一次冲突,而是长久以来的矛盾。
一群不事生产的儒生,瞧不起钻研万物无穷之理的理工院生。
冯保继续说道:“如果只是言辞上的冲突,理工院的院生只觉得自己卑贱,所以不会理会,但这次监生推倒了他们的仪器,本来就有的怒火,才变成了行动。”
在这场新旧学的冲突之中,院生是弱势方,总是在避免和监生发生直接冲突,非常简单,监生是有功名的,而院生没有,真的冲突起来,多少有点以下犯上了。
但这次,监生们推倒了仪器。
朱翊钧点头说道:“所以是监生犯错在先,他们因为有功名的身份,嚣张惯了,变本加厉的对忍辱负重的院生欺辱,才有了这次的冲突。”
“而监生是秀才,革除功名,废除他们的特权,会遭到所有士大夫的抵制,这做起来,确实会比较困难。”
“那就反其道而行之,给咱们皇家理工学院的院生们功名,等同秀才,一体恩荣。”
朱翊钧在这件事上,拉了偏架,即便是打了人的理工院生也不做处罚,甚至提高了院生的社会地位,给了他们功名,等同于监生的待遇,日后再面对的时候,这些院生们,也不至于落于下风。
“嘴上说着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朕从这件事上,看不到这十个字里的任何一个字!”
“他们标榜自己是儒学士,却没有任何的德行,这些学子还很年轻,对万事万物的认知皆来自于师长,这种狂妄的态度,大约是他们老师的言传身教。”
“下章翰林院、国子监询问:少年志则国志,少年兴则国兴,朕将举国之少年,托付太学,何故有如此狂悖之徒?”
朱翊钧眼睛微眯,选择了严肃处置,问责翰林院和国子监的头头脑脑,他们就是这么教育学生的吗?皇帝把太学交给他们,还能放心吗?
冯保告诉皇帝,这是理工院生们一次忍无可忍的反击,若非珍贵的仪器被推倒,他们还会继续忍耐,直到整个大明都意识到了理工之道的重要性,他们身上‘下贱’、‘不务正业’、‘奇巧淫技’的这类标签才会被去掉。
冯保面色十分凝重的说道:“若是这些监生在闹呢?或者说,国子监的学正、学录们,仍然挑唆学子们哄闹呢?毕竟这次监生的确被打了,平日里无理搅三分,现在吃了亏,决计咽不下这口气。”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朕已有处置,仍然不听,自是不忠,那就把他们送到辽东,辽东有学堂,缺少老师,让他们去辽东教培三年,才能返回京师,从监生到祭酒,全都送去。”
封建帝制是有局限性的,以皇帝好恶为准,也就是完全的人治。
朱翊钧听闻此事,第一问就是是否死了人,若是人命官司,会非常的麻烦,但好在没出人命,那皇帝在这件事上的就是完全的自由裁量,再闹全送辽东支持边方教育建设!
三年时间不够,那就六年九年,这是训诫,给他们长长记性。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哦,对了,让国子监把打坏的绘测千里镜给赔了,作价五百银,让国子监祭酒日落之前,送到理工院去。”
绘测望远镜的内部价格是两百银一台,但是往外卖就五百银了,所以皇帝索赔五百银,而且要求国子监限期送去。
“臣遵旨。”冯保再俯首说道。
小黄门把皇帝批阅的奏疏送到了文渊阁,已经长期在文渊阁坐班的王崇古,打开了奏疏看了半天,看完后,瞟了好几眼正襟危坐的张居正。
“王次辅若是对陛下的处置有意见,就自己写浮票封驳便是,一直看我作甚?我同意陛下的处置。”张居正放下了笔,看向了王崇古。
显然,次辅的小动作,张居正注意到了。
王崇古连连摆手说道:“我当然不是对陛下的处置有意见,一群贱儒而已,我为何要为他们声援?我可是工党党魁,工党的未来,可在这理工院身上呢,勘探矿脉要地师、鼎工大建要建筑师、修桥补路要制图师、舰船设计要船师等等,每一个都是我们工党的宝贝疙瘩。”
“陛下拉偏架,我当然双手双脚同意。”
画大明堪舆总图的每一个制图师,都是十分宝贵的,他们的算学极好。
培养制图师不容易,主要是学起来非常的困难,要修六体术,也就是比例、方位、距离、地势、倾角、曲直,曲直就是道路河流山脉的蜿蜒曲直,每一项都是非常难学。
制图师学徒,在理工学院也只有不到五十人,不是理工院不想扩招,王崇古恨不得在皇家理工学院起大厝,栽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皇家理工学院的第三期工程已经完全建成。
理工学院招生本身就难,有点天赋的人,都奔着科举考取功名当官去了,而绘测需要极强的算学天赋,算学这个东西,不会就是不会,这制图师学徒才只有这么一点儿人。
“那你看我做什么?”张居正眉头一皱。
“没什么,我就是看到陛下要国子监赔钱,就觉得有点稀奇。”王崇古老神在在的说道。
张居正笑了笑,没搭理王崇古,经年老吏立刻听明白了王崇古的阴阳怪气。
一来,国子监这群士大夫们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陛下做出了这种决定;
二来,就是皇帝连五百银都看得见,还专门强调,无愧尚节俭的凶名。
做出这样的决定、尚节俭,在大明士大夫心里,都是张居正教育出来的怪胎,但其实张居正很清楚,这不是他教,是陛下自己的性情罢了。
“礼部上奏说下一科会试,要考韩非子了,已经把注解好的韩非子发给国子监了,王次辅以为呢?”张居正询问王崇古的意见。
“善莫大焉。”王崇古非常肯定的说道:“只是这韩非子全篇,居然一字不差不做删减,这些儒学士们,恐怕又要认为是羞辱他们了,哎。”
“次辅是担心五蠹篇吗?”张居正思索了片刻问道。
王崇古点头说道:“然也,韩非子在五蠹篇,指名道姓的骂了他们。”
张居正想了想回答道:“韩非子骂的也是贱儒,又不是把所有的儒生都给骂了,谁跳脚,不就是把贱儒的这顶帽子,带到自己头上了吗?也挺好,贱儒自己跳出来了。”
“再说了,他们就是跳脚,也改变不了什么,这是必然。”
“元辅所言有理。”王崇古认可张居正的想法,并且在浮票上落印,下一科的科举,要考《韩非子》了。
现在考举人要考算学,而考进士要考的东西很多,原来儒学的权重,正在逐渐的降低。
兴文教和振武事,是万历维新关于文化方面的重要部分,以科举为引,改革教育,这是大势所趋,这些个贱儒们就是再不满意,陛下活着的时候,他们只能憋着。
有本事就把皇帝杀了,没那个胆量和能力,就只能受这个气。
张居正和王崇古讨论的具体问题,就是韩非子里有一篇文章,叫做《五蠹》,说的是国朝的五种不得不除的害虫,首当其冲,第一害虫就是喜欢法三代之上的贱儒。
韩非子是法家,最讨厌的就是这些守旧的儒生了。
用韩非子的话说:古今社会风俗不同,新旧的政令自然也不同,若一味的追求宽大和缓的政令,去治理巨变时代的民众,就像是不用缰绳和鞭子,驾驭烈马一样的可笑,这是不明智的祸害。
古时候,万民为何不争?因为人少,即便是不耕种,打猎和采集就可以完全够用了。
三代之上所谓的宽缓之政,本身就虚无缥缈,经不起推敲和考证,真假不提,古人轻视财物,并不是因为仁义,而是由于财多;今人互相争夺,并不是因为卑鄙,而是由于财少。
(是以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财寡也。)
今天急世之民,为何争抢?因为人多。
一个家庭有五个孩子不算多,而五个孩子还有五个孩子,大父还没死的时候,就有二十五个孙子了。
三代之上,先民才多少人?而现在民多而财寡,即便是费尽了所有的力气去劳作,依旧是无法供养这么多的人,所以万民皆争,不争就得挨饿受冻,而朝廷的政令,加倍地奖赏和不断地惩罚,结果仍然免不了要发生混乱。
(是以人民众而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
而在这个时候,这些个儒生们,只知道愚昧的称颂先王之道、宣扬仁义和道德、讲究衣物的华美、用诡辩、巧辩、言辞来抨击今日的政令,用先王时代的法度,来扰乱今日的法令,动摇君王的决心。
(学者,则称先王之道以籍仁义,盛容服而饰辩说,以疑当世之法,而贰人主之心。)
这是韩非子抨击的第一蠹虫,学者。
而韩非子抨击的第二种蠹虫,言古者,就是假借纵横家之名谋取私利的人,弄虚作假、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借助国外的势力来达到私人的目的,自己放弃大多数的人社稷利益,还要鼓噪他人放弃集体利益,扰乱国朝的公序良俗。
(其言古者,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遗社稷之利。)
五种蠹虫不除,国家灭亡,就不奇怪了。
儒家的至圣先师荀子骂贱儒,韩非子也骂贱儒,实在是这些贱儒,是真的招人恨,比如那监察御史李植,就不满大明朝的万国城政策,请求放开,彰显天朝上国的气度,被皇帝在皇极殿上否定了。
气度?这种事真的不能讲天朝上国的气度,当年南宋就讲这个气度,后来泉州蒲氏,把老赵家的宗亲杀了大半去,剩下的都打包送给了忽必烈,还是朱元璋以‘导元倾宋之罪’,给老赵家报了这个仇。
而这个泉州蒲氏,就是泛舟而来的回回商人,正经的异族人。
大明有祖宗成法在,是决计不可能开这个口子的。
极端保守派、保守派和复古派,完全不是一个派别,复古派、托古派,并不比保守派保守,但一定比极端保守派还要极端。
是上千年前的荀子和韩非子,都要批判的国朝害虫。
万历十四年五月,在开沽点检的酒香中,大明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美酒节,还没有到月末大评比的时候,但无数的酒商们,带着自己的美酒,来到了北衙,共襄盛举,希望能够博得一个好名次。
在盛夏的酒香里,来自泰西的大帆船,也顺利的抵达了松江府新港,来自泰西的使者,在通州下榻报闻之后,使者在四夷馆住下。
“今年为何只有二百万两白银,往年都有六百万两白银,并没有听说这次航程,有帆船沉船。”陈学会眉头紧蹙的询问着面前的这个泰西人,费利佩二世的宫廷秘书,佩德罗·费尔南德斯。
佩德罗的眼睛是黑色的,有一头棕红色的头发,打理的极好,脖子上带着一个环状领,环状领是泰西贵族不可或缺的装饰物,理由是:戴上环状领,就强制自己表现出一种高傲的、高大的、尊贵的、不可一世的姿态,我们从不低下头颅。
“富饶银矿发生了暴动,去年白银产量严重不足,所以只有二百万两白银,用于海贸了,我们也是抵达了秘鲁之后,才得知了这一情况。”佩德罗不卑不亢的说道。
佩德罗当然不能说,西班牙的物价已经企稳,不需要那么多的大明货物了,这样显得非常的野蛮,大明是天朝上国,不能轻易开罪,所以这次大帆船船队,找了个看得过去的理由。
圆滑,不仅仅是大明的特色,只有野蛮人,才会不加掩饰的暴露自己的意图。
陈学会不紧不慢的说道:“今年大明的远洋商船已经出发,携带了大约七百万银的货物,使者若是所言属实的话,那大明岂不是要把货物带回来?”
泰西大帆船和大明远洋商队,每年会给大明带来九百五十万两白银的流入,这次大帆船少带了点,正好,大明的远洋商队多带了点。
“那岂不是浪费了船只的运力吗?”佩德罗面色变了变,看似关心,实则不情不愿的说道。
大帆船不把白银带来,大明就带着货物亲自去取。
陈学会颇为平静的说道:“应该不会,如果西班牙和葡萄牙无法消耗掉足够的货物,我想,法兰西、尼德兰和英格兰十分乐意消耗掉这些货物,你很清楚,大明的货物颇受欢迎,并不愁销路,里斯本集散货物,云集了很多的商人,包括奥斯曼。”
“运力并不会被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