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次辅怎么说?他现在可是工党党魁,要充分考虑工党的意见,不能因为聚敛,就伤害到工匠的集体利益。”朱翊钧倒是认可增税,但也要询问工党态度,王崇古作为工党的党魁,要综合各方的意见。
张学颜的表情十分奇怪的说道:“王次辅说,有些人,总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大洋上的商船上,货物全都是来自于大明,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仍然在恶性竞争,该赚的钱不赚,不该赚的钱死命的赚,是时候敲打一下这些门里横鬼了。”
该赚钱的钱不赚,说的就是海贸中,不断恶意压价,在五大市舶司都比较明显,为了抢夺市场,可劲儿的给夷人降低价格,因为可以直接获得白银。
而不该赚的钱死命赚,说的是大明不愿给大明工匠们足够的劳动报酬,分配极少,可劲儿的压缩人力成本获取利润。
门里横鬼,说的就是关起门来,在大明腹地耀武扬威、内残外忍的大明工坊主和海商们了。
“对各种商品进行关税调节,就是朝廷之前调整出口和产业的工具,这是一把好刀,但关税调节这把刀不能滥用。”朱翊钧认可户部的想法,但是这把刀如何使用,该制定出基本的律法来,必须要有一个参考的条件,不能像洪武年间的大明宝钞一样的滥用。
“陛下所言有理,户部也拟了一个暂行的章程,随着实践进行调节。”王国光拿出了一本奏疏,户部部议自然不想这把刀被滥用,一旦滥用代表着这个工具完全失效,这意味着户部权力的丢失。
户部已经失去了铸币权,现在铸币被兵部、工部牢牢掌控,户部只能捡一点残羹剩饭去吃,就是对海外发行宝钞,这让户部如鲠在喉。
关税调节标准,其设计比较简单,大概而言,就是该项货物大明占据世界贸易总量七成以上,则增税;当该项货物大明占贸易总量不足五成的时候,则减税。
不足五成,则意味着该项货物,大明不占据支配优势,减税增加竞争力;
超过七成,则认为该项货物已经占据了支配优势,增税增加利润。
而估算某件商品的世界贸易货物总量,则是由五个市舶司、四个海外总督府市舶司、里斯本货物进出口数据进行推算,若是能够获得伦敦、塞维利亚这两个地方的数据,则会更加准确。
朱翊钧和户部尚书仔细聊了许久,确定了这次的增税。
“朕呢,就是比较担心,不管就乱,一管就死,大明这会儿突然调高关税,恐怕,咱们大明的这些海商们,又要喋喋不休了。”朱翊钧说起了自己的担心,大明增加了关税,又有人要号丧了。
张学颜十分肯定的说道:“陛下,这好办,他们要是嘴上说说也就罢了,如果非要付诸于实践,对抗朝廷的政令,其实也好办,直接不给民间船引,所有的货物,都在市舶司,由市舶司统一定价,统一采买,由大明控制的五大远洋商行贩运出海。”
“省的他们去海上冒险了。”
到那一天,海商们就回想起被禁海令支配的恐惧了,就知道珍惜当下开放氛围了。
大明朝明公们,大部分都是极端保守派,对于朝廷当下的一些政令,其实不是那么的认同,既然有人要抗命不遵,那就直接倍之,从开海转向永乐年间的吃独食,完全的官船官营。
朱翊钧思索了片刻说道:“朕还是不希望走到那一步,下章王一鹗、申时行、王家屏等人,告诉他们,一定要跟海商们讲清楚其中的关键,讲明白为何要增税,同时,各市舶司要进行对各种货物的价格进行协商,确保利润。”
万历十四年,大明朝结束了长达二十年的低关税,将关税增加到了13%,朱翊钧本来以为会反对意见如同滔天之浪,骂大司徒和少司徒是聚敛佞臣等等,反对政令。
但朱翊钧一本奏疏反对的奏疏也没收到,甚至连民坊杂报都没有讨论的声音。
申时行在奏疏中汇总了各个商总的意见,告诉了皇帝陛下无人反对的原因。
即便是加到了13%,大明依旧是整个世界的关税洼地,这是不争的事实。
大明海商整天风里来浪里去,对泰西各大总督府的关税,那是再清楚不过了。
这些总督府,仅仅是明面的关税,起码都是30%以上,私底下要给的贿赂,要看你的武力值,武力不够,直接百分百,连人带船都给你劫了。
大明皇帝收了十四年的关税,水师都扩军到了十三万军,大明迟迟没有增加关税,搞得海商们都有点心里打鼓,皇帝陛下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许多海商心里,都拿不准,觉得朝廷打算猪养肥了直接宰。
占据支配地位的商品,也才加到了13%,相应的还有一些原料的减税,这对海商而言,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至少皇帝还准备可持续性竭泽而渔,而不是吃独食,也不是直接杀猪,这是好消息。
其实大明的海商们也陷入了一种困境之中,谁都不敢率先涨价,一旦自己涨价,对手不涨价,自己就会失去市场,就会在竞争中落败,所以,宁愿利润低点,也要维持好市场的占有率,都想涨价,但大家都不敢想涨价。
现在,朝廷出来主持价格的协商,这就让事情出现了转机,这朝廷、皇帝就是价格协商的担保人,一旦有人违反了协商价格,那就是不给皇帝面子,等着他倒霉就是。
涨价,大家会获得更高的利润。
“咦,居然是广州造船厂最先营造出了铜包木的船只来。”朱翊钧看着摆在桌子上的模型,啧啧称奇。
朱翊钧面前的模型,是一只双桅的水翼帆船,双桅一个主桅,一个控制方向的副桅,同时配有各种用于导航的六分仪、指南针、象限器、分度仪,这些仪器集成在了一个工作台上,还有了操控尾舵的轮盘。
而这只水翼帆船最让人惊喜的就是,它是铜包木制作而成。
铜皮夹板船的技术不是难点,配套产业落地才是难点,铜料主要用于铸造万历通宝了,所以铜包木是非常奢侈的。
南衙的龙江造船厂、松江府新港造船厂、福州造船厂都在做,但都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做成,在大明,铜料过于昂贵了些,用铜包木船只成本投入过于巨大,让铜皮夹板叫好不叫座,都知道好,但都不舍得做。
最终广州造船厂率先拔下了头筹,目前的一些小型船只,水翼帆船、战座舰、二桅货船都已经有能力生产。
而南衙获得大明皇帝重注投资之后,在五月末传来了喜讯,南衙已经建成了整个大明最大的酒厂,从熏、发、制、酿、蒸、桶装窖藏等全产业链建设,已经顺利投产,预计年酿酒两千大桶以上。
一大桶为1700斤,一年能生产国窖340万斤,番薯瓤要做饴糖,国窖是制作饴糖剩下的番薯渣滓、甘蔗渣滓酿造,经过蒸馏得到的烈酒,不好喝,但有大用。
“这好像也没多少啊。”朱翊钧简单的算了算,也就两千吨的样子,放到后世只能算是中型酒类企业,年产五万吨以上的酒厂,才能称之为特大型酒类企业。
“陛下,按照户部对里斯本货物集散计算,泰西一整年也就酿300万斤的酒,大明一个酒厂就酿出来了。”冯保提醒陛下,这340万斤看起来不多,那是在大明,放到泰西已经等于整个泰西的产量了。
泰西的蒸馏酒产量十分好计算,目前泰西就只有尼德兰地区有完整的蒸馏酒产业,每年产量多数都用于贸易,只有两成会给英格兰、本地商船水手使用。
烈酒在海上是刚需,一单位的蒸馏酒,兑着两单位的水喝才不会生病。
用于航海使用的酒,一般都是二次蒸馏,酒精浓度能达到60%以上,除了酒味没别的味儿,风味物质全都被蒸馏了;而本地售卖的酒,一般都是单次蒸馏,酒精度数一般在50%以下,保留更好的风味。
南衙龙江酒厂,只做二次蒸馏。
“倭国对朝鲜再次增兵了三万人,由羽柴秀吉率领。”朱翊钧看着面前的塘报,面色凝重的说道。
这次增兵的地方,在仁川,水师上岸后,在仁川进行了布防,现在整个仁川有六万倭寇布防。
第751章 回音壁困境
倭国悍然发动侵朝战争,目的是为了把武士赶到朝鲜战场上,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吃饭,而不是待在倭国把米吃贵,这些武士待在倭国,还影响倭国平民种地。
十五万的武士送到了朝鲜,取得了傲人的战绩,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这些倭寇就席卷了整个朝鲜,打到了平壤,在平壤之战中,第一次尝到了线列阵的威力,倭寇这一仗大败亏输。
在开城这个高丽的王城被大明收复之后,战局来到了最关键的地方仁川。
织田信长之前并没有派出自己的嫡系,但这次为了仁川,羽柴秀吉这次领兵三万驰援仁川,显然织田信长希望能够像大明取得平壤大捷一样,倭国取得仁川大捷。
提前布置好阵型,给大明军迎头痛击,进而达到自己的目的,最大限度的消耗武士的有生力量,同时能和大明划江而治,临津江以北归大明,临津江以南归倭国,瓜分朝鲜。
“可是,只有火器能够对付火器啊。”朱翊钧看着塘报,颇为平静的说道。
仁川这个地方,有三万倭寇,还是有六万倭寇,其实没有什么区别,这是朱翊钧最喜欢的拼血条环节。
现在朝鲜战场的情况,简而言之,就是:三枪干散大和梦,长官我是朝鲜人。
大明京营的作战方式,已经是火炮、鸟铳、燧发铳、重轻骑兵配合作战,对冷兵器为主的倭寇,形成了碾压态势,这一点不以人的意志而转移。
“陛下,国子监祭酒张位求见。”冯保和小黄门小声交谈之后,奏闻了陛下。
“来作甚?”朱翊钧看了看自己的行程,他没有宣见这个祭酒。
冯保俯首说道:“前一段时间,陛下下旨询问:少年志则国志,少年兴则国兴,朕将举国之少年,托付太学,何故有如此狂悖之徒?”
“那次张祭酒在国子监发了很大的火儿,专门收拾了一些个故意挑唆的学正,亲自去了趟理工学院,赔了五百银给理工学院购置被摔坏的绘测望远镜,这次是来复命的。”
朱翊钧听闻,点头说道:“宣吧。”
大明皇帝关切了这件事的后续,在皇帝拉偏架的前提下,理工学院也没有仗势欺人,非要国子监如何,毕竟理工院生,是结结实实的把国子监的监生给打了,有点理亏。
国子监祭酒亲自赔礼道歉,新学旧学之争,并没有结束,只是告一段落。
而皇家理工院生在这次冲突中,获得了秀才身份,自此以后,和国子监监生平起平坐。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张位颇为恭敬的见礼,他是那种很典型的五十多岁的老学究,专心做学问那种,这次因为国子监和理工学院的冲突,让张位结结实实的丢了个大脸!
朱翊钧看着张位,想了想说道:“万历元年,张祭酒和先生关于考成法的推行有分歧,意见不合,先生力主,张祭酒死活不肯,你觉得先生吹求过急,恐生祸患,朕要罢免你,先生对朕说:若是臣工因刚直则黜,有志者何人愿意事君?朕以考成法事大,将你贬到了徐州做了同知。”
“万历三年先生再荐,你回到了京师,历九年,升任了这祭酒兼经筵讲官。”
“朕今日再问你:朕将举国之少年,托付太学,何故有如此狂悖之徒?”
“回陛下,臣有奏疏。”张位可以不来复命,大明的官僚,就是那种典型的吆喝不动弹,抽一鞭子动一下,皇命办了,皇帝也不能过于为难。
张位既然来了,那自然有话要说。
“呈上来。”朱翊钧拿过了奏疏,看了起来,他看完之后,点头说道:“你的奏疏里的观点,朕非常认同,但你这份奏疏,没有恭顺之心,可是朕还是很喜欢。”
“臣有罪。”张位再拜,他这本奏疏是有些大胆,确实没有多少恭顺之心。
“免礼,坐吧。”朱翊钧让张位坐,就代表着在他心里,把张位开除了贱儒的序列,成为了一个正常的臣子。
张位的奏疏很有意思,他讲了个故事。
今年陕西奏闻大旱,大明皇帝去了祈年殿修省,皇帝离开之后,按制国子监的监生去了祈年殿祈福。
张位带着近百名监生到了祈年殿,在结束了祈福之后,这些监生自由活动,到了回音壁,监生站在皇穹宇殿前说话,回音壁的回音,显得非常嘈杂,这些监生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一个有趣的现象出现了。
只有说话最大声的那个,才能被听得清楚。
那这个说话最大声的监生,真的就完全代表了所有监生的意见吗?显而易见,是不可能的,但就因为声音大,大家慢慢认可了他的说辞。
张位对这一幕,觉得很是神奇,明明都持有不同的意见,就因为这人说话声音大,就得到了认同,这引发了张位的思考。
张位将其称之为回音壁困境。
每一个监生都套了一层儒学士的皮,他们是装在套子里的人,这个儒学士的皮,把监生牢牢的禁锢在了儒学士的环境之中,他们听到的、知道的所有的消息,都是儒学士不断规训的结果。
这种禁锢,这种不自由,产生了一个很可怕的现象,那就是所有儒学士其实并不是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而是活在由儒学士们,根据对经史典籍的解读,构建出的虚妄叙事世界之中。
而在这个封闭的环境之中,所有的儒学士,都会不约而同的陷入一个回音壁困境。
在封闭的环境里,一些意见相近的声音会不断地重复,并且在重复的过程中,这些意见不断地扭曲、夸张、扩大、极端,处于这种封闭环境下的大多数人,会慢慢趋同这种反复扭曲、夸张、扩大、极端的声音。
国子监的监生们,在封闭的国子监环境里,陷入了这种回音壁的困境之中。
皇家理工学院的院生不吃监生的大米,但还是因为这种闭塞之下的规训,监生们,还是认定理工院生是下贱的、不务正业的、奇巧淫技的蒙蔽圣听。
在国子监这个回音壁里,学正的声音显然是最大的,而监生目空一切的偏见,就是学正们的教育造成的。
“陛下,国子监的教育出现了问题,我们正在培养一群绝对的、精致的利己者,或者说我们培养出来的不是儒生,甚至是片面的杨朱学子,只说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视个人感官的物质、利益,高于一切。”张位面色凝重的解释着他的奏疏。
按照回音壁困境去推论,大明教育出现了大问题,培养儒学士的学堂,培养出来的都是杨朱学子,而且是不提‘取一毫而损天下,亦不为也’的利己者,甚至连杨朱学子都算不上。
所谓绝对,就是只利己,而且是损人利己。
“所谓精致,陛下,这个需要细细解释。”张位把很多现象总结到了精致二字里。
“这些利己者,他们能言善辩,他们都很聪明,有很好的老师,甚至非常有教养,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合法的,仪态上无可挑剔,他们精于世故,老道老成,而且能做出忠诚的姿态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他们很懂得利用规则的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就是他们的精致。”
张位解释清楚了精致二字,陛下雷霆之怒之后,他思考了许久,用极为简练的话,表述清楚自己的想法。
“你这话,看起来有些危言耸听,话里话外,多少有点大明教育已经天塌地陷了。”朱翊钧看着手中的奏疏,面色古怪的说道。
张位一脸焦急的说道:“陛下,这不是危言耸听!大明现行的教育,就是在培养绝对精致利己者!陛下,元辅曾经说:不弘且毅之辈,国贼也。”
“国子监监生的种种行径,就是这句话的真实写照!”
“一旦让他们掌控了权力,对于国朝、对于江山社稷的危害,甚至大于王次辅这些佞臣对国朝的危害,陛下,培养这种精致利己者的所有人,不是渎职,而是犯罪!”
“咳咳,张祭酒慎言,慎言。”朱翊钧提醒张位说话小声点,这话让王次辅听到了,王次辅这个八十岁的老年人,怕是要找张位这个五十多岁的年轻人单挑了。
人王崇古明明是反贼出身,不是佞臣。
“你说的有理,万历维新以来,也一直在试图做出改变来,但效果不佳。”朱翊钧说起了张位提到的问题。
大明皇帝、元辅自然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朱翊钧十岁,张居正讲弘毅二字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但是这十四年,大明需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振武、富国四个字上,对文教这块的维新,确实是有些欠缺。
“陛下,臣有罪。”张位俯首说道。
面对这种困局,张位选择了一个剑走偏锋的办法,他抄皇帝作业,他对皇帝成长经历进行了全面的复盘,最后得到了一个办法,那就是种地。
这就是张位不恭顺,甚至是胆大包天的地方。
皇帝,是天生贵人中的贵人,是天上人上人,但皇帝总是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除了开国自己奋斗出基业的君王之外,大多数的君王,其实都是骄奢淫逸、空谈误国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