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896节

  而格物院人人有赏,就是额外的赏赐了,即便是没有参与铁马项目,每个人有额外的恩赏,百事吉盒里有五十银,比皇帝生孩子发的大吉盒内的两银,要多的多,连负责行政的礼部官员,都人人有份。

  朱翊钧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往格物院注资了,都是格物院自己收支平衡。

  “谢陛下圣恩。”朱载堉带着格物院格物博士,礼部尚书沈鲤带着礼部诸官谢恩。

  “皇叔,朕比较好奇,这才半年,就从四十八匹马力,到九十六匹马力了?”朱翊钧在欣喜之余,问出了自己的疑惑,实在是太快了。

  “陛下,打井的时候,打到水的一瞬间,水会喷出来,铁马制造,之前一直在刨土,现在终于打到井了,所以井喷了一下,我们这些年陆陆续续解决了一些问题,比如我们将废蒸汽加入锅炉循环之中,经过冷却再放出等等。”朱载堉笑着解释道。

  这些年,除了蒸汽冷凝循环,减少蒸汽热量流失之外,还有传动装置的改良,平行四边形连杆大大的拓宽了蒸汽机适用范围;离心球调速器对整个工况的控制;镗床的出现降低了汽缸内部的光滑和圆跳动差;蒸汽阀配重对压力的控制等等问题。

  所以才有了这种快速提升。

  朱载堉继续说道:“具体到这次,是材料的提升,七十二匹铁马的重量,比四十八匹马力的铁马轻了一千三百斤。”

  朱载堉曾经对皇帝说过,一切的基础都是材料,只有材料有巨大突破,技术才能实现。

  格物院院长朱载堉有一个项目叫蒸汽轮机,即便设计的已经足够完美了,但基础材料无法突破,蒸汽轮机就迟迟无法真正的、可靠的转起来。

  “我们的钢材正在变得更加优秀,因为我们现在换了个思路。”朱载堉思考了片刻说道:“还是让李开芳来解释下吧。”

  朱载堉没有揽功,而是把李开芳推了出来,让他解释格物院研发思路的改变。

  李开芳有点挠头,他不善言辞,对这种情况,有点难以应对,他沉默了很久,才让人拿来了三个碗一个小球说道:“这个问题解释起来有点复杂,臣这里有三个碗,有一个球,我们规定,找到这个球算是陛下胜。”

  “臣把这个小球,扣在碗里。”

  李开芳挡住了皇帝的视线将碗的位置调换了一下,说道:“陛下,请选择一个碗。”

  “这个。”朱翊钧指向了最左边的一个碗。

  李开芳伸手把最右边的一个碗打开说道:“陛下,臣为陛下排除了一个错误的答案,陛下要换碗吗?”

  “换不换碗,有什么区别呢,既然不在第三个碗里,就一定在前两个碗里,换不换,几率不都是相同的吗?”冯保疑惑的问道。

  “非也、非也,朕换。”朱翊钧眉头一挑,笑着说道。

  “陛下英明。”李开芳打开了中间的碗说道:“球的确在中间的碗里,这不是偶然,当我们排除掉一个错误答案后,陛下不换碗获胜的概率只有三分之一,换碗获胜的概率为三分之二。”

  冯保呆滞了下摇头说道:“臣不能理解。”

  “这不怪你。”朱翊钧笑着说道:“不光是你,大宗伯也是一脸的迷茫,但格物博士说的言之凿凿,常识和规律产生了冲突。”

  三个碗,一个球,当选定一个碗,排除掉一个错误答案,换碗赢的概率是不换碗概率的两倍。

  “朕要是不换,就是三个里选一个,朕要是换,就是两个里选一个,自然获胜的概率更大了。”朱翊钧十分确信的跟冯保解释,这个逻辑其实真的很简单,就是个典型的三门问题。

  冯保看向了沈鲤,当看到了沈鲤也是一脸茫然的时候,如释重负的笑了笑,大明最聪明的读书人,都不明白,他冯保不懂,那不是理所当然?

  “陛下,臣有个公式,来描述这一现象,这个公式包含了先验概率、条件、后验概率。”李开芳看陛下能听懂,那是兴奋的无以言表!

  他推导出这个公式的时候,自己都不相信,后来反复验证后,才确认了确实如此,而后讲给五经博士们听,五经博士们都觉得李开芳疯了。

  但随着这个公式不断被验证,大家终于接受了违反常理但正确的公式。

  当李开芳讲解公式的时候,朱翊钧听得津津有味,沈鲤、冯保、张宏等一干人等,一脸的迷茫,甚至冯保怀疑,陛下是否真的听明白了。

  朱翊钧当然听懂了,这是条件概率学,利用先验概率和似然函数来计算后验概率,似然函数其实就是李开芳说的条件,甲条件发生乙现象的概率,利用后验概率,从而做出最优选择。

  有的时候,数学的确让人难以理解。

  李开芳十分兴奋的说道:“根据公式,我们现在换了个思路,当我们不知道某个结果的时候,就先主观的估算一个数,然后利用实验结果,将这个估算的数值不断地精确,最终得到了结果。”

  “格物博士用这种办法,完善了材料学,当我们不知道添加多少配料,才有足够硬度、柔韧度的时候,我们就随便估算一个值,进行实践,利用结果减少误差。”

  “简而言之,支持某个现象的条件发生的越多,则该现象成立的可能性就越大。”

  “咦。”朱翊钧眉头挑了一下说道:“朕想到了这个公式的应用场景了,并且可以通过这个应用场景来解释这个公式了!”

  朱翊钧拍了拍手,吸引到了所有人的目光,才继续说道:“朕要把这个公式用到稽税上去。”

  “我们的稽税缇骑在办案的过程中,最难的从来不是稽查账目,而是确定目标,谁才是那个不肯交税的败类,这是最迫切的问题,这一筛选过程,一定会制造冤假错案,弄得人心惶惶。”

  “这一眼看上去,所有要稽查的目标个个都是遵纪守法、个个都是忠心耿耿,那么怎么从茫茫人海中,找到这些败类呢?”

  “只要我们找出这些偷税漏税不法之徒的共同点,将这些共同点,列为条件,就是支持逃税这个现象的共同点即条件越多,那这个家伙逃税的可能性就越大!”

  李开芳用力一攥拳,十分确信的说道:“陛下,臣就是这个意思!”

  “李博士,你看,稽税院成立了十多年了,积压了许多的卷宗,朕只需要把这些卷宗的关键词挑选出来,作为条件进行筛选,是不是就可以极大的缩减稽税的范围?”朱翊钧颇为兴奋的说道。

  “从算学的角度去看,就是如此。”李开芳非常确信的说道。

  朱载堉拉了下激动无比的李开芳,让他赶紧闭嘴,五经博士不涉政,这是五经博士超然地位的保障,也是朝中官吏们眼不见为净、允许格物院存在的原因,李开芳过界了。

  但万事万物之间都有普遍联系,格物院博士们既然生活在大明,就不可能避免政治。

  皇叔很确定皇帝陛下听懂了,因为陛下听懂了这个公式,连冯保、沈鲤都听懂了,朱载堉满脸复杂的说道:“陛下啊,这就是个公式,主要是用来格物院研究用的,比如材料配比,而不是用在稽税。”

  “稽税院已经足够厉害了,臣在格物院都已经听闻了稽税缇骑的威风。”

  “皇叔安心,这是政务,和格物院没关系。”

  “朕会密谕稽税院,减少这件事被外人知道的可能,稽税缇骑也要专业才是,这个公式用在账目审查上,也是极好的。”朱翊钧笑呵呵的说道,他在前面挡着,火烧不死他,就烧不到格物院的头上。

  稽税缇骑们越专业,办案的准确率越高,威权就越重,就会有越多人主动纳税,稽税的范围就越小,理论上,继续发展,不稽税也能把税都收上来,但那只是理论。

  一万三千人的稽税缇骑,更加专业,可以有效的减少冗员的发生,维持稽税院长治久安。

  朱翊钧很快就令人将过往所有积累卷宗里的偷税条件,进行了筛选,很快出现频率最高的七个标签,就放在了朱翊钧的御案之前。

  “陛下,臣有个想法。”冯保和张宏互相看了一眼,张宏往前走了一步说道。

  “哦?你讲。”朱翊钧看着面前的七个标签笑着说道。

  张宏俯首说道:“陛下,这万事万物都在变化,过去十多年的案子,可能对今天的事儿,已经没有了借鉴的意义,不如只挑选三年的案卷进行筛查,挑选出的条件,会更加的准确。”

  朱翊钧眼前一亮,立刻说道:“嗯!有理!每三年审查一次卷宗,条件筛选出来,更加合适!”

第760章 元辅帝师,看不得

  冯保有的时候也挺无奈的。

  皇家格物院有了巨大科技进步,给陛下献祥瑞,弄了一个云里雾里的公式,冯保没听懂,沈鲤也没听懂,什么支持某个现象的条件发生的越多,则该现象成立的可能性就越大,一听就头皮发麻。

  但是陛下,就是硬生生的把如同天书一样的算学公式,运用到了稽税里面,这下,别说沈鲤了,就连没读过几天书的小黄门,也知道这个公式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只能说陛下在捞银子这件事上,无所不用其极,真的是天赋异禀!

  有什么样的皇帝,就有什么样的下属,张宏立刻察觉到了问题,大明在快速发展,将各个案卷里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进行筛选,这里面统计样本因为时间太久,对现在的情况,无法形成真正的指导,所以张宏提出了,就选三年的案卷进行筛选。

  皇帝听成了每三年对‘条件’筛选一次,最终的结果,就是稽税更加准确、更加专业的稽税缇骑。

  “嗯,不错。”朱翊钧靠在椅背上,心满意足的说道,稽税院终于成长为了他想要的模样,大明税制改革终于迈出了极其重要的一步。

  冯保低声说道:“陛下,势要豪右们恐怕要骂街了,算学公式什么的,还是要让它应用在提升马力、小型化、减重、材料学上比较合适些,不能什么都拿来,用在稽税上啊。”

  “内阁那边,对这个事儿,也有点微词。”

  冯保十分谨慎的表达了自己的意见和内阁的意见,正如朱载堉说的那样,天朝上国的皇帝,整天为了点银子斤斤计较、锱铢必较,有点过了,所有事,做过了头,都会变成天大的麻烦。

  无论怎么讲,势要豪右也是陛下的子民。

  “冯伴伴啊,朕不喜欢银子,你看内帑攒了三千万银,朕建设开陇驰道,撒出去的时候,眼睛眨一下了吗?”朱翊钧心情极好,他看着冯保十分认真的说道:“朕只是喜欢权力,从嘉靖年间起,大明一直想要再次伟大。”

  “可是,没银子,就是没权力。”

  朱翊钧拿起了第一个标签说道:“这七个标签的第一个签儿就是千顷,一千七百份卷宗里,千顷这个词,出现了一千四百次,而且近三年的卷宗,出现次数有所下降。”

  “朕不用手段,这些拥有生产资料的豪强们,肯纳税吗?不肯,即便是缇骑千户已经派到了县里,他们仍旧不肯。”

  “陛下圣明。”冯保沉默了下,觉得陛下说得对。

  “取而代之的是什么?是海贸。”朱翊钧拿起了第二根标签,面色凝重的说道:“朕,本来以为,万历开海以来,创造的新兴资产阶级,他们作为既得利益者,会愿意纳税,来保证开海政策的持续,政以贿成,没有水师,就没有稳定的营商环境。”

  “但是事实和朕的预期完全相反,新兴资产阶级也在逃避税赋。”

  作为皇帝,朱翊钧感到了背叛,对于皇帝而言,背叛是不能被容忍的,必须要有办法去应对!

  冯保看着第二个标签,叹了口气说道:“可不是嘛,对案卷进行整理后,连先生都沉默了许久,讲道理的话,新兴资产阶级,不应该更乐意纳税吗?结果,反而是他们逃的金额最大。”

  “陛下,臣愚钝。”

  如果只看近三年的卷宗,就会发现,海贸相关已经成为了漏税的重灾区,出现次数最多,逃税金额最大,按照大司徒的估计,大明国朝把海关这块折腾明白了,甚至可以直接大幅度削减、甚至是取消农业相关的税赋,刺激农业生产。

  冯保是真心不明白!

  明明陛下的全面开海,带着东南沿海的海商赚了那么多银子,连过去6%的税,也要逃税,这一加税,恐怕又要逃。

  朱翊钧坐直了身子说道:“在第一卷阶级和第二卷分配中,先生认为,各个阶级之间的矛盾,是可以调和的,只要做好了分配,就可以调节阶级矛盾。”

  “真的是这样吗?自万历维新以来,实践告诉我们,的确是如此,朕、伴伴、先生、内阁、大臣、外官,用了无数种手段,去更好的分配,似乎调节了各个阶级之间的矛盾,让大家不至于在冲突中,毁灭彼此。”

  “朕做得很好,连批评先生的人都少了。”

  “但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过去在分配什么?在分配增量,万历维新的同志同行者,用了自己最大的手段,去保证分配的公平,其实一直分配的是增量,而不是存量。”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还田,还田执行的有多难?十四年,我们就只敢在松江府还田,浙江还田还是朕的惩罚,能做还田的地方,只有五个市舶司所在的府衙,因为其他地方不具备这个条件。”

  “什么条件呢?田土已经提供不了足够价值的生产剩余了,已经是可有可无的生产资料,才能再分配给穷民苦力,让穷民苦力种田,来供养工场手工业的发展。”

  “种地可能赚钱吗?种地要是赚钱,就轮不到农民去种地了。”

  这不是算学,这是政治的基本逻辑,冯保对算学一窍不通,但对政务那可是太熟练了,陛下说的都是现实,万历维新,让大明再次伟大,看起来是个谎言,因为即便是英明如陛下,都对存量分配,忌讳莫深。

  “存量是无法分配的。”冯保听明白了陛下说的是什么,他叹了口气说道:“新做出来的饭,可以盛给穷民苦力一点,分配存量这种说法,就像是指望着猫割自己一块肉下来,喂给老鼠吃一样的可笑。”

  猫已经把饭吃下去变成肉了,难不成猫自己咬自己一块肉给老鼠?这不是天方夜谭是什么!

  统治阶级掌控了政权、军队、技术、生产资料、律法,而被统治阶级,要统治阶级割肉去分配存量,是不切实际的,在任何政治框架内,没有暴力的斗争,都是做不到的。

  朱翊钧继续说道:“先生反对第三卷,就是这个原因。”

  “第三卷斗争卷出现之后,讨论斗争的时候,我们就惊讶的发现,过去我们认为,各阶级之间的矛盾可以调节,这是根本性的错误,斗争不以人们的意志而转移,是不可调和的,甚至是不能通过发展来掩盖的。”

  “有两个原因。”

  “因为发展的增量,即便是作为统治阶级的我们,竭尽全力的让它公平分配,依旧无法绝对公平,而且很多时候绝对公平就是最大的不公平,有的人出力多有的人出力少,出力少分的和出力多的一样,那就没人肯出力了。”

  “而且历史反复告诉我们,没有任何一个集体,包括国朝在内,可以一直蓬勃发展下去,带来的增量,可以满足分配的需要,甚至增量分配本身就是有巨大缺口的,只能满足一部分人。”

  张居正极力反对的第三个自然而然的推论,就是大明必亡推论,朱翊钧说的就是原理性逻辑,只能分配增量、分配增量的不公平、发展的周期性限制等,都造成了阶级之间的矛盾和斗争,不可调和,最终毁灭彼此,在废墟中重生。

  张居正作为传统儒学士,他觉得让王朝表现出周期性的根本原因是土地的集中和分配,但他看到第三个推论的时候,就看到了最大的恐怖,土地不是根本,阶级之间的利益斗争才是。

  王朝周期是不可逆的,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这就是最绝望的地方。

  “陛下,要不把第三卷收回来烧毁吧…”冯保由衷的说道,第三卷让人有点绝望,既然必亡,那陛下这么折腾又有什么用呢?读书人们从第三卷,只能看到绝望。

  “你看你,又急。”朱翊钧晃动了下身子说道:“既然矛盾和斗争不可调和,不可掩盖,就正面面对就是,增量不够,就想方设法的增加增量,去掠夺,去开疆拓土,去占领土地、矿产、港口、水源。”

  “朕不怕被骂成刽子手。”

  “如果还不够,就动用暴力手段去分配,去解决矛盾,矛盾都无法调和了,就用暴力的手段去解决它!选择多数人,放弃少数人。”

  “越逃避,天崩地裂的那天来的越快,越正面面对,那天来的越晚。”

  朱翊钧的回答看似是答非所问,但其实完全解释清楚了冯保的问题,为何新兴资产阶级成为了逃税最多、逃税最厉害的阶级,因为他们要扩大自己的经济优势,提高自己的社会地位,获得更高的政治站位。

  稽税院更加高效专业的稽税,就是皇帝的暴力。

  一共七个出现频率最高的标签,被皇帝发到了北镇抚司稽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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