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对于中原王朝非常重要,对于泰西同样的重要,可以决定兴衰。
大明有着完整的晒盐技术,从山东到琼州,漫长的海岸线上几乎都有晒盐场,而且各家技术五花八门,黎牙实曾经了解过大明的晒盐工艺,是为了翻译成拉丁文,送回泰西,但他最后放弃了,因为泰西光照不足。
大明需要大宗商品来满足黄金流入的需要,那就在盐上用点力气就好。
“朕要留心此事了。”朱翊钧颇为确信的说道。
黎牙实有些感慨的说道:“臣上次回到泰西,最大的成果,就是劝费利佩殿下施行仁政。”
黎牙实从没有背叛过西班牙,但也没有背叛过大明,他是一个信使,传递和沟通着遥远世界。
“你等一下,等一下,施行什么?”朱翊钧惊讶的问道。
黎牙实十分肯定的说道:“仁政,具体而言,就是放弃对尼德兰地区、英格兰的征伐,将庞大的战争资金,预计4060万杜卡特金币,用在建设上,与民休养生息。”
“只要不打仗,教皇国就不要想能干涉西班牙的内政;只要不打仗,西班牙的手工作坊就能快速恢复;只要不打仗,看似庞大的债务,也能慢慢还清,就不用继续让渡公地、兜售法律特权、加税来对平民竭泽而渔。”
“陛下啊,西班牙只有不到两千万的丁口,和大明这种一亿三千万丁口的庞然大物相比,很容易掉头。”
“尼德兰地区就是英国佬的阴谋,给殿下埋下的黄金陷阱,放弃本就离心离德的尼德兰地区,只是损失了一些税收,但能让西班牙的荣光持续很久很久。”
“与其攻伐尼德兰地区,不如找找尼德兰人的新盐田在哪里,只要能把盐田找到,就能把缰绳套在尼德兰人头上!”
黎牙实对发生在宣德元年、二年的交趾布政司弃地之事,评价极高,即便是大明士大夫一再批评这种弃地行为。
大明从洪武年间到宣德年间,已经连续北伐了五十六年,如此漫长的大规模征伐,动辄十几万人进入草原的征伐,早已经打的所有人精疲力尽了,放弃交趾,换取万民休养生息,在黎牙实看来,是仁政,不是恶政。
“费利佩接受了你的意见吗?”朱翊钧有些好奇的问道。
黎牙实摇头说道:“接受了,并没有完全接受。殿下不打算放弃尼德兰地区,但打算找到尼德兰人的新盐田,用更加便宜的方式,拿回尼德兰地区。”
这也是费利佩二世愿意人才换市场的原因,黎牙实一个外邦人,在大明十几年时间,就有了国之谋士的风范,费利佩愿意付出白银,来换取土生土长的大明人,成为他的智囊。
皇帝知道了自己想知道的一切后,黎牙实才离开了通和宫。
“下章工部问问,咱大明这晒盐技术哪个地方最好。”朱翊钧对于新的大宗商品,非常非常在意。
白银流入要维持稳定,这涉及到了国朝稳定,而收蓄黄金也要做,这涉及到了大明的未来,新的大宗商品门类,就变得很重要了。
工部很快就回复了消息,回答了皇帝的疑问。
“万历十一年,山东一跃代替了两淮成为了大明最大的产盐区,造成这个现象的居然是姚光启。”朱翊钧看完了奏疏,格外惊讶的说道。
海带大王姚光启,不仅种海带,还晒盐,发明一种分级盐田法,让山东的盐产量超越了两淮。
第775章 十里银滩百万盐
朱翊钧从工部详细了解到了山东晒盐的情况。
山东晒盐分为两季,分为春晒和秋晒,三月到五月是旺季,九、十两月是淡季。
三月到五月,日照充足,风和日丽,气温在不断的升高,如果五月底没有晒出足够的盐,产量极低的秋晒,就无法满足需要,所以五月也会抢收食盐。
晒盐的旺季,最怕老天下雨,因为雨水落入盐池,卤水就会稀释,已经结晶的盐粒也会化掉,前面十几天的努力就会前功尽弃,池堰和上下水沟渠,被淡水浸泡也会坍塌。
被凌云翼带到山东的姚光启,是个读书人,但姚光启没有得到了读书人的优待,被扔到即墨县参加种植海带,姚光启在种植海带之余,觉得这种全看老天爷心情的晒盐法,产量过于不稳定了。
“陛下,这是从山西解州的解池的贡盐,这是姚光启在山东海丰的海丰盐。”冯保将两包盐放在了陛下面前。
山西解州解池(今运城盐湖)就是河东盐池,是晋商的发家之地,很多晋商把河东盐卖到草原上,赚取丰厚的利润,在隆庆六年,张居正和晋党决战的时候,张四维就因为河东盐事,被迫致仕,无法声援高拱。
解盐能成为贡品,那自然是质量极好,而海丰盐的质地,丝毫不输于解盐。
这完全得益于姚光启对盐生产的改良,由原来的一个池子,分为了沉淀池、蒸发池、结晶池和板晒,极大的提高了海盐的质量。
在海水涨潮的时候,海水进入沉淀池,沉淀水中的脏污,流入蒸发池中,蒸发海水,变成饱和食盐水,也就是卤水,卤水流入结晶池开始在暴晒下结晶,匠人们每天推动盐耙,将析出的食盐结晶,全部推成盐堆。
到这一步,盐已经可以开始卖了。
而精盐,则是将盐堆拉入工棚后,再次溶解,用棉布过滤后,放入杉木大板之中,再次蒸发结晶。
大板长九尺、宽三尺,深一寸半,每一板带把手,每三板堆叠为一幢,有笠帽,若遇到有雨,可以将三板堆叠,盖帽,若雨大,可以抬到屋内。
使用时,每板注卤一杓,约二十二斤,晒成能得盐四五斤,每两名壮丁可以看板六十张。
所有的盐池都是用水泥砌筑而成,主要是为了防止大雨冲坏池堰和上下水沟渠,姚光启在万历九年,营造了海丰、海润、海盈三个盐场,盐场每亩可得盐两千斤。
十里银滩百万盐。
山东巡抚王一鹗到山东后,将这种分级板晒法,推广到了整个山东沿海地方,共建设了十九个盐场,食盐产量从14.3万引上升到了35.2万引,彻底击败了两浙、两淮食盐产量,不仅满足了整个山东的需求,还行销北直隶、山西、绥远、辽东等地。
而且产量还在节节攀升。
王一鹗左手盐、海带,右手工兵团营、密州市舶司,这都是凌云翼留下的遗泽,他王一鹗做这个山东巡抚,比做顺天府丞要简单的多。
“咱们的海带大王,给了朕大大的惊喜啊。”朱翊钧笑着说道。
“陛下,这读书人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有这等本事!但是这么多读书人,就愣是没人到盐场去看看,帮一帮盐丁灶户,十四岁的盐丁灶户,干到二十三四岁,能把眼熏瞎。”
“现在这分级板晒法,没了煎煮之事,能从十四岁干到五十岁了,还不会留下什么隐疾。”冯保立刻给读书人泼了一盆脏水出去,作为宦官,这是他的本能。
明明有能力去改变糟糕的现状,但没有一个读书人去做这些事儿。
朱翊钧刚要点头,思考了下才摇头说道:“你这个说法不对,是姚光启有这个天赋罢了,朕给了格物博士极高的待遇,遍访山人,也就搜刮了那一百多人。”
“不是哪个读书人都能改良这些工艺的,而且也不是姚光启一个人做到的,是海丰盐场盐丁灶户群策群力之功。”
姚光启要不是跟王谦斗输了,还惹到了回京述职的凌云翼,现在姚光启还是京师阔少,一辈子也不会到盐田里看一看,他在工匠上的天赋,就永远不会展现出来。
而且改良工艺这件事本身,也不是姚光启一个人搞出来的,而是集体智慧,整个海丰盐场,都在积极的献言献策,最终才有了这一整套的完整晒盐法。
“陛下圣明。”冯保俯首说道。
优化生产环节、改良生产工具、增加生产效率,这的确需要天赋,比如落地上海县的铁马厂,就已经实现了量产,姚光启的天赋与其说是工匠天赋,不如说是组织天赋,他能够调动起来这些工匠的积极性。
这也是绝大多数的读书人所不具备的,朱翊钧看到的读书人,计门户私利者众,计天下众利者少。
有几个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还指望大明每个读书人都是心怀天下,坚韧不拔的弘毅之士?
冯保低声说道:“陛下,江右布政司已经跟山东巡抚沟通,希望王一鹗能派遣五百盐丁到两淮去教一教他们怎么晒盐,王一鹗倒是答应了,但是王一鹗希望两淮能把他们的濉溪酒曲卖给山东。”
濉水清怜红鲤肥,相扶醉踏落花归。
濉溪酒曲真要追溯历史,能追溯到两千多年前,春秋战国时宋侯血盟会诸侯,濉溪酒曲酿出来的口子酒,也是天下闻名。
每年五月末的开沽点检,口子酒也是天下第一美酒的有力争夺者。
“有趣,咱们大明是一整盘棋,可这地方,也是勾心斗角啊。”朱翊钧笑着说道。
两淮每年产盐32.3万引,每一引为四百斤,两淮盐从古至今都是最大的产盐区,现在却被山东给反超了,这自然引起了江右布政司的重视,但是光知道方法是不够的,还需要人来指导晒盐。
比如王一鹗就上奏皇帝,他们晒盐有个独门的技巧,叫打花,就是用一根粗绳,在盐池里游走,将粗大的盐结晶变得更细腻均匀,能有效提高品质。
什么时候打花,怎么打,都需要山东盐丁手把手的教,否则,两淮盐丁晒出来的盐,就不如山东盐。
大明一斤盐成本大约在八厘银,卖到北衙为一分二厘银,也就是8文钱一斤,卖到泰西里斯本集散,能卖一钱银每斤,近乎于十倍的利润。
但考虑到每年才能集散一次的周期,以及海贸的风险、关税等因素,在这个大航海时代,利润真的不算太高。
“三月份,大明的远洋商队起航的时候,带上盐,看看情况。”朱翊钧决定先试试,看看能不能开辟商路。
盐可以代替压舱石进行压舱,这东西受潮就会板结,也不用担心盐的滚动,导致船的侧倾,盐的比重是2.16,而压舱石的比重在2.65,用来充当压舱石是没有问题的。
这就是额外带到泰西的货物,就是额外的利润。
万历十五年新政,收蓄黄金的三个主要方法,燕兴楼交易行吸纳大明本土黄金、大帆船贸易额外携带盐,准许泰西商贾使用黄金支付货款,三管齐下,用十年到十五年的时间,收蓄一千万两黄金,用于发钞。
这个过程当然不是一帆风顺,好在,起了个好头。
冯保低声说道:“陛下要不要对盐业稽税?户部核算,大明朝廷一年盐税就要少1250万银。”
大明每一引盐理当征税六两六钱四分银,这里面税银三两一钱、公使三两五钱,四分地方自留,按大明盐纲,每年理当得税1370万两白银,当然只是理论上,大明盐税每年只有一百二十万两左右。
朱翊钧摇头说道:“朕今天稽盐税,明天盐贩子们,就敢把盐税加到百姓身上,现在只要8文一斤盐,朕这头加税,他们那头就敢把盐卖到三十文,一问为何涨价,就是朕加税加的。”
“开中法败坏后,这盐税,就再无可能收的上来了,隆庆二年,庞尚鹏督办盐业,王次辅当时任三边总督,折腾了三年,颗粒无收。”
庞尚鹏和王崇古那时候也不是不够忠诚,他们是真的想弄好,结果弄得一地鸡毛,陕甘宁三边的盐,卖到了四百文一斤,庞尚鹏什么招都使出来了,但最终朝廷收回了成命。
人要是不吃盐,几天就要打摆子,这东西斗起来,被折腾的只有百姓,当真是神仙斗法,百姓遭殃。
不在乎百姓死活,朝廷能斗赢。
张居正新政就是为了富国强兵,对盐政,也不敢胡乱下手,这玩意儿闹不好就是大规模的民变。
“能让老百姓吃口便宜盐,善莫大焉。”朱翊钧否定了冯保的提议。
王国光和张学颜,户部这两位司徒,也从来没打过盐的主意,实在是不好动,幸好,因为竞争激烈,盐价非常便宜,八文一斤,真的不算多了。
泰西的盐敢卖到七十文一斤!
“陛下,顺天府丞王希元求见。”一个小黄门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宣。”
能到通和宫请求面圣的官员,只有内阁辅臣、文华殿廷臣,除此之外,只有等到每月初三大朝会,能见到皇帝,或者说被皇帝宣见,但这也有例外,比如格物博士也可以请见,格物博士地位超然,有这种特权也属正常。
还有一个例外,是顺天府丞王希元,他可以直接到通和宫面圣来,这是皇帝答应他的。
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首府;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在京师当府丞,的确非常难,尤其是现在人口激增,矛盾复杂且多变。
去年朱翊钧给了王希元请见特权,王希元就没用过,这显然是遇到难事,请皇帝陛下出手了。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希元恭敬见礼。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坐吧,这是又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有权贵率兽食人。”王希元叹了口气说道:“臣不知如何处置。”
“具体说说。”朱翊钧坐直了身子,面色凝重的说道。
“西宁侯宋世恩,喜养细犬,尖嘴细腰长腿,西宁侯养了两条细犬,有专人负责,这府上的人都称之为大少爷、二少爷,最是得西宁侯喜欢,这上元节期间,西宁侯带着两条细犬上街,把人给咬了,伤了两人。”王希元面色为难的说道。
“西宁侯对顺天府丞施压了吗?”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你尽管说来,朕来处置。”
王希元无奈的说道:“这两条细犬咬伤两人,两名谯楼火夫正好看到,上去将两名细犬杖毙,西宁侯说可以赔给伤者汤药钱,但要这两名火夫为他的细犬偿命,陛下,臣不敢这么判,就和西宁侯商议。”
“最后西宁侯说要两名火夫赔三十两银子,此事事了,他也不为难这两名火夫。”
“这两条细犬,从买到养到三尺高,花了数百两银子,三十两银子,看起来不算多。”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西宁侯疯了吗?他还要索赔?他就不怕有命拿银子,没命花吗!”
“大壮打死了兖州孔府家的狗,兖州孔府让陈大壮的父亲为狗送殡!衍圣公府都因为这个事儿,轰然倒下,他西宁侯不知道吗?!”
“怎么敢!”
朱翊钧当初犬决了孔胤林,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少,旁人都以为孔胤林被送解刳院了,但解刳院里没有孔胤林的标本。
“臣还想周旋一二,但被咬伤的两个伤者,上元节之后,在惠民药局暴疾而亡,事情变得麻烦了起来。”王希元说起了事情为何为难。
若只是赔钱,其实好说的很。
麻烦就麻烦在,两名伤者都死了。
一个伤势过重,大医官们也是无力回天,另外一个则是受伤不是那么严重,则因猘(zhì)犬病而亡。
葛洪《肘后备急方》中记载:凡猘犬咬人,手足瘈疭,七日一发,三七日不发,则脱也,要过百日乃为大免尔。
瘈狗,就是狂犬的意思,被疯狗咬了,七日为一关,最是危险,二十一日脱离危险,只有过一百日,才能说是幸免于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