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大明律该当如何?”朱翊钧询问具体的法律条文。
王希元赶忙说道:“陛下,大明律并无明文,只有若狂犬不杀者笞九十,臣翻旧典,《唐律疏议》就规定的非常明确了。”
“哦?唐律如何规定?”朱翊钧立刻问道。
王希元拿出了一本唐律疏议,这是第十五卷,他翻到了第207条说道:“标帜羁绊不如法,若狂犬不杀者,笞四十;以故杀伤人者,以过失论。议曰:其畜产杀伤人,仍作他物伤人,保辜二十日,辜内死者,减斗杀一等;辜外及他故死者,自依以他物伤人法。”
朱翊钧拿过了唐律看了起来,这一段很长,王希元只是摘要。
标帜羁绊,就是说凶猛的猎犬,要进行标记,比如要写牌子,家有恶犬,而且要有羁绊,恶犬不栓好,就以「故放令杀伤人者」论罪。
议就是司法解释,如果养的畜生杀伤了人,等同于他物伤人,二十天死了,按斗杀减一等论罪。
“唐律的宗旨就是畜产抵人,养的畜生犯了罪,是主人犯罪。”王希元解释了下唐律的立法宗旨。
畜产抵人和诬告反坐,是唐律的两个典型。
“京师是不是多有恶犬伤之事发生?”朱翊钧明白了王希元的来意,西宁侯宋世恩这个案子难以处理,大明国朝的法律空白是另外一方面。
大明京师,人口越发密集,这城里养恶犬伤人,恐怕不止一例。
“陛下英明。”王希元俯首说道,他为难就为难在这里,侯爷的案子不知道怎么判,而且还没有律法作为依据。
“朕会下章刑部、大理寺增补此空白。”朱翊钧将《唐律疏议》递给了冯保,对着冯保说道:“冯大伴,你把西宁侯叫到豹房去。”
“臣遵旨。”冯保打了个颤儿,豹房是明武宗留下的动物园,里面养着一堆野兽,皇帝把西宁侯叫到那地方,到底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加餐。
王希元又不是个傻子,他一听,立刻知道皇帝要做什么,在离开通和宫后,他急匆匆的跑去了文渊阁找到了王次辅,让王次辅去救人。
“我不去,陛下手里还有七张空白驾贴没用呢,等陛下杀完人,下章刑部,我填上事由就是。”王崇古连连摇头说道,陛下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他去触霉头,那才是有病。
“先生。”王希元急的一脑门汗,西宁侯死不死他不是很在意,他比较在意陛下的圣明。
皇帝就必须英明无垢、功业无亏,即便是有些肮脏、有些无耻的事儿,那也是臣子们做的,和陛下没关系才对。
“哎,这案子,我早就看到了,你也处置不了,移交北镇抚司,做好你自己的事就是。”张居正思索了片刻,给了王希元一个答案。
这是世袭武勋,归北镇抚司管,尤其是武勋犯了人命官司,更加不归顺天府管了,刑部都管不太到。
“我去一趟吧。”张居正站了起来,要前往豹房。
王崇古立刻站了起来说道:“不能去,陛下的事,咱们少管。”
“我也是武勋啊,我得过去一趟。”张居正示意王崇古稍安勿躁,他是以武勋的身份去的,戚继光不在,三大公爵都是大祭司,那他张居正作为宜城侯就必须去做个见证。
只要他去了,陛下无论做什么,都不算过分,日后有什么风言风语,也吹不到陛下的身上。
“这事儿闹的。”王崇古只能无奈坐下。
礼部尚书沈鲤立刻对着一个中书舍人说道:“你去把三位公爵叫到豹房去,要快。”
无论陛下要做什么,这个锅不能让陛下一个人担着,公爵世袭罔替,吃了国朝这么多俸禄,是该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日后无论怎么记载这件事,都是三大公爵同意的。
朱翊钧先到了豹房,豹房旁边就是永寿宫,当年世宗皇帝要两百万银子修永寿宫,最终只拿到了二十万两银子,宫殿算是修起来了,没过几天,又失了火。
豹房里的动物,全都是各地送到京师的祥瑞,但因为皇帝不喜欢这些,所以这些猛兽,普遍有些精瘦。
朱翊钧在等西宁侯宋世恩,缇骑已经去了,他没等到西宁侯,却等到了张居正。
“先生要拦住朕吗?”朱翊钧有些好奇张居正来的目的。
张居正俯首说道:“臣从来不阻拦陛下,也没那个职权,今天就是来做个见证,日后说起来,这件事也是臣的主张。”
很快,三大公爵也赶到了豹房,一个个急的满头是汗,见到皇帝就是连连请罪,说管教不严,有失察之罪。
武勋世受皇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武勋带兵上战场了,吃了国朝这么多的俸禄,却不为陛下分忧解难,反而为陛下惹出了这等麻烦,的确是罪过,什么样的功劳,过了五世就该斩了。
赵梦佑带着四名缇骑,抬着一名素布裹着的担架,急匆匆的走进了豹房,俯首说道:“陛下,臣赶到的时候,西宁侯已经在家中自缢,臣验明正身耽误了些时间。”
“自杀了?”朱翊钧走到了担架前,揭开了素布,看到了尸体。
“臣询问其家眷,自从两位伤者死后,西宁侯一直惊惧难安,辗转不宁,昨夜写下了遗书,今天中午自悬祖宗祠堂。”赵梦佑将物证呈送,物证也需要鉴别真伪,通过字迹比对,的确是宋世恩亲自写的,写的时候,略显慌乱。
与其说是遗书,不如说是认罪书。
宋世恩在两个伤者都死了之后,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非常危险了,人没死都好说,但人死了,这个案子就必然要惊动陛下,与其让陛下、元辅、刑部、顺天府为难,不如他宋世恩自己体面。
“送回西宁侯府,下令安葬吧。”朱翊钧盖上了素布。
宋世恩为自己争取到了体面,没有继续给世界制造麻烦,朱翊钧不再追加责罚。
朱翊钧打算在豹房动手的原因,老祖宗已经用‘率兽食人’这个成语描绘的非常清楚了,罪责的主体是人,只有处罚到人的身上,才能约束。
在正月还没过完的时候,大明律法得到了进一步完善,主要是主城区不得养猎犬,附郭民舍,所有的猎犬都必须拴牢,否则就会被扑杀,这是扑杀野狗,也是唐律的一部分。
唐律当初之所以要对这些做明确规定,是因为大唐的长安城,居百万之众,大都会的管理困难,自然要补充法律条文,大明律的空白,在重修《大明会典》中不断补全。
“陛下,内阁首辅上了一条很奇怪的奏疏,关于暂停一条鞭法的。”冯保将一本奏疏呈送到了皇帝面前。
张居正领内阁上奏,除五大市舶司之外,暂停一条鞭法的推行,即便是南衙,除了松江府之外,其他地方仍然不具备一条鞭法的基础,张居正请命叫停。
这等同于大明元辅往自己脸上,狠狠的扯了一个大嘴巴子,收回了成命。
内阁一共罗列了数条原因,第一白银完全产于海外,过分依赖海外流入,大帆船贸易的不确定性,会加剧政策的不稳定;
第二,大明国朝各地发展不均衡,导致白银在市舶司和百万丁口以上的大都会堰塞,而大明内地并没有太多的白银用以流通;
第三,百姓获得货币的难度太大,过分急躁的推行一条鞭法,就是给囤货居奇的商贾、贪得无厌的大明官吏们可乘之机;
第四,商品供应仍然匮乏,除了五大市舶司是天下百货集散之地,其余地区,仍然是在小农经济,货币税不适用于小农经济;
第五,货币向少数权贵过度集中,类似于土地兼并一样,大明的白银完全集中在了势要豪右手中,甚至连乡贤缙绅都没有多少白银;
第六,基层官吏不具备执行政令的能力,会造成基层的混乱,很容易造成武装抗税,加剧矛盾的激化。
内阁根据各地的奏闻的情况,最终痛定思痛,暂停了政令推行,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朕看来看去,先生这意思就是不急?”朱翊钧把奏疏看完,张居正仍然肯定货币税是积极意义,但是现在暂时不继续推动了,因为不着急。
哪里从小农经济蜕变到了商品经济,就在哪里推行一条鞭法。
大明朝廷现在富得流油,陛下扔了三千万银到开陇驰道,来年又拿出了一千万银开始收蓄黄金,朝廷有钱,就没必要吹求过急了。
“先生当然不急,让臣去看,臣也不急,田赋就那样吧,收的上来就收,收不上来就不收了,左右不差那么一点。”冯保低声说道:“陛下,先生意思很明确了,稽税院才是重头戏。”
“陛下重视工商税,重视官厂营收,重视稽税,就是专营烟草的银子,都比农税多了。”
冯保的话没说完,但陛下一定看得出来张居正的意思,一条鞭法其实是一种无奈之举,无外乎就是把马上死变成晚点死。
要解决问题,还是要从暴力、生产关系、分配、基于分配的道德、秩序这一套叙事上入手。
皇帝和元辅,都对大明这个稀碎的财税制度,进行了不同程度的修补,但实践证明,设计的更加巧妙的一条鞭法,反而不如更加粗糙,寄托于皇帝暴力的稽税院。
“难得,先生还有认错的时候。”朱翊钧朱批了暂停一条鞭法推行的奏疏。
申时行、王家屏、王一鹗都上奏朝廷,这一条鞭法,在市舶司非常好用,但在地方,就不是很好用,有点像肉食者的一厢情愿。
大明做出了及时的政策调整,至少皇帝不能率兽食人。
第776章 关于皇家理工学院的人才分配
大明的律法有了空白,把唐律疏议拿来直接照抄,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就补足了空白,这不是偷盗,而是祖宗遗泽,大明本身就宣称明承唐制。
这等照搬行为,礼部认为是:历代皆采前代刑书宜于今者,以补遗厥,取《律疏》疏文以释之,著为常法,为义也。
读书人的事儿,抄那是抄吗?那是继承老祖宗的智慧。
其实不仅仅大明朝抄唐律,宋太祖赵匡胤修订《宋刑统》的时候,也几乎是照抄了唐律,辽国、金国、倭国、朝鲜、安南,个个都抄,现成的律法就在面前,非要自己修,结果搞的不伦不类,贻笑四方。
比如元朝律法《元典章》,以习惯法为主,搞得多数人都无法接受这种怪异的律法,元典章在中原水土不服,多数人都不是特别信服,在司法实践中,大家仍用旧律,搞得元朝只有百年国运,草草收场。
《唐律疏议》的立法原则就是:德礼为政教之本,刑罚为政教之用。
即:道德是法律的基础和根本标准,法律是传播道德、保障道德实施的有效手段。
律是法律条文,而疏议就是司法解释。
这就是为什么在大唐律中,会有畜产抵人和诬告反坐的具体规定,因为在道德上,民为邦本,那么制定律法时,就不会允许率兽食人的事情发生。
细犬,是要吃肉的,是一种猛犬,十分凶猛,对陌生人极其不友好,攻击欲望极强,能养得起细犬的无不是权贵之人,是肉食者。
畜产抵人主要针对的就是这种专业捕猎犬,自唐朝时候,就有专门的皮嘴套,防止细犬咬人,显然西宁侯宋世恩拉着两条细犬出门时,既没有羁绊拴着,也没有戴皮嘴套,但凡是他做一样,就不会纵犬伤人,也不至于自己寻找体面了。
畜产抵人,即便是执行非常困难,但律法依旧要做出明确的规定。
德这个字,其实非常简单,那就是普遍共识。
当普遍共识和律法产生冲突的时候,人们会普遍不适,会对律法产生质疑和不信任;
如果律法不能及时修改,或者在律法修订的过程中,不遵从普遍共识,那么人们这种质疑和不信任就会加剧,最终万民和朝廷之间的信任就会破裂。
当所有人都在为违法者喝彩的时候,那律法本身还合法吗?
最后的结果,就是国失大信,人心启疑。
历史也已经一遍又一遍的演示过,国失大信的后果,但似乎后来者,总是漠视了历史教训,闭上眼捂着耳朵,摇晃身体,假装自己还在前进。
这也不奇怪,有诗云:
高阁垂裳调鼎时,可怜天下有微词;
覆舟水是苍生泪,不到横流君不知。
比较有趣的是,大明也不是照办唐律,比如唐律中规定:诸化外人,同类相犯者,各依本俗法;异类相犯者,以法律论。就是说蛮夷互相伤害,则依据他们的本国之制,如果是异国相互相伤害,则依据唐律。
但大明律则规定:凡化外人犯罪者,并依律拟断;意思是:但凡是番邦蛮夷,在中国活动,一律按照中国法去判决,而不是尊重其本国的风俗制法去判决。
在这方面,大明律更加霸道一些,大明更加不尊重蛮夷,因为遵从番国的风俗制法去判决,很容易形成蛮夷实质上的司法特权,索性直接一刀切,在大明地头活动,就要遵循大明的律法。
张居正上奏,停止一条鞭法在全国范围内的推行,也是基于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不能率兽食人的普遍共识。
在没有完成商品经济蜕变的前提下,皇帝为了自己的内帑、朝廷的国帑,强硬推行一条鞭法的货币税内容,就是皇帝带着朝堂大臣、地方官吏在吃人,为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吃人保驾护航。
在中原这片土地上,率兽食人的皇帝,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就是江山。
所以,张居正有德,暂缓一条鞭法的推行,也让大明官吏对考成法新增规定的怨气,降低了许多。
大明对大明律修修补补,填补畜产抵人这段时间,松江府上海县知县姚光启,上了一本奏疏,内容很多,其中有一条就是,他很怀疑,盐能不能赚到金子。
用盐去换金子,这听起来多少有点怪诞。
“什么话!盐能不能赚到钱,私盐贩子黄巢、私盐贩子张士诚,哪个不是雄霸一方?当然能赚到钱,而且能赚到黄金。”朱翊钧指着姚光启的奏疏,十分肯定的说道:“就是被姚光启看作是粗盐,不能售卖的盐,在泰西那也是精盐了!”
“黎牙实为什么又从马德里回到了大明来?在大明待久了,他在泰西根本生活不下去。”
“盐当然能赚钱了!”
自1600年开始,在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的批准下,不列颠东印度公司拥有了无限期的皇家许可状,开始试探着向印度殖民,整个殖民征伐持续了117年,在1717年,不列颠东印度公司才打败了莫卧儿帝国皇帝,获得了免税的权力。
至此,英格兰正式开始殖民印度。
自不列颠东印度公司算起,一直到1930年,长达213年的时间里,印度完全施行食盐专营,强力禁止印度人开采和自由买卖盐,殖民总督利用食盐,控制印度的财税和人民。
用盐是可以赚到钱的,高道德就少赚点,低道德就多赚点;没有道德,那就能赚的更多了。
非暴力不合作运动的甘地,自1930年开始,开始了反对食盐专卖的盐行军运动,宁愿晒干海水,也不肯买利物浦公司的食盐,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持续了整整17年后,印度终于获得独立。
英国佬这根搅屎棍,在临走的时候,还狠狠的给了印度一刀,印巴分治,给印度埋了颗五毒透心钉。
盐,古今中外,都和财富、战争、权力息息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