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30节

  在这个时候,一些人,找到了松江府的西林禅寺,找禅师驱邪,希望能防范这个叫魂术。

  事情就坏在了禅师的身上。

  西林禅寺的香火极其鼎盛,但香火是整个禅寺的,有些禅师吃不到多少香火。

  一看有叫魂术,一个禅师立刻找到了新的辟邪赛道,以叫魂术为纽带,和几个禅师一起对齐了颗粒度,赋能新热点,几个禅师立刻开始宣传各种邪术的危害,玉器、木器、符篆等等辟邪组合拳相继推出。

  这几个禅师立刻得到了大量的香火钱,叫魂术的谣言就越来越广。

  “孤证不证,这懒汉死于所谓叫魂术,时日一久,再无例证,这谣言岂不是不攻自破,香客就是心里再害怕,还能不停地给这几位禅师上贡不成?”朱翊钧觉得事情到这里差不多得了,怎么会闹到皇帝的御案之上?

  赚点钱而已,心里有鬼才去把自己的钱给骗子。

  “这几个禅师也知道,过不了几日,没有邪祟作乱,大家都会归于平静,为了让这风浪变大,几个禅师开始刻意散播谣言,四处对人说,哪里有人惨死在叫魂术之下。但骗是骗不了多久的。”张居正叹了口气。

  浪越大,鱼越贵的道理,不光鱼贩子懂,禅师也懂。

  禅师们面对人流量的下滑,辟邪这个新赛道就这样跑到了头儿,十分不甘心,几个禅师就商量应对,一个点子王说:敲人脑袋!

  松江府因为开海,人口虹吸,聚集了无数的外乡人,这个时候,禅师只需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找到这些卑贱的、从事苦力的外乡人,一榔头下去,七窍而死,这个叫魂术的财富神话,就能继续下去。

  之所以要对外乡人下手,是这些外乡人,死了也没人管,很多外乡人都是自己远赴他乡,传帮带也不怕,传帮带都是同乡抱团取暖,死在了叫魂术这种邪术之下,都是避之不及。

  连续敲死了七人之后,这叫魂术立刻变成了血淋淋的铁证和威胁。

  侦缉命案本来就难,这种无利害冲突、无直接关系、随机杀人的凶杀案,就更难侦破了,而且命案发生在上海县,西林禅寺在松江府华亭县南边。

  姚光启查了很久,才最终锁定了这些恶禅师。

  张居正面色悲痛的说道:“这一个恶禅师,根本不知道自己闯了多大的篓子出来。”

  “案件侦破了,人犯也抓了,华亭、青浦、上海、浦东四县,全张榜公告,甚至还让衙役、火夫,挨家挨户宣讲,可是这恶禅师们闯出的祸,才刚刚开始。”

  “因为做这个辟邪生意的不仅仅是这几个禅师,三教九流都做这辟邪的买卖,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叫魂术大家都念叨,就变成真的了。”

  “直到上个月三日,本地百姓聚啸,打死了外来的石匠。”

  事情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这名石匠是湖广荆州府人,和张居正是老乡,当然这石匠不认识张居正,他到松江府就是干活的。

  松江府在修桥,石匠缺口很大,这石匠歇着的时候,在路边逗弄孩子,初来乍到,不懂上海县的忌讳,就询问孩子叫什么。

  这一问,坏事了。

  叫魂术发动的条件,姓名、八字、石匠,这石匠问名字是想做什么!

  石匠吓坏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被围住了,石匠一开口,这湖广口音一出,很快就被打死在了黄浦江边,动手的有二十多个人,没人承认是自己杀的人。

  “麻烦大了。”朱翊钧坐直了身子,他意识到,为什么张居正说恶禅师自己都不知道闯了多大的祸。

  叫魂术逐渐异化成为了一种权力。

  松江府有些本地人,但大多数都是外地人,而且这些外地人有钱的还很多,绝对数量上,外地人更多点。

  本来就有矛盾,这叫魂术被异化为了一种规矩,不懂规矩就打死。

  案子麻烦就在于二十多个人动手,难道要全杀掉?

  “松江地面是如何处置的?”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这种已经掀起了风浪的谣言,害人不浅。”

  张居正面色沉重的说道:“二十多个人不肯承认,姚光启就判一体处死,这些人终于怕了,最终在不断互相指认中,终于确定了凶手。”

  “凶手要抵命,其他人流放鸡笼岛淡水镇,五年苦役期满,才能回到大明。”

  “申时行在浙江主持还田,让姚光启灵活处置。”

  “姚光启也没干别的,把整个松江府给停了,实施了日禁宵禁,无急务要务,不得出门,也没多久,就停了一天半。”

  “松江府多雨,大多数人都没存粮食,这人饿的时候,就只有一个烦恼,那就饿了。”

  “姚光启本人凶神恶煞,脸上带条疤,就坐在县衙门前,除了喝水什么都不吃,陪着全松江府人一起挨饿。”

  “他公布了自己的生辰八字,放出话去:若有人会咒杀,就把他给咒杀了,禁令自然消解!”

  姚知县是个人,也不是神,他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拿出了轻断食疗法,让大家饿了一天半,终于破了这叫魂术的邪祟作乱。

  “姚知县被骂惨了吧。”朱翊钧愣了下,这种轻断食疗法,姚光启也能搞出来。

  大明的读书人真的是歹毒的厉害,花招多得很,办法有的是。

  只要皇帝只看结果,还在重视循吏,什么招儿都能给你使出来,这样当然有好处,能做成事儿;有坏处,权力过于蛮横了。

  张居正面色古怪的说道:“那倒没有,姚光启没有被骂,其实松江府上下,全都被这个叫魂谣言给弄得身心俱疲,连生产和货运都耽误了。”

  “人心惶惶,内外难安,姚光启做出了这种出格的事儿,证明了谣言为假,内外算是彻底清净了。”

  皇帝看到了权力的任性,言官弹劾姚光启胡作非为,松江府以谣言为生的人恨得咬牙切齿,毕竟这么一搞,这辟邪的生意就真的没法做了。

  而松江府大多数的百姓,则是感谢,至少不必担心,自己被这叫魂术给咒杀了。

  每个人的利益不同,大家看待一件事的视角就会不同,松江府是天下财富聚集之处,这种弄得全民忐忑的谣谶,就可以浑水摸鱼,从里面大捞特捞,结果被姚光启用自己的性命给破了。

  朱翊钧的手指在桌上敲动了几下,才说道:“我们的海带大王、晒盐大王,还是很勇敢的。”

  子不语怪力乱神,不是说夫子反对鬼神之说,而是远离、不讨论,没说是假的。

  姚光启是个读书人不假,可这种谣谶已经到了人人自危的地步,身在居中的姚光启,有没有一瞬间动摇过,真的有这种叫魂之术,怪力乱神的妖术,夺了他的性命?

  姚光启应当怕过,但他还是选择直接了当,用最直接的办法,把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直接挑衅邪术,最终才破了这个乱局。

  这是一种勇敢,姚光启从不缺少勇敢,他的脸上有道长疤,海寇抢海带的时候砍的伤。

  “大明要都是这种循吏,朕岂不是能高枕无忧?”朱翊钧满是笑容的说道。

  “陛下睿哲天成,洪福齐天,君为臣纲,亿兆瞻仰,必然以为则而行之,大明自然君圣臣贤,运泰时康。”沈鲤平静的说道。

  海瑞讶异的看了沈鲤一眼,沈鲤作为骨鲠正臣,为了礼部的事儿,洒水洗地也就罢了,这还把万士和拍马屁那套学来了?

  沈鲤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话,他其实说的真心话。

  姚光启是京师纨绔子弟,曾经也是前门楼子一脚把穷民苦力踹在地上,扔一把银子随意离去的混不吝,在太白楼买花篮,都是十个、一百个的买。

  不出现在海捕通文上,已经是祖宗保佑了。

  姚光启变成这样,和陛下息息相关,当然和姚光启自己的奋斗有关。

  本来姚光启可能会出现在刑部奏疏上,但现在姚光启是海带大王,晒盐大王,还是陛下口中的爱卿、勇士。

  人的际遇总是如此奇妙。

  朱翊钧拿起了申时行、姚光启的奏疏批复之后,才坐直了身子说道:“别看松江府日新月异,以朕看来,松江府的百姓,生活也不是那么如意。”

  “朝廷总是更容易看到聚集的人口、鲸吞的货物、手工作坊林立、千帆竞过、海量的白银从松江府流入大明。”

  “但人口在快速增加,道路拥堵、卫生变差、治安时好时坏、贫富差距增大等等,都在困扰着松江府的百姓。”

  “百姓始终生活在焦虑和极度的紧张之中,生活在阶级有可能向下滑落的恐惧之中,心里那根弦儿一直紧绷着,直到叫魂邪术一出,立刻断了,才弄成了这样。”

  “居京师大不易,居松江府亦不易。”

  叫魂案里的矛盾很多很多,叫魂案把这些矛盾勾了出来,才会变成这样,惊扰圣听。

  也是姚光启处理得当,否则这叫魂术的谣谶,顺着大江,跟着商品、商帮流动传播到大明的各个角落,指不定造成多大的危害。

  沈鲤看了眼海瑞笑了下,这就是他拍马屁的原因,真的是实话。

  陛下圣明,陛下眼里,真的有万民。

第787章 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

  最近大明发生了两件轰动全国的大案,第一个就是江西瑞金的田兵之乱,第二个就是松江府的叫魂案。

  这两个案子,看起来天南地北,没有什么关联性,但其实内在逻辑和本质是完全一致的。

  政治活动,从来不局限于庙堂之高,社稷之民,每一个人的选择,决定了社会的最终走向。

  大明的社会在剧烈的变化着,从传统观念上去解读这些变化会觉得离经叛道;浅尝辄止从表现去分析会变得肤浅;

  要解读变化,要从本质出发。

  瑞金田兵之乱、松江叫魂案,本质上是生产力发展和生产关系的矛盾;

  本质上是生产关系改变引发的经济变革与现行思想道德、政治律法制度、组织架构、分配方式的矛盾。

  即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

  只有看穿了表象,清楚的了解到事情的真相,剖析暗流涌动的问题,抛开对阶级的偏见和利害关系去分析原因,并且就原因找到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才能解决问题,缓解矛盾。

  现象、问题、原因、办法这四个步骤,就是矛盾说提供的思考方式。

  矛盾说从来不是什么经学,它唯一的作用就是提供给人一个方法论,去思考社会的种种现象。

  大明废除了贱奴籍,并且在浙江、五大市舶司展开还田,代表着旧强人身依附生产关系开始崩解,佃户们消息再闭塞,也会听到远方的消息。

  生产力已经改变,大明已经有了新的农作物、水肥,代表着粮食在缓慢但是稳定的增长。

  佃户们能够感同身受万历维新的变化,因为潘季驯在万历三年就已经开始在江西推广番薯,番薯已经种遍了荒地;

  可是以石诚吾为首的宁都、瑞金、宁化三县缙绅,依旧想要倒行逆施,恢复腐朽的、陈旧的强人身依附生产关系,极尽所能的朘剥和把百姓当做是草芥。

  矛盾在那根弦儿崩断之后,猛烈爆发。

  生产力发展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矛盾,是阶级矛盾和斗争的集中体现。

  “王次辅。”朱翊钧看着王崇古说道:“朕不解。”

  “臣惶恐。”王崇古赶忙站了起来,俯首听陛下询问,陛下和张居正是亲师徒,但他和陛下也是亲君臣。

  陛下也不是事事都听他张居正的!

  “朕不解,为什么,大明律法上,长久保持对乡贤缙绅的利益让渡和司法偏袒,非但没有缓解尖锐的地主与佃户之间矛盾,反而有些加剧了这种对立?”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

  王崇古是大明的大司寇,负责刑部已经十三年。

  王崇古一愣,沉默了片刻说道:“容臣缓思。”

  利益让渡和司法偏袒,是客观存在的。

  大明的秀才见官不跪有廪米免劳役,举人更是可以出仕做官,可以免部分的田赋,甚至可以有奴仆。

  而进士那就更不得了!

  是官选官的统治阶级,除了免赋税之外,还有刑不上大夫的特权。

  只要考中了进士,即便是进了北镇抚司衙门,也不能上刑,同样还有八辟八议,这种成体系的宽宥制度,更遑论那些见不得光的潜规则了。

  做了官,但凡是不谋反,不搞出民乱来,斩首这两个字对士大夫而言,太陌生了。

  陛下的问题看起来简单,但其实一点都不简单,这种律法上的偏袒,没有达成朝廷的期许。

  朝廷让乡贤缙绅好好的替朝廷安土牧民、教化百姓、宣讲政令、表率乡闾。

  这些乡贤缙绅非但没有起到应有的积极作用,反而恃势武断、凌虐桑梓、欺侮邻民,大为地方之害。

  “乡绅,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被偏袒,自然有恃无恐。”

  王崇古面色凝重的说道:“陛下,万历三年,绥远总督潘季训在江西,加意整饬,严行禁止,各绅士始知有法,方遵守法度,循分自爱。”

  “乃近来旧习复萌,竟不顾圣命、公然抗旨、恣意妄行,可谓是无法无天。”

  “臣听王家屏说,广州一些州县,缙绅大户派打手携带长刀短枪,下乡民沙田拔苗,沙田贫瘠而勉强耕种,仍被占沙之名所迫,因为乡民沙田种苗,就没人做佃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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