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931节

  “臣听南衙巡抚李乐说,在南衙,有豪强听闻谁家藏银,必诬告举报乡民贩卖私盐,趁机侵吞,至万历十年南衙重压整治,此风稍止,万历十四年陛下南巡离开,此风再起,再被整治。”

  “臣生于山西,幼时,臣就听闻,山西的襄陵和临汾两县,缙绅独占水利,农人耕种必买水券,若无券则无水,反反复复。”

  “陛下圣明,臣以为,可能正是这律法上的偏私,才有了这渔利婪贿的不贤之绅。”

  “赏罚不明,不信也。”

  朱翊钧深吸了口气说道:“管子有云:圣君设度量,置仪法,如天地之坚,如列星之固,如日月之明,如四时之信。”

  “赏罚不明百事不成;赏罚若明四方可行。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朕有罪也,不信之罪。”

  “臣等罪该万死。”张居正吓了一跳,立刻带着群臣齐声俯首说道。

  皇帝有罪,大臣们就只能万死不辞了,所以皇帝不能有罪,也不能有错。

  信的意思是公正,不发生偏差,不信,就是不公正,让社会发生了偏差。

  作为皇帝,朱翊钧负有主要责任。

  真的是朱翊钧的错吗?可是千年以来,不都是这样吗?

  “大明会典在修,那么对于乡贤缙绅之司法、赋税特权,诸位爱卿商议后,呈送御前吧。”朱翊钧挥了挥手。

  到了大臣们选择的时间,是取消乡贤缙绅的特权,还是认定皇帝有不信之罪。

  看似有的选,其实就只有一个选择,取消乡贤缙绅的司法、赋税特权,取消这种偏袒,而不是让乡贤,近似于官而异于官,近似于民又在民之上,让乡贤在律法中,回归民的序列。

  认定皇帝有不信之罪,危害是极大的,李太后动不动让小皇帝写罪己诏是一种极其荒谬的做法。

  罪己诏一下,大臣们就得致仕,致仕还不算完,陛下的京营需要劳师远征,将陛下置于不信之地的乡贤缙绅物理消灭,才能让陛下摆脱不信之罪的窘境,否则皇帝有罪,那这天下还坐不坐了?

  “同时,也要警惕沿海新兴资产阶级,拥有类似于近乎于官而异于官,近乎于民在民之上的地位,否则他们就会和乡贤缙绅一样,搞强人身依附关系,极尽所能的朘剥而且认为理所当然。”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这对大明很重要。”

  新兴资产阶级是有先进性的,但这些新兴资产阶级获得更多的律法偏袒,先进性就会逐渐消失。

  新兴资产阶级的思路,就会从改良生产工具、改善劳动工场的生产环境、提高生产效率、降低生产成本,最大限度的提高利润,变成极尽所能的朘剥劳动价值。

  格物院对一个壮劳力的工作进行过量化,也就是度数旁通,1个人一天的工作量等于1.2匹马。

  大明人很多,劳动力充足,一旦朝廷给了更多的特权,新兴资产阶级,就会和旧地主阶级一个模样,肆意妄为。

  朱翊钧环视了一周后说道:“天下不是朕一个人的天下,是所有人的天下,一旦代表着先进生产力的新兴资产阶级,变得腐朽,后果难以想象。”

  皇帝立法,真的能阻止新兴资产阶级的腐朽吗?这是不可能的。

  从政治基本逻辑去看,经济地位决定政治站位,时间稍长,新兴资产阶级必然陷入旧的轮回,收租要比奋斗赚得多,来钱更容易。

  但新兴的资产阶级的新陈代谢,要比旧地主的新陈代谢要快得多的多。

  因为新的行业在如同雨后春笋般的冒出来,新的肉食者会不断的出现,冲击旧的肉食者,形成新陈代谢。

  “陛下,律法好定,推行极难。”王崇古提醒了皇帝即便是改变了律法,最后的结果,可能也不如人意。

  因为这些乡贤缙绅、新兴的资产阶级,掌控了生产资料,就掌控了分配的权力,他们甚至可以通过分配,掌握话语权,塑造道德,让别人叫他爸爸。

  “先从律法上修订,有了律法,才有可能推行。”朱翊钧十分清楚其中的难度,皇帝的圣命有用,但作用有限,需要大明大多数人的共识。

  诚然,大多数人可能会被欺骗,但不会被一直欺骗下去,因为朘剥的刀,刮在自己身上。

  刮骨刀刮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才是真的疼。

  法律条文和司法实践,是矛盾相继,才能不断向前。

  “陛下,户部给事中弹劾大司徒少司徒。”右都御史李幼滋拿出了一本奏疏,这本弹劾王国光和张学颜。

  “北齐用任杨遵彦则理,用高阿那肱则乱;隋代任高颎则理,用杨素则乱;初唐用房玄则理,玄宗用李林甫、杨国忠则乱。”

  “用人得失,所系非轻;安危在出令,存亡系所任,古者任大臣,必用有德,不用有才,有德进,忠厚为先,天下四安;有才进,残刻为先,祸乱江山。”

  ……

  奏疏很长,前面讨论用人的重要性,下面批评皇帝用人的逻辑,皇帝是唯才是举,根本不注意德行,有些人大缺大德,陛下仍然重用。

  这大缺大德中就有大司徒少司徒二人。

  朱翊钧听了半天,才听明白,户科给事中究竟弹劾了什么。

  理工学院第一期学子,会计毕业八十人,国朝只留下了十个,户部只拿到了三个,这对审计缺口超过四百的户部而言,是不可接受的。

  学子为何不进户部做审计,因为事多、钱少、离家远还不能进步。

  主要是不能进步。

  大明官吏之间有着天然壁垒,这些审计吏员,一辈子都是这个活儿,顶天了做到九品司务,就到头了。

  做官是要出身的,理工学院弟子,等同于秀才出身,连举人都不是。

  朝中海瑞这把神剑,大力肃贪,每年查处大量的贪官污吏,这些审计就是想收银子,也怕被海瑞抓到。

  而且户部审计制度十分严密,每年审计,户部大门一关,都在一个小隔间里,三人不同时间复查一本账,谁出了问题,还要问责。

  联袂,沆瀣一气,非常困难。

  在户部做审计,就是个旱涝保收的辛苦活儿。

  “户部给事中奏闻之事,大司徒真的做了吗?”朱翊钧看向了王国光疑惑的问道。

  按照给事中的弹劾,王国光直接明抢,没有任何文件,但本来签订的劳务合同,统统被宣布作废了。

  王国光俯首说道:“句句属实,未曾虚构,臣让各民坊将所取生员送到户部来。”

  王国光没有下命令,而是让司务去吹了吹风,这些民坊,收到风声,立刻就办了。

  不办,得罪户部的下场,可想而知。

  大明皇帝都不会无缘无故的得罪户部,以前户部没钱的时候,大家都踩户部一脚。

  现在户部钱粮充足,走到哪里都是挺胸抬头!

  “送回去吧,不愿意给朝廷办事,抢来何用?户部缺失,就提高些待遇,争取下一批。”朱翊钧面色为难的说道。

  户部审计缺口大,每年年末审计,户部都需要到宫里来协调,除了到宫里协调,则是招募。

  王国光再俯首说道:“打算盘而已,一本账三个人审计,还有复审,他们只要打算盘就行了。”

  强扭的瓜不甜,但是解渴。

  户部这么干,性质就跟强抢民女没什么区别,已经不是权力的小小任性,而是极大的任性了。

  但王国光这么干,其实从千年以来君君臣臣的传统观念,是可以解释的。

  皇帝是天下的主人,臣子是皇帝的家奴,家奴是给皇帝干活儿的。

  皇家理工学院是内帑单独出资修建,没有民间募集,甚至连国帑都没出钱,陛下不拿出内帑的银子来,没有皇家理工学院。

  所有皇家理工学院的弟子,都要感恩皇帝的恩情,并且为皇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报圣恩。

  现在皇帝国帑审计缺少审计吏员,而这些学子不思报恩,反而为了些许碎银,就弃陛下而去。

  哪怕从最功利的角度,四年一百二十银束脩,陛下提供了六十银无息的贷款,难道不应该把这六十银的恩情还了?

  恩情叙事,算是封建帝制的典型特色。

  “也不都是为了碎银,很多都是家族子弟,专门学习商学和会计,学完是要回家的。”朱翊钧笑着为学子们解释了一下。

  家里有家产要继承,这也是原因之一。

  朱翊钧看着王国光说道:“缺人就自己委培好了,没必要闹成这样。”

  张学颜站了起来,俯首说道:“陛下,这么下去,国帑的审计就只能徒有虚名了,假账算不过民间,看不出来。”

  “到那时候,户部衙门就成了笑话了。大司徒也是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

  朱翊钧为之愕然,然后点头说道:“朕明白了,原来户部有这样的顾虑,这就是情理之中了。”

  “容朕缓思。”

  “有了。”朱翊钧眼睛珠子一转想到了好主意,点子王灵机一动,拿出了一个都能接受的方案来。

  张学颜为自己的上司说好话,也是实情,国帑算力不足,一到年终审计,就需要到宫里协调。

  大明天下,算力最强的是内帑,宫里内帑太监崔敏带领的算盘宦官有两千四百名。

  而这些算盘宦官是宫里内书房十几年时间,一点点培养出来的,宦官又没地方去,只能为皇帝效力。

  而这些算盘宦官,大多数不在宫中,而是在各府之内,为稽税院稽税提供支持。

  算力排行榜,第二名是皇家格物院,主要是为了研究,大明在绘测天下堪舆图,各种星图、天文、压力差表等等,都需要算力。

  第三名则是国帑审计,一共有审计吏员三百八十名,负责六账一册的审计。

  朱翊钧放任理工学院的会计学子,不出几年,民间算力大于国帑,到时候,国帑到时候收到的就只有假账。

  朱翊钧笑着说道:“朕有个主意,在东交民巷划拨六十亩的地方,修一个监狱出来。”

  “稽税院这些年查了很多的案子,少说抓了四千的账房先生,这些账房先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得关着吃粮。”

  “把这些账房先生分出两千来,投入这监狱里,供户部差遣如何?”

  职业技术专业监狱。

  朱翊钧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稽税院抓捕的账房先生,被判了几年徒刑,就是派出干活。

  当然稽税院稽税房,账目多,忙的时候,也会抽调这些账房先生帮忙,算是苦役的一部分。

  账房先生宁愿给稽税院算账也不愿意出去干苦力,那是真的苦力,修桥补路、营造官道、烧焦炼钢、送粮苦力等等。

  廷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看向了张居正,这些个损招,九成九都是张居正教的。

  陛下多仁德,连强迫理工学院弟子给朝廷干活都不肯,那不仁的只有张居正了。

  “那岂不是说,多年以后,理工学院同年学子,会在这东交民巷再见面?”海瑞愣了很久,才开口说道。

  审计司的审计吏员去监狱里取账本,监狱里负责审计账目的是当年的同学。

  朱翊钧笑着说道:“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啊,能在东交民巷监狱再次相遇,只能说是缘分了。”

  “大司徒以为朕这个主意怎么样?”

  “陛下睿哲天成。”王国光选择了答应下来,他要解决户部算力不足的问题,而不是强摁着牛喝水。

  朱翊钧看向了李幼滋说道:“那就好说了,覆六科廊说学子仍照旧履任,都是司务听错了,误会一场,不必揪着不放了。”

  “臣遵旨。”李幼滋俯首领命,陛下已经定性了是误会,司务领会错了大司徒的意思。

  司务会承担责任,并且被罢免,但被罢免后,会过段时间会换个地方再启用,这件事就彻底过去了。

  你要为顶头上司背了锅,扛了雷,下场惨淡,日后谁还愿意为这位上司背锅?

  官场有打打杀杀,也有人情世故。

  朱翊钧重视循吏,他比较看重能不能把活儿干好,能把活干好,贪一点就贪一点。

  户科给事中觉得皇帝过于重视才能,而不重视德行了,就是那句:古者任大臣,必用有德,不用有才。

  这职业技术专业监狱,就是典型的用才不用德的典型。

  廷议在日上三竿的时候,才结束,朱翊钧处理了一些需要过会的大事,而后开始了每日的操阅军马。

  等到朱翊钧回到了通和宫的时候,江西瑞金田兵头领已经押运到了京师,住进了北镇抚司。

  冯保面色复杂的说道:“万乾倡、连远候、郑三万三人,是田兵的头儿,万乾倡是广州人,连远侯是胡广人,郑三万是福建人。”

  “他们也是外乡人,当地叫做客纲,客纲在江西还是很普遍的,福建的地不养人,有个天灾人祸就会逃往江西。”

首节 上一节 931/1018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