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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甫将军,此次整顿,郡县官吏皆苦不堪言,一腔怨气不是向上便是向下,眼下兖州有大军坐镇,方才显得安稳,但大军能一直坐镇此处吗?且官吏有怨,最终承担怨气的还是百姓啊!”
“嵩何至于让公称将军,岂不折煞于我?公称我字义真即可。”
以此时皇甫嵩的地位,能让皇甫嵩如此对待的人屈指可数,兖州的山阳郡便有一位,正在皇甫嵩的眼前——张俭。
虽然有微弱的声音批评张俭在逃亡的途中连累了太多的德行之士,但在汉人普遍的价值观影响下,人们更多赞誉“望门投止”所代表的面对威胁宁死不屈的士人风骨,作为故事主角的张俭当然是鼎鼎有名之士。
早在党锢刚刚解除之时,大将军何进与当时的三公联合推举张俭,起步就是九卿之一的少府,其名气与影响力可见一斑。
只不过经过了党锢之祸,张俭没有为官的意图,回到家乡教化乡里去了。
张俭已经七十有七,过了与人客套的年纪,见皇甫嵩说得诚恳,从善如流。
“义真贵为车骑将军,担此重任,宜向天子表明民间情况。施政当如文景之时,宽松为重。”
听到此处,哪怕是对面是张俭,皇甫嵩依然强调道:“文景之时,行的是黄老之术。且今时不同往日,民间的情况同过去有变化,施政怎么能一成不变呢。昔日有将张武等受赂,孝文皇帝发金钱赐之,以愧其心,遂使贪腐之风盛行。放在今日,公以为该如何?”
自吕后至汉景帝,都是以黄老之道治国,所谓无为而无不为。简单来说,黄老是道与法的结合。在黄老的认知中,皇帝定下规章制度,然后便可以隐身了,尽量少的发布政令。臣子和百姓们能不动便不动,使民间得到休养。
但所有的政策都该与实际结合,黄老之道带来了大治,同时也产生了诸如官员因久在地方极易做大,律法执行不严等问题。
因为经历过许多磨难,张俭的政治观念愈发保守,他反对朝廷有什么影响民间的大动作。
面对皇甫嵩的问题,张俭指了指皇甫嵩腰间的佩剑,回答道:“不外乎刀剑相向,一如将军领兵来此地镇守。”
“然而义真可曾想过,今日领兵之举,是视臣子为贼寇之举,这便是义真想要的变化吗?”
皇甫嵩摇头道:“所谓恩罚皆出于上,今陛下遣使巡察地方,恶吏当罚,良吏当赏。正是视恶吏为贼寇,视良吏为手足!”
第306章 酷吏
在张俭看来,刘辩防患于未然的作为相当于把臣民当贼来防,这样势必会让臣民与君主离心离德。
放到学术上就是支持人性本恶,同样与他的政治见解相悖。
单论辩经而言,皇甫嵩不比沉浸经学多年的张俭,面对张俭的一通大道理逐渐落于下风。
可实权掌握在皇甫嵩手上,而皇甫嵩本就是个意志坚定之人。董卓当政之时便用一封诏书让他情愿放弃手下兵马回京,险些身死,而今天子对他这般信重,他岂会动摇?
张俭人老成精,渐渐看出了皇甫嵩不是用言语便能说服的人。
于是他退而求其次,继续说道:“义真当知孔文举在陈国所行之事,矫枉过正使得郡国震怖,各县乡人心惶惶,兖州有军队坐镇,乡人们惶恐更盛……”
别看皇甫嵩对叛贼心狠手辣,但他对待平民百姓还是很不错的,昔日他在冀州平定黄巾之乱后便奏请免除冀州百姓一年的田租,对于军纪的管控也是十分严厉。
他对张俭承诺道:“公放心,在兖州,赏罚皆依照律法而行,在我面前不会有法外之事。”
得到这一许诺,张俭仿佛完成了使命,颤颤巍巍地起身,仿佛下一刻就要摔倒了。
皇甫嵩赶紧起身,亲自上前搀扶。
“本想向义真告辞,不想年老腿麻,竟还要劳烦义真搀扶……”
皇甫嵩推辞道:“公何出此言?”
张俭忽然压低了声量,悄悄说道:“义真……莫负此生。”
他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又想到了自己,话到嘴头,只冒出了这六个字。
说罢,他腰也不酸了,腿也不麻,也不用皇甫嵩搀扶了。
张俭大笑着离开,只抬起手向站在原地的皇甫嵩挥了挥。
如果不是后面张俭笑得过了火直接被呛到了,又被赶上来的皇甫嵩搀扶住,此情此景,必是一桩美谈。
皇甫嵩送别张俭后没多久,他又见了一人,来自校事部的军假司马满宠。
“情况如何?”
满宠答道:“果然不出将军所料,张公之所以来见将军,背后便有山阳郡乡人鼓动。其后有高平王氏、刘氏、薛氏等人多次拜访,因为并未深查,并未知晓更多。其中,刘氏有安南将军刘表。若要细查,须得捕人用刑了。”
自从因为刑罚过重弄死了个罪人不得不弃官返乡后,满宠痛定思痛,作风相较于以前收敛的许多。
张俭来之前皇甫嵩怀疑张俭是为了替谁张目,但见完之后,皇甫嵩就没有疑虑了。
孔融曾经收留过张俭,但张俭依然要点出孔融之名以作批判,皇甫嵩愿意相信张俭是因为看不下去孔融的作为才来的。
“张公回去后便不会再插手了,不必再查了……此前探查的州郡大族豪强私募宾客一事如何?”
满宠答道:“任城国吕虔,山阳郡李乾,此前皆宾客数千家,为兖州各家之最。前岁二人闻有侍御史巡察,遂遣散宾客于各处,待侍御史离开,二人复又召回千余家,今岁闻将军来此,又尽数散往各处。”
听闻这些,皇甫嵩一时竟有些想笑,他问道:“依你看来,若我不闻不问,待明年,彼辈能召回多少家宾客?”
“未有定数。”满宠回答地很古板。
“随意估量一次即可。”
“数百家总该有的,如此,与郡国其他大族豪强无异。”说是随意,但满宠还是说出了他判断的依据。
他口中所谓的以家来计的宾客,与门客不同,其中大部分可以称得上待遇很好的佃户。
这些宾客依靠着主家享受相对于普通百姓更好的生活,自然会听从主家的命令,但又与奴婢有所不同。
其中有些是作为豪强,单纯的没有将宾客转变为奴婢的能力,有些则是看重了宾客的临时属性,毕竟宾客可以说散就散,奴婢可不行。
皇甫嵩对于和张俭一样出身山阳郡的满宠毫无隐瞒的作风很满意,他喃喃道:“如此,每家拥兵成百上千……上千应该没有,三五百总是有的……”
满宠紧紧闭上了嘴,这话皇甫嵩敢说,他可不敢说。
毕竟都是百姓,哪里有兵呢?
“稍后你将此间事细细写下,由我过目后,报于陛下。”
“是!”满宠言罢告退。
……
荀攸见到李儒时,后者正在南门外的粮肆处看着百姓们排队购买降价后的粮食。
有穿着官服的官吏坐镇,现场秩序井然,没有发生什么争抢、插队之类的行为,因为面对这种扰乱行为,官吏们会毫不留情的处罚。
荀攸还看到,在店中贩卖粮食者,并非是大司农的属吏。
说来也对,就算大司农的属吏再多,真要分配各处运粮贩粮,人手也会捉襟见肘。就这还没考虑这些属吏愿不愿意呢。
道明来意,代为传达了天子的疑问之后,荀攸问道:“李公,这些售卖谷粮者,是从何处而来?”
李儒坦言道:“原是这店中之人。”
荀攸疑惑不解,李儒这么快就搞定了粮商背后的人?那为何还会有那么多弹劾他的奏书呢?
许是看出了荀攸的疑惑,也是为了荀攸回去后好给天子讲解他的计划,不等荀攸问起,李儒便解释道:“荀君不知,彼辈皆是自愿为之。”
说话间,李儒拦住了一个正在搬粮食的肆佣,问道:“你可是自愿?”
“是,是……”
荀攸见那肆佣连连点头,但说话结结巴巴,都不敢看李儒一眼,明显是心中恐惧。
他知道事急从权的道理,但却不愿放任李儒做得太过。
但李儒仿佛预判了他的想法,承认地很干脆:“荀君猜的没错,我是威胁他们了。”
“得罪了主家,他们还有机会,我也会替他们做主,但得罪了我,眼前这一关他们就过不去,也就不用谈以后了。”
说到这时,李儒观察了一下荀攸,见荀攸竟然克制住了怒气,没有责备他滥用刑罚,心中对荀攸的评价不免提高了几分。
第307章 蹇硕的请求
面对荀攸这么一个天子派来的务实之人,李儒说话也越发坦诚:“他们现在固然辛苦,我也会给他们多算些工钱。”
“待到下个月粮食价格回转,我自会将查封的粮肆与粮仓还回去,其间收益,除了运输路上损耗及工钱外,俱完璧归赵。”
简单来说,李儒的做法很直接了当,突出一个官方插手强买强卖,将封建官僚强权的底色展现的淋漓尽致。
当然啦,大司农的属吏们要帮着算一个月的账,忙碌这么久,也拿些工钱很合理吧?
至于在此期间有不同意见之人该如何应对,以及后续如何让苦主接受……李儒从怀中掏出一份被牛皮小心包裹好的似是文书之物,打开后指其中之一说道——
“其上记载了各处粮肆中谷粮的售卖情况,折合来算,没有一家少于百八十钱一石,便交予荀君处置了。”
粮肆对谷粮分门别类,但李儒并不在意,他只算粮食的均价,管你用什么名目。
收起文书的荀攸注意到文书下面还有一份明显是奏书的东西。
李儒当然也发现了,解释说:“奏书还未写完,否则恐怕得一齐劳累荀君了。”
等到荀攸带着李儒的文书告辞离开,李儒翻开了自己的奏书,其上洋洋洒洒,哪里是没写完的样子?
不过李儒又看了一遍,觉得其中有两句话有更好的遣词,某些说法也可以更明确些,立马喊道:“来人,磨墨!”
……
云台殿,见完荀攸的刘辩对李儒暂时放心了。
未久,刘辩听到了蹇硕主动求见的消息,对此,刘辩自无不应之理。
随着西园军分散在外,对于蹇硕的职权来说其实是种侵占,而作为西园军之首的蹇硕身份特殊,一直以来都没有领兵出征的机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蹇硕虽然有勇略,但终究没有带兵打仗的经验,皇甫嵩至多能接受与宦官联系颇深的冯芳。
皇甫嵩一贯服从诏书不假,但也不能因为人家愿意服从就欺负老实人啊!
也因此,随着西园军的校尉们在外面建功立业,蹇硕一直镇守西园。所以,刘辩对于蹇硕这个先帝留给他用来掌控军权的心腹人物在心理上是有几分亏欠的。
官职上蹇硕已经是西园之首的上军校尉了,昔日先帝阅兵之时,连大将军何进的位份都排在他的下面。爵位上刘辩也不能贸然封蹇硕为列侯,毕竟他没有值得封侯的功绩。
好在蹇硕一直以来表现地都很安分,安静地完成着先帝交付给他的使命,未有怨言。
所以刘辩能做的,只有对蹇硕态度好一点。
“蹇公匆匆前来,可有什么要事?”
再度在刘辩的免礼声中完成拜见礼仪的蹇硕开口道:“回陛下,臣此来是为陛下献策!”
刘辩一副很感兴趣地样子,问道:“蹇公详细言之。”
蹇硕说道:“陛下,臣麾下有士卒有听闻有宦官于西平观养老之事,遂找上了臣,希望可以效仿西平观故事,能老有所依。”
嗯?你要说这个我可就不困了。
原本就挺好奇的刘辩又多了几分认真地问道:“我当初派崔琰等人前往西园,而今西园留守士卒不多,他们没有跟着崔琰等人读书识字吗?”
上次见面蹇硕就明白刘辩对此颇为重视,而今有备而来,胸有成竹:“陛下不知,昔日为了使西园军能够尽快作战,便从北军五营及度辽营、京兆虎牙营等抽调了些老卒,以为什伍。其中一些老卒,没有读书的能耐,还有伤病傍身。”
刘辩点了点头,西平观养老事宜,不止宦官出了钱,作为名义上组织者的何太后也出了钱。
但按照蹇硕所言,为效仿西平观为士卒开办一个养老院,他出些钱没问题。
想了想,刘辩说道:“若要效仿西平观,便不能只限西园,北军乃至于度辽、虎牙等,须亦在其列,当一视同仁。”
“蹇公在军中数年,对各方也有了解,不如请蹇公替朕先看一看各处的情况,写一份如何施行的奏书。”
“臣必不负陛下所托!”蹇硕郑重地保证道,但他眉间的笑意都要掩盖不住了。他来这一趟,所求的正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