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张琰忽然听到边上有人在说话:“这孙某还算良善,没趁着张君仗义多算钱,我记得去年年底时煤球一度卖到二十钱一斤呢!”
听到这话,张琰的心情舒缓了些。
张琰只得在心中安慰自己,至多回去多受几次父亲的斥责吧,总归自己是做了好事。
想到这,他对孙管事说道:“烦请随吾归家取钱去。”
另一边,郡吏见完成了使命,也未再继续纠缠。
张琰归家之后,果真受到了其父的责备。
可没过几日,忽有一郡吏上门,言称“府君听说张琰之事,意欲见之”。
后张琰入郡府为斗食小吏。
几日前的责备很快就转变成了夸赞。
右扶风。
肚量极高的赵融正焦急地等待着各处消息的到来。
尽管气温已经随着大风、冰雹、大雨的到来而显著地变冷,可他额头的汗珠却一直未曾停过。
与弘农郡的地震相比,右扶风的大冰雹似乎相形见绌,但也只是跟大地震的破坏力相比罢了。
尤其是对于来此屯田的百姓来说,他们可谓是多灾多难,前年才经历过一次地动,今年又来了这一遭。
屯田民大多家资单薄,以朝廷现行的分成规则,迁徙至右扶风短时间内根本积蓄不下多少财产,他们的房屋普遍是泥土墙茅草屋。
这样的房屋面对斗大的冰雹尚有不足,更别说与之同时的还有大风,以及现下最让赵融烦恼的——大雨已经下了五个昼夜,中间虽偶有停歇,却未曾有丝毫天晴之势。
百姓们简陋的房屋很难抵挡长期的大雨。
也就是近年来右扶风疏浚了许多前人留下的水利工程,沟渠通畅,才不至于酿成水灾。
但水灾的隐患犹在。
比起房屋,更令赵融担忧的是储备有上个月才收获的小麦的粮仓——对于贫寒百姓来说,保证自己居住的房屋不漏水就已经很难了,储粮更是一件麻烦事。
是以在右扶风,屯田民往往会以村或是里为基础,修建粮仓,用以储备粮食,从而为单个家庭节省储粮的耗费。
这样合力而成的粮仓坚固性要高于茅草屋许多,但架不住天灾摧残啊!
房屋倒塌,只要人没事,就算时序颠倒寒气再起,再冷也比不过真正的冬日,总归能抗的过去。可若是新收的粮食没了,那可称得上是百姓们未来一年的生计啊!
新乡,从属于右扶风渝麇县。
其乡名的来源很简单,新建之乡。
何颙、郑泰、周昂三人便被安排在此处屯田。
虽然汉代本就有名士隐士亲自耕种的美德,但做样子是一回事,自给自足又是另一回事。
而何颙三人,此前连样子都没做过。
所以他们参与屯田的第一年,粗陋百出,负责教导他们种地的老农明面上不敢责骂,私底下却忍不住吐槽三人连羌胡都不如。
不过,有人作伴,互相安慰,倒也让三人能苦中作乐,不至于颓废摆烂。
最开始,他们一起看日出日落,看星星看月亮,从诗词歌赋聊到人生哲学。
初来右扶风屯田,他们一开始都觉得憋屈。和吴脩一样,三人也迟迟等不来解救他们的人,只不过三人所受的待遇要比吴脩好上太多,比吴脩拥有更多的希望。
近两年的时间下来,三人已经近乎接受了现状,交谈的内容也从诗词歌赋逐渐变成了农时变化、水利修建、种子深浅……
赵谦奉令不许三人离开,同时也限制了三人对外的交流,不过却没有限制三人与同乡百姓的沟通。
三人到底是有真才实学傍身的,且见识出众,哪怕动手能力差了些,也足以得到乡人的尊重。
是以,当大雨连绵不止,乡人们本能地想到了向隐居在他们乡中的三位大贤求助。
何颙算是三人中最有资历的,他听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原本会让他萌发诗意的声音如今听来竟让他觉得有些厌烦。
就算乡人不来,他们也是要主动找上去的。
“圣人有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何颙率先开口,先引用经典,再论及实务,算是他最后的倔强了,“而今大雨不见停息的迹象,乡中的各处粮仓都被加固过,倒不用担心大雨淋坏粮仓。”
前来拜见的乡人们闻言纷纷出言称赞,其中一人说道:“当初多亏了何公提出此建议,当时还有些人觉得多此一举,现在,他们应该才能明白何公的未雨……未雨……”
“未雨绸缪!”何颙提醒说。
不等那人感谢,何颙正色道:“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我唯一忧虑的,乃是因为这连绵雨水汇聚成灾。若大水漫灌,损坏粮仓根基,非是加固所能解决的。”
“何公,这该如何是好啊!”
“堵不如疏!现下虽有新建之沟渠用以排水,却仍有不足,河道乃是重中之重。只不过眼下这光景,去疏浚开拓河道,不仅过程艰难,随时可能命丧其中。道阻且长!”
“俺不懂什么大道理,就听何公的,何公说怎么办那就怎么办!好不容易才能过两年安生日子,可不能让这场大雨给搅合了。”
何颙抚摸着自己的胡须,暗暗点头,民心可用。
他强调说:“此事非是以新乡之力可以完成的,须得上报!”
……
“什么?何伯求想要在现在开拓河道?”
赵融顾不得擦额头上的汗,只觉得自己幻听了——“你看看外面,雨还正下着呢?这种时候征调徭役,让百姓们冒雨干活,与让他们送死有什么区别?”
郡丞赵温最开始也以为是何颙犯了什么癔症,可在明白何颙所想之后,他改变了想法。
赵温虽也姓赵,却和赵融没什么关系,而是因病去职的前执金吾赵谦之弟。
他摊开早就准备好的舆图,对着赵融解释说:“府君且看,近年来府君接下皇甫太尉留下的重任,重修了诸多沟渠用以灌溉,其中多是荒废百年以上的。”
“但某些沟渠因为暂时用不到而被搁置。”
“可府君且看,两百多年前的先人修建这些沟渠是有原因的……何伯求说,那时候三辅之地的降雨要多于现今,所以古人考虑到了泄洪的问题。”
“无人知晓而今这场何时会停歇,可自今岁之初雨水便不同寻常,若再持续些时日,只怕水灾一成必然!”
赵融望着慷慨陈词的赵温,嘴上不禁念叨着:“无人知晓……”
好一个无人知晓,假如用百姓性命开出的沟渠河道最后却没派上用场,那自然是他这个右扶风的责任……
第364章 不敢失君子之望也
防患于未然,听起来很正确,但……代价是什么呢?
对于赵融来说,代价就是百姓们需要在此大雨天气冒着风寒的风险干活。
有些贫寒百姓连衣服都常年只有一套,更别说足够挡雨的斗笠蓑衣了。一场大雨,引发的病症便足以击垮一个人。
假如……赵融不得不考虑一个可能性……眼前这场雨似乎看不到尽头,可要是冒着风险修好的沟渠还没派上用场就天晴了呢?
错误决策造成百姓伤亡的责任只有他能背负。
赵融没能立刻做出决定。
赵温虽希望赵融能立刻做出决定,却也知道赵融将会承担的压力,并未催促。
送走赵温之后,赵融又回到了先前与赵温说话的房间,赵温留下的舆图还在。
其上沟渠、支流标注分明,最终将能引水汇入横穿右扶风的渭水。
赵融在任期间组织恢复了许多两百多年前的沟渠,有些与重新开掘无异,对于水利这块并非一窍不通,知道舆图上谋划的可行性。
正因如此,他才万分纠结。
待到饭点,一顿能吃三碗饭的赵融罕见地吃不下去饭了,原本他最爱的炙羊肉如今入口仿佛味同嚼蜡。
他本可以心安理得的什么都不做,但如今知道了这些,却再也心安理得不起来了。
偏偏严酷的现实决定了,他这么越是迟疑,应对风险的时间就越少。
他既可以去赌雨水不停,也可以去赌雨水明日即停,倘若是后者,他什么都不做反而是对的。
关键在于,这场雨会下多久?
他的妻子儿女看出了他的纠结,却都未多说什么,只是将炙羊肉推得离赵融更近了些。
赵融又朝嘴里塞了一口带着热气的炙羊肉,就算他什么都不做,就算右扶风真的发了大水,可这是天灾……人力有穷时!
还是保守点好,他还能继续吃炙羊肉。
然而,为什么心中总觉得憋屈呢?
赵融又想到了曾经跟随皇甫嵩组织屯田的岁月,个中艰辛犹在眼前。
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觉得憋屈了——这这片土地上的,是他数年的心血……若让这份心血被莫名其妙的洪水冲走,那他这几年流的汗、减的膘,不就白费了嘛!
赵融有了决定,饭也不吃了,立刻出了家眷居住的后院来到郡府的前衙,命人立刻传赵温前来相见。
没多久,郡吏便领着赵温前来了。
赵融迎来赵温后,不禁问道:“子柔未走?”
赵温知道赵融此时见自己必是心中有了答案,笑道:“我知府君必会再见我,是以只在府外车中等候,不敢劳烦府君久候。”
赵融面露笑意:“不敢失君子之望也!”
两人相视一笑,很快投入了正事,对着舆图规划起来。
“只要谋划得当,未必会有多少伤病。”
“斗笠蓑衣可以先行筹备,姜汤热饭也可先行准备。”
“听说陛下在鸿都门学专门设立了医科,而今扶风正处缺医少药之际,府君不妨上书陛下,请陛下下令援助!”
说着说着,赵温的肚子忽然响了两声。
赵融自责道:“我自己吃了个半饱,却未曾考虑到子柔还饿着肚子,实在是我的过错。”
赵温道:“为大事计,何思一饭?”
赵融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道:“食不饱则力不足,恰好我亦没吃饱……边吃边谈……”
说罢,马上让人准备饭食。
赵温也知道自家府君素来贪吃,体形就是最好的明证,没有推辞。
而且,他也是真饿了。
连绵大雨之中,右扶风正在赵融的牵头组织之下开始了预防大水的行动预案。
原本预料中百姓们对于冒雨干活可能会产生的抵触情绪并没怎么出现,更多的百姓如新乡一般,希望保护好他们来之不易的家园。
哪怕这次是在与天斗!
……
渭水横穿右扶风,在京兆尹长安县之畔与泾水合流,继续前行,并在弘农郡华阴县汇入黄河。
而此处震中华山,就位于华阴县。
作为黄河最重要的一条支流,渭水的水位因为连续降雨而暴涨,而这段时间虽以扶风降水最多,其他地界也不都是晴天,黄河受其影响,向世人展示了其汹涌澎湃的野性一面。
单在雒阳北面的黄河边,便能明显地感受到水量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