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故意瞧了董昭两眼。
张燕无视了于毒的小动作,继续说道:“毒说得对啊,正是如此!可这些年,当初跟着咱们的一些老兄弟却越来越不像样子,俨然就要变得当初逼迫我们的贪官污吏一样了!”
“你们可知当时外人是怎么看我们的?治理了吗?如治!还不如不治!”
“所以,为了昔日的惨剧不再重现,我才苦心孤诣地说服了冀州应刺史,调来了素有政绩的干吏董公仁!”张燕扶着董昭的一只手臂,扫视着三位小帅,“公仁的名声你们是知道的,不仅已故的贾公甚是赞赏,但凡去公仁曾主政过的那几个县去打听打听,上至耄耋下至黄口小儿,无不交口称赞!”
“当初念及公仁在这里的安全,应刺史本是不许的。还是我送出了我的儿子,最终应刺史才专门上书,得到了天子首肯。我难道不想如诸位兄弟一样,让自家儿子承欢膝下吗?只是不得已罢了!若有人羡慕的,尽管送去雒阳替我的儿子,我全力支持!”
张方在雒阳得了前程,于毒等人自然是羡慕嫉妒恨的。
可要真让他们把自己的儿子送去……他们又会因舍不得而犹豫不决。
于毒说道:“飞燕帅说的这是哪里话,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怎么会羡慕呢?我们只会心疼阿方!”
眭固与白绕也都这般附和。
张燕也不纠结,继续说道:“公仁来到这里后的表现我看在眼中,山中的变化也在日益向好!我曾听应刺史说过一句话,叫什么生机勃勃,万物竞发。如此来形容山中再好不过了!”
“今年的旱情乃是天灾,而非人祸,咱们山中虽还没到吃不起饭的程度,却也该早做准备!所以我才禁止酿酒……我知道兄弟们都在传我受公仁蛊惑,但我张燕自年少时便带着一帮兄弟飞驰山间,能分得清是非!公仁所为,皆出自我的命令!”
“方才三位兄弟取笑公仁,就如同取笑我!”
张燕一番话说完,堂中一时落针可闻。
就连一直觉得张燕是个有些见识的武夫的董昭,听了这么一番话,都对张燕刮目相看。
于毒面对张燕注视着他的炯炯目光,压力之下,一阵犹豫之后,终还是站起身来,朝董昭拱手道:“公仁,先前是我无礼,还望公仁莫要怪罪!”
董昭也立马起身回礼道:“都是为了山中百姓,君也莫要怪我失礼才好。”
眭固与白绕也紧随于毒之后向董昭致歉,而董昭皆一一回礼。
张燕看着在自己维持下的一团和气,脸上满是笑容。
只是这笑容有几分真几分假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是夜,于毒趁着夜静无人之际摸进了眭固的房间。
两人秉烛对坐,眼眸相对。
都发现了对方心中的不满。
董昭来到这里,张燕在笑,底层的黑山军部众也在笑,但他们却不想笑。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天生不爱笑。
只是因为他们的日子不如以前舒服了!
对于于毒眭固来说,这么费力地去做贼首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成为人上人。
可他们纵有千般不满,有张燕压着,他们对于改变现状无能为力。
但现在,机会来了!
小麦歉收,黑衫军所占的诸山谷地能用作田亩的本就不多,谷粮素来匮乏。
山中的旱情更甚于别处。
“可这还不够!”于毒压低了声音,“眼下纵使谷粮不够吃,部众们也会选择相信张飞燕,就如同当初跟随张飞燕去幽州参战就食一样。”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能激发部众怒火、让他们愿意反对董昭的理由!”眭固接口道。
然而,二人再度深情对视。
“我想到了!”
“我也想到了!”
于毒得意地说道:“今年年初,朝廷派兵去攻打鲜卑,事后幽州那边的将士得到了赏赐,然而供给了幽州粮草的冀州,除了失去的粮草,什么都没有得到。”
“这些本该是救命的粮食,却就这么被那些官吏为了所谓的战功私相授受,拿去肆意挥霍!”眭固说完,忍不住同于毒一同笑了起来——桀桀桀桀桀桀。
第407章 民怨
最初,没有人在意这个谣言。
这不过是几句漏洞百出的假话,正常人都能分辨出来。
直到……这个谣言和每个人息息相关。
放到后世,那就是典型的公知言论——为什么不把军费放到改善民生上面。
或者说,人们已经不在乎这是不是谣言了,只是想要借此来表达不满罢了。
毕竟,即便是新君继位后这几年,该失去土地的百姓大都仍在失去,食不果腹的百姓大都仍吃不饱。
越是贫苦,日子越是艰难。
粮食不够吃,真能指望朝廷赈灾吗?
于毒和眭固的言论虽很容易戳破,但因此想起久远记忆中刻骨铭心的那一幕幕的黑山军部众不在少数。
当初他们为什么会来到此地?不就是因为在家乡活不下去了吗!
要知道,被今上立庙祭祀的先帝平宗,那可是一位在黄巾之乱平息后的第二年就敢为了修宫殿而下令加收田租的神奇皇帝。
也就在这一年,黑山军军势最盛。
而与黑山军部众拥有相同记忆的百姓,尤其是冀州百姓,不在少数。
百姓们只知道原本可以用来救命的谷粮如今没了,被用在了与他们无益的地方。
至于有人说什么当初幽州兵乱还有乌桓等胡骑来冀州劫掠?——那时鲜卑人总没来吧!
观津县。
陆俊端坐于车驾之上,效仿着当初的冀州刺史贾琮拉开车架的帷幕,巡视县城内外,也让百姓们随时能向他申诉冤屈。
别看陆俊坐的很安稳,但他心中却是慌得一批。
尤其是当车驾来到城墙外时。
倚靠着城墙的阴影处躲避阳光的,俱是食不果腹的百姓。
这些人看向车驾之上陆俊的眼神……陆俊很难形容,一言难尽。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这绝不是感恩的眼神。
尽管他已经安排在施粥了,只是受限的县中存粮的数量,他只能将粥量控制在饿不死人的程度。
陆俊听说当初七郡国大水之时,徐州刺史巴袛就这么干过,当出巡的太尉马日磾将此事上奏请求裁决时,引发了剧烈的讨论。
当时的陆俊就认为巴袛完全不必做得这么极端。
但直到他开始独当一面。
——不知道县中存粮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补充,放粮的决定很容易下,张一张嘴就行了,但他必须考虑最坏情况下的将来。
质疑巴袛、理解巴袛、成为巴袛。
陆俊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这么抠搜的一天。
回到县寺的陆俊回忆起早前城外的百姓看他的眼神,仍觉得不寒而栗。
河北自古以来便英豪辈出,剩下的事,陆俊想都不敢想。
惊慌之余,他猛然间想到了什么,立马动手磨墨。
他解决不了的问题,总有人能解决吧!
待他收起纸笔,又想到了先前见到的那一幕,呼喊主簿入内吩咐。
当日,观津县的主簿便带着多个县吏门卒出了城,他们身后拉着不少大车,有的车上是破旧的麻布衣裳,也有车上只是长短不一的长杆木棒。
“明廷有令,如今天气愈发炎热,城外无有大树,缺乏避暑之地。是以明廷特意命我等带着这些麻布木杆,用以制成遮阳棚,搭在城墙边。”
但听到此话,只有少数人强撑着身体想要上去帮忙,多数靠墙的百姓们动都懒得动,既没气力,也因不愿。
“明廷开恩,他愿出私钱雇人制作遮阳棚,参与者可得十钱至二十钱不等,童叟无欺,当日结钱!”
终于,更多的百姓眼中泛着光,强撑着站了起来。
京兆尹。
蝗虫过境。
总有人来不及抢收自家的小麦,面对着只留下麦秆的田亩痛哭流涕。
“这就是上天降下的灾祸啊!”
其中一人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他忽然想到了前两日听到的说辞,忍不住指着天空、指着蝗虫飞离的方向、指着东方……大喊起来。
“早在数年前上天就已经警示我们了,可惜,肉食者们都佯装不知!”
“尤其是去年,华阴地动、右扶风大雨、还有我们这的两次地动……”
“但什么都没改变!”
“所以,这些蝗神是上天专门派来惩罚我们的!”
“对,没错!”
“小丙,你从哪听来的妖言乱语?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还不赶紧闭嘴!”一位老人闻言赶紧迈着小碎步过来,举起手杖就要去打口出狂言的小丙,却又听不远处一個小辈说道,“叔公,小丙说的有道理啊!”
老人打完小丙,又要转身去打另一人,但又哪里打得过来!
这时,忽有人从远处跑过来,口中高呼道:“叔公,好消息啊!乡里来了使者,说是俺们抓蝗虫都有赏钱,现在使者正在乡里等着见叔公呢!”
被称为叔公的人正是本乡三老,闻言他也不追着小辈打了,将手杖交给来人,他则郑重地整理起了刚才因打人而弄乱的衣裳。
再度接过手杖后,离开前的他强调道:“下次再听你们说此妄言,都去跪祠堂!”
然一处两处,可疏可堵,但天下各处,乡里众多,如何疏、堵地完呢!
一场旱灾,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场几乎所有人都能预料到的即将到来的饥荒,成为了点燃汉室隐藏矛盾的导火索。
同时,这也将刘辩当政以来,汉室所展现出的脆弱的“中兴”打地支离破碎。
被一些朝臣吹嘘地多么伟大的“中兴”,在一次大旱面前,不值一提。
让大汉再次伟大的道路仍旧曲折。
云台殿。
刘辩正在看陆俊送来的观津县见闻。
民怨沸腾啊!
这已经不是刘辩首次看到此种消息了。
甚至就在昨日,他接到消息,弘农郡华阴市出现了一起民变。
在一个去年因华山崩裂而失去父母妻子、又因今年蝗虫失去了生存本钱的普通百姓的带领下,多人冲击了乡中的一处豪强的庄园家宅。
毫无防备之下,豪强的庄园被乱民攻破,烧杀掳掠,然后被闻讯而来的县尉带人平定。
刘辩明白,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得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