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即便是新君继位后这几年,该失去土地的百姓大都仍在失去,食不果腹的百姓大都仍吃不饱。
越是贫苦,日子越是艰难。
粮食不够吃,真能指望朝廷赈灾吗?
于毒和眭固的言论虽很容易戳破,但因此想起久远记忆中刻骨铭心的那一幕幕的黑山军部众不在少数。
当初他们为什么会来到此地?不就是因为在家乡活不下去了吗!
要知道,被今上立庙祭祀的先帝平宗,那可是一位在黄巾之乱平息后的第二年就敢为了修宫殿而下令加收田租的神奇皇帝。
也就在这一年,黑山军军势最盛。
而与黑山军部众拥有相同记忆的百姓,尤其是冀州百姓,不在少数。
百姓们只知道原本可以用来救命的谷粮如今没了,被用在了与他们无益的地方。
至于有人说什么当初幽州兵乱还有乌桓等胡骑来冀州劫掠?——那时鲜卑人总没来吧!
观津县。
陆俊端坐于车驾之上,效仿着当初的冀州刺史贾琮拉开车架的帷幕,巡视县城内外,也让百姓们随时能向他申诉冤屈。
别看陆俊坐的很安稳,但他心中却是慌得一批。
尤其是当车驾来到城墙外时。
倚靠着城墙的阴影处躲避阳光的,俱是食不果腹的百姓。
这些人看向车驾之上陆俊的眼神……陆俊很难形容,一言难尽。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这绝不是感恩的眼神。
尽管他已经安排在施粥了,只是受限的县中存粮的数量,他只能将粥量控制在饿不死人的程度。
陆俊听说当初七郡国大水之时,徐州刺史巴袛就这么干过,当出巡的太尉马日磾将此事上奏请求裁决时,引发了剧烈的讨论。
当时的陆俊就认为巴袛完全不必做得这么极端。
但直到他开始独当一面。
——不知道县中存粮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补充,放粮的决定很容易下,张一张嘴就行了,但他必须考虑最坏情况下的将来。
质疑巴袛、理解巴袛、成为巴袛。
陆俊从未想过自己还有这么抠搜的一天。
回到县寺的陆俊回忆起早前城外的百姓看他的眼神,仍觉得不寒而栗。
河北自古以来便英豪辈出,剩下的事,陆俊想都不敢想。
惊慌之余,他猛然间想到了什么,立马动手磨墨。
他解决不了的问题,总有人能解决吧!
待他收起纸笔,又想到了先前见到的那一幕,呼喊主簿入内吩咐。
当日,观津县的主簿便带着多个县吏门卒出了城,他们身后拉着不少大车,有的车上是破旧的麻布衣裳,也有车上只是长短不一的长杆木棒。
“明廷有令,如今天气愈发炎热,城外无有大树,缺乏避暑之地。是以明廷特意命我等带着这些麻布木杆,用以制成遮阳棚,搭在城墙边。”
但听到此话,只有少数人强撑着身体想要上去帮忙,多数靠墙的百姓们动都懒得动,既没气力,也因不愿。
“明廷开恩,他愿出私钱雇人制作遮阳棚,参与者可得十钱至二十钱不等,童叟无欺,当日结钱!”
终于,更多的百姓眼中泛着光,强撑着站了起来。
京兆尹。
蝗虫过境。
总有人来不及抢收自家的小麦,面对着只留下麦秆的田亩痛哭流涕。
“这就是上天降下的灾祸啊!”
其中一人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他忽然想到了前两日听到的说辞,忍不住指着天空、指着蝗虫飞离的方向、指着东方……大喊起来。
“早在数年前上天就已经警示我们了,可惜,肉食者们都佯装不知!”
“尤其是去年,华阴地动、右扶风大雨、还有我们这的两次地动……”
“但什么都没改变!”
“所以,这些蝗神是上天专门派来惩罚我们的!”
“对,没错!”
“小丙,你从哪听来的妖言乱语?莫不是得了失心疯了?还不赶紧闭嘴!”一位老人闻言赶紧迈着小碎步过来,举起手杖就要去打口出狂言的小丙,却又听不远处一個小辈说道,“叔公,小丙说的有道理啊!”
老人打完小丙,又要转身去打另一人,但又哪里打得过来!
这时,忽有人从远处跑过来,口中高呼道:“叔公,好消息啊!乡里来了使者,说是俺们抓蝗虫都有赏钱,现在使者正在乡里等着见叔公呢!”
被称为叔公的人正是本乡三老,闻言他也不追着小辈打了,将手杖交给来人,他则郑重地整理起了刚才因打人而弄乱的衣裳。
再度接过手杖后,离开前的他强调道:“下次再听你们说此妄言,都去跪祠堂!”
然一处两处,可疏可堵,但天下各处,乡里众多,如何疏、堵地完呢!
一场旱灾,牵一发而动全身。
一场几乎所有人都能预料到的即将到来的饥荒,成为了点燃汉室隐藏矛盾的导火索。
同时,这也将刘辩当政以来,汉室所展现出的脆弱的“中兴”打地支离破碎。
被一些朝臣吹嘘地多么伟大的“中兴”,在一次大旱面前,不值一提。
让大汉再次伟大的道路仍旧曲折。
云台殿。
刘辩正在看陆俊送来的观津县见闻。
民怨沸腾啊!
这已经不是刘辩首次看到此种消息了。
甚至就在昨日,他接到消息,弘农郡华阴市出现了一起民变。
在一个去年因华山崩裂而失去父母妻子、又因今年蝗虫失去了生存本钱的普通百姓的带领下,多人冲击了乡中的一处豪强的庄园家宅。
毫无防备之下,豪强的庄园被乱民攻破,烧杀掳掠,然后被闻讯而来的县尉带人平定。
刘辩明白,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这种情况只会出现得更多。
他对着被他急召而来的卢植和荀彧说道:“值此特殊时刻,朕以为当更改税制辅以赈灾,以安民心。”
第408章 改革税制势在必行
刘辩说道:“减免田租解决不了问题,而减免算赋与田租一样,很难让最需要的人受惠。”
减免田租的问题自不必多说,至于算赋,原因也很简单,不管免与不免,那些连饭都吃不饱的贫民都是没钱交算赋的。
不交算赋,就触犯了律法,是犯罪。
若是碰到个有良心的长吏,说不得贫民乐得被官府抓起来,这样起码还能有口吃的,饿不死。
可若是贫民在家乡活不下去,又逃离了户籍所在,那便是流民。
流民如同草芥,死了也无人在意。
因为今年北方的旱情影响甚广,绝非是百姓自发的迁徙就能避开的。尽可能少地让百姓背井离乡,将一切统筹在官府的组织管理之下。
在这种情况下,刘辩只能选择相信地方的官吏。
不过,他无比庆幸自己整顿了这几年的吏治,如今余威仍在,应该能让官吏们有所畏惧。
而要维持国家的运转,钱粮又是必须的。
要想让官吏们踏实办事,尤其是底层小吏,俸禄是绝不能少的。也因此,此次旱情牵连甚广,刘辩不可能大手一挥直接免了北方的所有赋税。
就算用尽国库的储备加上他全部的私房钱、再榨干贪官污吏们的最后一滴血,最终挺过了这次,可之后呢?没了钱,就算是皇帝,想做事也没那么容易。
以人头来计的算赋是压在贫寒百姓身上的一道枷锁,足以压垮他们的生活。
如今汉室的口算不分男女都要缴纳,只有与兵役相关的更赋才仅限于丁男。
待到隋朝之时,税制久经变化,租庸调针对的主要就是男子了。赋税的对象发生了转变,直接导致了那时出现了一个问题——一些生理男性自认为是女性。
并且还得到了官方的“承认”。
直接“领先”西方一千五百年。
当然啦,对于这种通过“自认为”的方式不给皇帝尽忠的行为隋文帝自然是非常反感,于是乎在他一统南北后,没多久就专门搞了大索貌阅——即官吏带着户籍名册下乡挨个辨认。
查到那种“自认为”的,结局可想而知。
真正等到赋税的大头开始与田地挂钩,还是要等到唐朝安史之乱后的两税法。
但那时的唐朝已经无力解决两税法施行过程中出现的各种乱象了。
刘辩这些天看到天下各地郡国传来的不同的消息,都向他明晃晃地传递着这么一个讯息——不能再等了!
在召见卢植和荀彧之前,刘辩已经思虑了良久。
两税法的本质再度将丁税转变为户税,并根据百姓富庶不同定下不同的税额。
刘辩没想一口吃成個胖子,现阶段想要搞取消人头税的“摊丁入亩”是很难行得通的,就连根据贫富定下不同的户税税额在眼下都很难做到。
而且两税法也有其问题所在,包括历史上在执行贫富分档时出现的各种问题,也是不能一味照搬的。
不过对于这些问题,过去几年,刘辩也都曾与卢植、荀彧讨论过。
新的税制还是要以减少人头税、增加田租为主。
只是对于是否要将改变税制的计划提前,卢植与荀彧都有些疑问。
“月前,我曾使钟元常和荀仲豫抽检百姓家产,区分贫富,已有所得。”刘辩说着,将手中的文书交给两人观看。
河内郡与河东郡都先后都由能臣治理,还有太学生乡吏分配其中,绝对称得上政治清明。可即便如此,钟繇和荀悦依照户籍统计家资,能够维持小康生活的三成有余,可以温饱的占有四成,而挣扎在生存线的,超过了两成半。
数据是不会说谎的,刘辩也相信钟繇和荀悦的品德,不会在这方面作假,而且两人呈报的数据可以相互验证。
即便考虑到百姓们实际上会以数个户籍上的小家庭组成一个三世、四世同堂的大家庭,这份数据也很有代表性了。
平心而论,这份看起来触目惊心的数据,放在封建时代已经足够说得过去了,放在史书上也不是不能觍着脸说一句盛世。
但奈何这是水平高于天下其他郡国的河东、河内,其他地方,能与之相比者只怕寥寥。
而且,随着今年小麦收成的锐减,原本温饱的四成百姓,不知得有多少不得不挣扎求生。至于对于原本活在生存线之下的百姓,只需一根导火索便能激起一起民变。
华阴县的民变不正是如此吗!
“并非是我着急,而是人心向背,耽误不得!”刘辩又将陆俊的观津县见闻取出交给两人观看,“过去几年,朕与朝堂内外诸公干的都是裱糊匠的活,朝野上下的繁花锦簇,不过是空中楼阁。”
“今年已是光熹四年,钟元常和荀仲豫顺便查了这几年郡中无有田亩的百姓的数量,两人治下各县相较光熹元年均有增加,这不是盛世该有的景象!”
荀彧闻言,立刻拜道:“臣无能,未能为君分忧。”
“这是汉家多年积累的下的问题,文若何必自责。只是当下,朕想着以如今各处储备的谷粮,要想长久安抚人心,只怕不足。是以,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更改税制,以安民心。否则,我担心如华阴民变这样的事会层出不穷啊!”
卢植问道:“陛下可曾考虑过,新的税制未必能传入贫寒百姓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