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法具体是指?”苏哲好奇地追问。
“便是废止了商人运粮的惯例,转而以现银折算盐引,如此一来,盐税大增,国库得以充盈。”韩志远解释道。
“仅两淮之地,一年即可达三百万两之巨,全国总计更是高达六百万两,这还仅是开国之初的数目,后来更是逐年攀升。”
苏哲闻言,不禁点头称赞:“此法确实巧妙,既满足了朝廷的财政需求,又促进了盐业的繁荣。”
韩志远却话锋一转:“然而,到了太上皇时期,盐政又发生了新的变革,即‘纲盐法’的出台。
此法将各商所领盐引分为十纲,编为纲册,纲册上所载引数,允许各商‘永永百年,据为窝本’,每年依册上旧数派发新引,纲册上无名之商人,则不得涉足盐业经营。
从此,官府不再直接收盐,而是由商人与煎户直接交易,收买、运销之权全归商人所有,且可世袭。”
苏哲听到这里,眉头渐渐紧锁起来。
他直觉此法虽有其利,但亦必有其弊。
然而,他一时之间却难以说清其中的问题所在。
韩志远见状,便鼓励道:“苏少爷若有所悟,不妨直言,或许我们能一起探讨出其中的奥秘。”
苏哲沉吟片刻,终于开口:“依大人所言,这纲盐法之精髓,似乎在于‘垄断’二字。
商人通过掌握盐引,实际上控制了盐业的整个产销链条,形成了事实上的垄断地位。”
“垄断?”韩志远闻言一愣,显然对这个词汇感到陌生。
苏哲解释道:“垄断者,围而取之,圈内之人无所拘束,肆意妄为;圈外之人欲求无门,只能干着急。
官府虽欲监管,却往往力不从心;百姓虽感不满,却也无可奈何。此即垄断之弊。”
韩志远闻言,恍然大悟:“苏少爷真是一针见血!正是这垄断之弊,让纲盐法虽然短期内增加了朝廷的财政收入,但却埋下了巨大的隐患。
商人借此机会,一头压榨盐民,极力压低收购价;另一头则捂盘惜售、哄抬盐价、以次充好,无所不用其极,以图暴利。
长此以往,必将导致盐业秩序的混乱和百姓生活的困苦。”
苏哲点头表示赞同:“正是如此。
纲盐法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盐业的繁荣,但也为后来的盐业危机埋下了伏笔。”
韩志远凝视着苏哲,眼神中透露出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既有惊喜,也有赞赏。
他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真真是未曾料到,苏少爷如此年轻,却对商贾之事有着如此深刻的洞见,事实的确如同你所说,纲盐法之下,盐业的垄断之弊愈发凸显。”
苏哲微微一笑,心中暗自思量,后世的商业手段与策略,比起这古代来,不知要复杂多少倍。
他所了解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但他并未表露出这份自信,而是谦逊地说道:“韩大人过誉了,我所知的也不过是皮毛,真正的高手,都在那商海沉浮之中。”
“话虽如此,苏少爷的见识已属难得。”韩志远由衷地赞叹道。
“我想,这样一来,盐课的收入恐怕就大不如前了。”
韩志远点了点头,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的确如此,纲盐法实施之后,盐课的收入非但没有增加,反而大幅下降。
两淮地区一年的收入,竟然只有二百多万两,比起开国之初的三百万两,减少了近三分之一。”
韩志远叹息道:“这正是朝廷所担忧的。
因此,今上登基之后,便提拔林大人担任巡盐御史,希望他能扭转这个局面。
林大人也的确不负众望,他夙兴夜寐、废寝忘食,为的就是这件事情。
然而,盐业的积弊已深,想要彻底改变,谈何容易?”
“岳父他真是令人敬佩。”苏哲感慨道。
“他掌理两淮盐务之后,经过多方努力,恩威并施,又严厉查禁私盐,盐课的收入总算是有所增加,达到了三百多万两,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韩志远却摇了摇头,神色更加凝重:“虽然有了成效,但问题还远未解决。
如今圣上要推行新法,户部又拿不出钱来,只管伸手向两淮要银子。
这种情况下,林大人的压力可想而知。”
苏哲皱眉道:“即便如此,也不至于如此忧虑吧?两淮盐课在岳父的手中增加了五成,也算是对得起朝廷了。”
韩志远苦笑道:“苏少爷,你有所不知啊。
朝廷的事情,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一旦牵扯到利益纠葛,那可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林大人现在的情况,可谓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他不仅要应对朝廷的压力,还要面对那些盐商们的抵制和反对。
稍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
苏哲听了,不禁愕然:“有这么严重吗?即便差事办不好,也不至于掉脑袋吧?”
韩志远叹了口气:“苏少爷,你有所不知。
在朝廷中,功过是非往往难以分明。
林大人虽然一心为国,但若是无法完成朝廷的任务,那些嫉妒他的人,那些想要取而代之的人,就会趁机落井下石,将他置于死地。
这就是朝廷的残酷啊。”
韩志远长叹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无奈,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扬州这片土地上无尽的纠葛与纷争:“苏少爷从神京远道而来,对扬州的复杂局势恐怕还不太了解。
为何历任巡盐御史都只是忙着捞钱,却不敢轻易动盐课的心思呢?
实在是因为扬州这个地方太过特殊,它是冲、繁、疲、难四字俱全的要地啊!”
“冲,意味着这里是水陆交通的要冲,南来北往的商贾云集,各种势力在此交汇碰撞。
繁,代表着事务繁杂,盐务、漕运、河工等千头万绪,每一项都关乎国计民生。
疲,指的是民情疲顽,百姓因长期承受沉重的赋税和劳役,生活困苦,对官府多有不满。
难,则是因为民风强悍,百姓性格刚烈,不易治理。
朝廷根据这四个字,将州府县划分为四等,占一个字为简缺,占两个字为中缺,占三个字为要缺,而占全四个字的,就是最要缺。
扬州,恰恰就是这最要缺中的最要紧之地,其地位之重要,可见一斑。”韩志远详细解释道,眼神中透露出对这片土地的深深忧虑。
苏哲闻言,点了点头,但心中仍有些不解:“即便如此,盐政衙门位高权重,我岳父又深得皇上信任,为何还会如此被动?”
韩志远苦笑一声,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苏哲:“苏少爷毕竟年轻,没经历过官场的尔虞我诈,不知其中的凶险啊。
盐院大人上任后,先丧幼子,后丧爱妻,这岂是巧合?
这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阴谋与算计。”
苏哲心中一寒,倒吸了一口冷气,惊问道:“大人的意思是,我岳母和小舅子的死,是人为的?”
韩志远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低沉而悲痛:“正因如此,盐院大人才忍着骨肉分离之痛,把林姑娘送往神京的荣国府。
第220章 鸿门宴
若是留在扬州,恐怕也难逃一劫。
他清楚自己身处风口浪尖,稍有不慎,就会连累家人。”
苏哲心中震撼不已,他从未想过,扬州的局势竟然如此凶险,连巡盐御史的身边人也难以保全。
他急忙追问:“那可查出来是谁干的?”
韩志远摇了摇头,叹息道:“事发之后,盐院内宅的相关人员,不是失踪,就是自杀,线索早就断了。
而且,这些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彻查,谈何容易?
不过,此事其实也用不着查。”
说着,他指了指苏哲身前的那一叠名帖:“有能耐、有胆量、有动机干此事者,不出这八家之外。
他们或是盐商巨贾,手握巨额财富,足以影响市场;或是地方豪强,拥有私人武装,势力庞大。
他们之所以对盐院大人下手,无非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或是阻止盐院大人改革盐政,触动他们的奶酪。
在他们看来,盐院大人不过是一个外来者,想要在这里立足,就必须按照他们的规矩来。”
苏哲闻言,心中更加凛然:“常言道祸不及家人,这些凶手竟然如此丧心病狂,对盐院大人的家人下手。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韩志远苦笑道:“他们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让盐院大人知难而退,放弃改革盐政的念头,继续维持原有的利益格局。
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继续赚取不义之财,逍遥法外。
而盐院大人,虽然深得皇上信任,但在这扬州的地界上,却也是孤掌难鸣啊。”
韩志远苦笑道:“苏少爷所言极是,理论上改革盐法确实可行。
但扬州的情况,远比我们想象中复杂得多。
盐商们不仅拥有庞大的财富,而且关系网错综复杂,牵涉到太多人的利益。
他们明里暗里,与各级官员、甚至京城中的权贵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改革盐法,动了他们的奶酪,便是动了这些人的命根子,他们岂会善罢甘休?必然会拼死反抗,甚至不惜铤而走险。”
“再者,盐政之事,历来是朝廷与地方博弈的焦点。
朝廷想多收盐课,以充国库,增强国力。
而地方则希望维持现状,保证自己的利益不受损失。
这其中的矛盾,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
林大人虽然一片丹心,但终究势单力薄,难以与整个利益集团抗衡。
他这些年虽然努力推动改革,但成效甚微,反而因此陷入了困境。”
苏哲闻言,眉头紧锁,但眼中却闪烁着莫名的光芒:“即便如此,也不能就此放弃。
我岳父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们就不能让他孤军奋战。
韩大人,你说说看,目前我们有哪些可以利用的资源,又有哪些是可以突破的口子?”
韩志远沉吟片刻,缓缓道:“其实,也并非毫无办法。
林大人这些年在扬州,虽然处境艰难,但也并非毫无作为。
他暗中调查,已经掌握了一些盐商违法乱纪的证据。
只是,这些证据还不足以将他们一网打尽,而且一旦打草惊蛇,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我们必须谨慎行事,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韩志远点点头,神色也变得凝重起来:“苏少爷,此事关系重大,务必谨慎行事。
我们不仅要为林大人洗清冤屈,更要为朝廷、为百姓谋福祉。”
苏哲想了想,指着那一叠名帖道:“今晚之宴,恐怕没这么简单,倒要请大人指教。”他知道这些盐商们请他赴宴,必然有所图谋。
韩志远笑道:“倒也不复杂。一则是他们敬苏少爷乃神京贵胄、又是林大人内侄,尽尽地主之谊,也是本分。二则少不得要在席上打听些林大人的消息,以便日后行事。”
苏哲道:“就这点事?那我还懒得去了。”他对这些应酬并不感兴趣,觉得浪费时间。
韩志远忙道:“怎能不去?这可是发财的好机会。”他知道苏哲是个聪明人,便点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听到“发财”二字,苏哲来了点兴致:“什么意思?”他知道这些盐商们都是富甲一方的人物,若是能从他们手中捞到一些好处,也不枉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