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
刚刚收到桓弘奏疏的司马道子,一张俊俏的脸气的通红。
奏疏中竟然请求封锁沿海所有港口……
他说的简单,却不知道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很多地方,就连司马道子的命令也不一定管用。
“蠢货……”司马道子嘴中吐出两个字。
盐渎不仅是他贩卖私盐的场地,还是向北方走私货物的中转站。
如今一把大火,损失的不仅仅是表面的五十多万缗钱,而是多年苦心打造的钱袋子,更可气的是,还损失了四艘楼船。
王国宝、王愉、王恺兄弟三人噤若寒蝉。
谢重、赵牙几人也默不作声。
不过毕竟是天皇贵胄,身居高位,指掌晋室半壁江山的权柄,这一股怒气终究没有宣泄出来,被司马道子压了下去。
呷了一口茶汤,心气平和许多,“盐渎成年驻扎三千天师道精锐,还有六百水军精锐,看来贼人来头不小。”
王愉道:“王恭一坐镇北府,盐渎便出事,还须多问?”王国宝张口就将罪责推到堂兄身上。
两派的明争暗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谢重道:“王孝伯素以门第自矜,生性耿直,当不会做下这等事情。”
事情也是明白着,如果王恭要弄盐渎,根本不需要玩阴谋诡计,只需借口天师道,便可堂堂正正的派出北府军,堂堂正正的将盐渎收入囊中。
司马道子还不敢说什么。
“若不是他,还能是谁?”王国宝斜了一眼自己的兄长。
兄弟两人素来不和。
王国宝靠出卖岳父谢安获得司马道子的重用,一向不为王愉所喜,但同在司马道子屋檐下,兄弟二人只能耐着性子同处一堂。
“不是王孝伯,只能是桓家!”王愉冷眼看着王国宝。
“不错不错,桓家是想借机挑起我与王恭内斗,他渔翁得利。”司马道子连连点头。
也不怪他们会这么想,朱门对朱门,柴门对柴门,寒门庶族从来就没有入过他们的眼,自然也就不会想到做下这等大事的人会是一个寒门。
这时坐在下首的谢重道:“北府落入王恭之手,荆州刺史又被殷仲堪占了,桓家握有兵权,当与其联合,方能抵消王恭的权势。”
“桓家狼子野心,本王花了这么多的精力,方才将他们打压下去,如今又要与他们联合,岂不前功尽弃,此事绝不可为,当年桓贼屡次欺辱我父皇,此仇不共戴天!”
司马道子之父司马昱是桓温扶上皇位的,一直在桓家的胯下过日子,受尽了欺凌。
在年幼的司马道子心中留下阴影和仇恨。
这个时候又怎么可能与桓家缓和关系?
谢重也知道司马道子不会同意,退而求此次,“既然不能与桓家缓和关系,当拉拢庾氏,庾氏坐镇南豫州,拱卫建康,可抵挡荆州桓氏,亦能稍稍牵制北府。”
南豫州囊括历阳、庐江、弋阳、宣城诸郡,横跨长江两岸。
长江重镇历阳、姑孰皆在其境内。
“此事交给景重去办。”司马道子并没太放在心上,话题重新转到盐渎上,“桓家势力皆在荆襄,不可能派人来盐渎!”
桓家的几大势力都被盯的死死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司马道子的眼睛。
王国宝眼珠转了几圈,“洗劫钱帛,烧毁盐场,抢走楼船,全都有天师道的人参与,看来孙泰这个师君管不住手下的人!”
排除了王恭、桓氏,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
天师道的人监守自盗。
两边本来就不是一路人马,天师道的野心在场之人无不知晓。
咸安二年(372年),彭城卢悚,自称“大道祭酒”,聚集千余众,由云龙门突入殿廷,夺取武库甲杖,险些掀翻了司马家……
当年千余人就敢起事,如今天师道的道众不下十万众,而且都集中在司马家腹心之地三吴……
“孙泰没这么大的胆子,定是有人与其合谋。”司马道子还是非常清醒的。
王国宝阴恻恻道:“天下间敢对相王出手之人,怕是不多。”
堂中瞬间安静下来。
都知道他此言背后的意思。
王恭、殷仲堪、王珣这些人之所以敢跟司马道子斗,都是因为背后站着皇帝。
无论盐渎之事是何人所为,遭到打击的却是司马道子。
北府没了,荆州没了,如今钱袋子也没了,似乎有一股力量在一步步削弱司马道子权势。
即便身为相王,也离不开钱,没有钱就不能办事,下面人的忠心也会出现问题。
更何况司马道子本身就是一个挥霍无度之人。
“煮豆持作羹,漉菽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自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司马道子给自己倒上一杯酒,一口饮下,又拈了两颗五石散塞进嘴中。
这种吃法,效果最快,药力最强。
司马道子脸上很快就浮起了一抹诡异的潮红,眼神中也升起癫狂之色……
“相王……”谢重欲言又止。
但这个时候,任何话他都听不进去了。
王国宝端起一杯酒递到谢重面前,“谢长史莫非还有其他对策?我等已无退路,莫要忘了,若是相王赢不了,你谢家也会遭到牵连。”
谢重身为士族,他很清楚如今的“主相之争”迟早会走到这一步。
皇帝步步为营,王恭三番五次挑衅,司马道子早就咽不下这口恶气。
盐渎之事更让他意识到,失败之后,非但权势不保,连富贵也没了……
自从司马懿以洛水之誓灭了曹爽三族后,两晋所有士族都知道后退妥协只能是死路一条。
谢安和谢玄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谢重接过王国宝的酒杯,一口饮下。
王愉却站了起来,“在下身体不适,今日不宜饮酒,告辞。”
长袖一甩,也不管司马道子和王国宝同不同意,就走出阁楼,望着东北面皇宫的方向,吐出几口浊气。
这时侍从寻了过来,“启禀主公,方才有两个落魄武夫,说是从并州而来,自称太原王氏,欲投我王氏门下,为主公效力。”
王愉本来就烦躁,一听是北方来的武夫,当即就没什么兴趣,王家也不差一两个武夫,愿意给王家当狗的,没有八百也有一千。
“北边姓王的不知凡几,难道都是我太原王氏?哼,不过是趋炎附势之徒,叉出去!”
第119章 推演
盐渎城内,一片灰烬和废墟。
损失最惨重的其实并不是司马道子,而是天师道,十几年经营和昔日繁华全都付之一炬,烟消云散。
一儒生走在前面,脸色阴郁,身后跟着两人随从,其中一人赫然是祭酒徐道覆,但从他谦卑的神态来看,前面的儒生身份更加尊贵。
二十多个天师道众散在各处,小心戒备。
“你们觉得是何人所为?”儒生脸上青筋直跳。
徐道覆和另一人对望一眼,却都不做声。
儒生怒道:“卢循、徐道覆,你二人平素自负材质过人,今日遇上这等大事,全无主见,我天师道要你二人何用?”
卢循毫不畏惧,反而温声劝谏,“成大事者最忌急功近利,师君困于建康,教中大事全靠你主持,不可自乱方寸。”
儒生猛吸几口气,神色竟然和缓下来,“卢兄所言甚是,恩铭记教诲。”
此人正是天师道师君孙泰之侄孙恩,祖上是八王之乱时赵王司马伦的谋主孙秀,世奉五斗米道。
衣冠南渡后,王导推行的咸和土断,首先断了他们这些后来南下的士族,孙家门第滑落,变成了寒门。
孙恩祖上是孙吴宗室,现如今沦落为寒门,是以非常仇视晋室和侨姓高门。
“此事当是征虏军府所为。”徐道覆幽幽道。
孙恩来了兴趣,“何以见得?”
“盐渎离广陵不到百里,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附近能做出这么大事的人,只能是征虏将军府的人!”
徐道覆捡起一根烧焦的木头,三两下便勾勒出广宁县附近的舆图,还顺手标注了周围的势力。
江北的广陵上写了一个“桓”字,江南是京口上则写了一个“王”字。
除了这两家,还有彭城上写着的一个“刘”字。
“彭城刘氏?”卢循出身范阳卢氏,但自幼居住在彭城,自然也知道彭城刘氏的势力。
尤其是刘牢之,作为北府军首将,麾下部曲少说也有三千余众。
天师道一直想拉拢刘牢之,但刘牢之对他们却没什么兴趣,一心一意巴结士族高门。
“继续说。”孙恩盯着广陵。
桓家的小心思他岂会不知?之前两家就有过来往,一直想挑动天师道起事,以减轻桓氏的压力。
徐道覆指着舆图道:“只是属下还有诸多疑惑之处,这些时日并未见到荆州有兵马过来,桓弘若是动用征虏中兵,我们的细作应该早就收到消息才是。”
孙恩不屑道:“桓弘不过是纨绔子弟,我素知晓,绝无如此等胆量。”
“既然不是桓弘,那便是征虏将军府其他人所为,莫要忘了,去年桓承之死在盐渎城中,种种迹象都指向征虏将军府,到现在还未查出真凶。”
徐道覆一口咬定征虏将军府。
当初死的是桓家的人,桓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师道也不没追查下去。
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不过别人都忘记了,徐道覆却没有,他的亲妹险些被孙易之送给桓承之摧残。
但也因为妹妹的参与,徐道覆说话遮遮掩掩,没有全盘托出。
孙恩点头,“征虏军府中人物极多,袁鹤算一个,孟昶算一个,刘毅算一个,收纳了雍州不少雍州流民,还有檀家。”
卢循插了一句,“还有一人,彭城刘氏的刘道规,听说在兰陵那边风生水起,弄出了一个什么八幢。”
天师道耳目众多,知道八幢不足为奇。
“你说了这么多,到底谁是幕后主使?”孙恩没耐心听他继续推演。
徐道覆道:“要查明真相其实也简单,只需追着那艘楼船查下去即可。”
海阳县出现的楼船,已经被天师道截获。
但他们舍不得烧,送入海岛上藏匿起来,准备将来起事后留作战船用。
“那艘楼船的确可疑,海上风浪这么大,偏偏被我们的人发现,你是说,发现楼船的那几人形迹可疑?”卢循才思敏捷,很快反应过来。
这么大的船一路从海上漂到长江下游的海阳,太不符合常理了,这个季节以南风居多,应该是向北飘才对。
不可能从盐渎飘向南面的海阳。
所以那几个最先发现楼船的天师道众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