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连连点头,忙拭去泪痕,随王夫人一同前往贾母院。
贾母院位于荣国府内宅西路,是贾母日常起居之所。其中,正房为荣庆堂,面阔五间,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
荣庆堂的明间,陈设雅致。正中悬一幅松鹤图,两侧对联书“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地上铺锦绣毯,一角置青铜香炉,香烟袅袅,芬芳袭人。堂前几案上罗列古玩玉器,皆是珍稀之物,彰显富贵气象。
此时,堂内仅有贾母、王夫人、薛姨妈三人。
贾母正倚靠在榻上,年逾花甲,头发斑白,脸布皱纹,却精神矍铄,面容慈祥。她头戴嵌宝抹额,身袭绛紫锦缎长袍,外罩绣金凤纹褙子,手握一串沉香佛珠,轻轻拨动。
薛姨妈正在对贾母详述薛家、王子腾与姜念之事。神色凄惶,言辞哀切,泪随声下。
贾母听罢,也大惊失色,惊惶道:“竟有此事!竟有此事!”
王子腾与荣国府极为密切,可不仅只在于联姻之亲。
当年,是贾母的丈夫贾代善将王子腾举荐为景宁帝的御前侍卫。王子腾能高升为京营节度使,也赖贾府大力相助。宁国府的贾代化,也曾做过京营节度使。
近年来,王子腾则成了贾府的靠山。
现在王子腾被贬为总兵,对贾府也有影响。
薛姨妈见贾母惊惶,愈发忐忑,目光哀切地望向王夫人,似在求助。
王夫人见状,虽知此事棘手,却不忍妹妹如此凄惶,但也不敢明着求贾母帮忙,委婉道:“老太太,薛家若失皇商之位,委实堪忧了。”
贾母已洞鉴王夫人与薛姨妈的求助之意,叹气道:“若是其他事儿,咱们府上或可相助。但此番祸事实乃非同小可,连二圣皆已惊动,你们兄长亦因此受贬,咱们府上也爱莫能助啊!”
其实贾母觉得,凭她一品国公夫人的身份,再凭他已故丈夫贾代善与景宁帝的深厚君臣之谊,若她厚颜去求太上皇景宁帝,或许可保薛家皇商之位。
但她可不愿做这种事……
第49章 宝丫头,你再受一回委屈
薛姨妈见贾母婉拒帮忙,心中失望,却不敢多言,将特意从江宁带来的各种人情土物酬献了,也没心思吃荣国府的接风治席,便告辞离开。
王夫人将薛姨妈送至二门,见妹妹背影萧索,她心中酸楚,却无可奈何。
薛姨妈郁郁回到王第,神色颓唐,步履沉重。
薛宝钗、薛蟠见薛姨妈如此模样,无须多问,便知此行指望落空。
薛宝钗上前搀扶薛姨妈,柔声道:“妈辛苦了,且歇息吧。”
薛姨妈摇头叹息,握住薛宝钗的手,道:“事到如今,咱们唯有去求那姜念了。他实乃深不可测,与那十三王爷极亲厚,那十三王爷为了他向圣上告发,才致咱们家遭此祸事。他……他相中了你的,甚是喜爱你,你……你又已许给他为妾的。你去求他,他再去请动十三王爷,纵然不能保住你舅舅的京营节度使之位,至少也可保住咱们家的皇商之位!”
薛宝钗:“……”
这个妈,又来这一套了!
这一刻,薛宝钗不禁想起之前在江宁被薛姨妈劝着登门给姜念道歉。
而现在,薛姨妈又要让她登门去求姜念帮忙了。
薛宝钗纤指攥得绢帕生皱,苦闷道:“妈莫怪女儿无礼!此番是咱们想违背许妾文约,请舅舅去降伏他,舅舅与他大闹了一场,逼他请动了十三王爷……咱们因此遭了祸事,却又要去求他帮忙,岂不荒唐可笑?”
薛姨妈神色凄楚:“我晓得你言之有理,然事已至此,咱们唯有求他,才有机会保住咱们家的皇商之位啊!这皇商招牌若砸了,你父亲九泉之下何以瞑目?我的儿,妈……妈求你了,为了咱们薛家,你再受一回委屈,可好?这回妈与你一块儿去求他,可好?”
薛宝钗其实不爱哭的,眼下却委屈得长睫毛颤动,眸中水光潋滟。
她终究点了点头,珊瑚珠耳坠于苍白颊边轻晃,低声道:“那咱们就一块儿去。”
薛姨妈看了眼薛蟠,薛蟠惊了一跳,生怕这个妈也叫他一块儿去。他可不愿去丢这种脸,此前他引王子腾去威逼姜念,让他对姜念怀愧于心。
不待薛姨妈开口,薛蟠便抢先道:“你们去吧,我……我不去的。”
薛姨妈瞪了他一眼,也不劝他去了,知道他去了也没多大作用,关键是要薛宝钗去。
当即,薛姨妈与薛宝钗乘坐马车,前往位于东郊的姜家。
就在昨天,薛姨妈还因为那所陈旧小宅院而鄙夷姜念,薛宝钗也因为那所陈旧小宅院而看轻姜念,对自己的未来心怀忧虑。
而在今日,这对母女竟要去那所陈旧小宅院求姜念了……
……
……
给秦家的三千两银子的赔偿,王子腾亲自交给了忠怡亲王,且当面向忠怡亲王认罪服软。
王子腾知道,必是忠怡亲王在泰顺帝面前陈奏,泰顺帝又上禀太上皇景宁帝,方致他与薛家皆受惩处。
尽管王子腾自傲骄横,却也知道,事到如今,他应该讨好忠怡亲王,如此,以后才更可能重登高位,重返朝堂核心。
忠怡亲王命亲信护卫鲍彦,将三千两的银票给姜念送去,让姜念转交给秦家。
于是,鲍彦携着三千两的银票,策马前往神京城东郊,行至姜家小宅院宅门外,下马叩门。
守门的是小厮董丰,他轻启门扉,得知来者何人后,忙回禀姜念。
姜念亲自来到宅门迎接,只见他面含微笑,拱手道:“鲍护卫快请进!”
依大庆官场礼仪,正四品及以上的官员,都可被称为“大人”。
鲍彦乃从三品的武官,自然可以。
不过,鲍彦念及十三王爷与姜念亲厚,昨日他与姜念共骑一马送姜念回家时,便让姜念以后称他“鲍护卫”。
鲍彦随姜念入了内院,见这座小宅院相较昨日他随十三王爷来的时候,已是焕然一新。已精心整理打扫过了,昨日内院中凌乱堆放的床、榻、桌、椅、凳等物品,都已搬进了屋内,而昨日空荡的屋内,则已摆了不少物品。
姜念将鲍彦请入堂屋,就座后命粗使丫鬟琪儿给鲍彦奉上香茶。
鲍彦自怀中取出了三千两的银票,递给了姜念,将景宁帝、泰顺帝对昨日之事的惩处决定告诉了姜念,言辞颇为客气。他这个三十多岁的王府一等护卫,仿佛把年仅十五岁的姜念视为了平辈朋友。
姜念听罢,心中满意,这样的惩处结果,比他预想中的要好。
心中暗想:“王子腾惹到我这个气运之子,岂有好下场?”
有点可惜的是,薛家的皇商没了。原本他还打算,纳薛宝钗为妾后,可以用薛家的皇商之位谋利。转而一想,对他而言,一个皇商之位,估计也没多大用处。薛家如今最有用的是家产……
办完了差事,鲍彦便要告辞离开,姜念忽然掏出一张银票塞进了他手里,温声道:“昨日就劳鲍护卫送我回来,今日又劳你辛苦奔波,此乃一点心意,权作茶资,还望笑纳。”
鲍彦看了眼银票,发现是一百两银子,也不故作推辞,笑道:“念哥儿客气,谢了。”
对鲍彦而言,一百两银子,不少但也不算多,多了或少了,他都会犹豫要不要收了。
姜念将鲍彦送到宅门外,目送着鲍彦策马离开。
显然,他是故意要结交鲍彦这位十三王爷的亲信一等护卫。
姜念揣着三千两的银票,朝隔壁秦家走去,准备将银票给秦可卿,三千两都给了。
刚步入秦家内院,姜念便听到一阵唱名声:“宁国府贾珍贾老爷到!”
依大庆丧葬礼仪,探丧吊唁时常有唱名之仪。
所谓唱名之仪,指的是,在吊唁者入灵堂祭拜前,高声通报吊唁者的身份姓名。这是对逝者的尊重,是方便主家知晓吊唁者是何人,也是对吊唁者的礼貌。尤其是在官宦大户人家,唱名更常见。
此时姜念听到唱名声,眉头微微一皱,只见一个衣饰奢靡浮华看上去年近四十的男人,迈步走进了灵堂。
“贾珍来了,呵!”
第50章 姜念VS贾珍
贾珍,是宁国府如今的袭爵家主,袭的是三品爵威烈将军,倒是没有官职在身。
其人贪图享乐,穷奢极欲,荒淫无耻。
曾有一日,贾珍到秦家拜访,偶见秦可卿,惊为天人,心中窃思:“世间竟有如此绝色,若能得之,此生无憾矣!”
自此,他对秦可卿念念不忘,欲纳之为妾。
然而,秦业乃从五品文官,为人刚正,恪守礼法。哪怕秦可卿是他从养生堂抱养的,却受他疼爱,他岂肯愿意让秦可卿做贾珍的妾室?
贾珍知道秦业决不会同意此事,也不敢贸然试探。
他苦恼不已,终得一计,暗思:“若使我儿贾蓉娶秦姑娘为妻,我便可借机亲近秦姑娘,行爬灰之事,岂不妙哉?”
凭秦可卿的身世,本不配为贾蓉之妻,贾蓉可是贾珍的嫡子兼独子。
贾珍为了一己私欲,为了得到秦可卿,不顾门当户对这种事。
正当贾珍准备实施此计,今日却忽闻秦业死讯。
贾珍心中大喜,窃思:“秦业既死,我何须依计而行?秦家没了秦业,我乃宁国府袭爵家主,欲纳秦可卿为妾,岂非易事?”
他只觉天赐良机,不可错过。
他不知秦业死因,猜测是因病而亡,因急欲见到秦可卿,也顾不上先遣人去打探秦业的死因,匆匆备了奠仪,托言探丧吊唁,乘坐着一辆华丽的马车,赶到了秦家。
“宁国府贾珍贾老爷到!”
唱名声落,贾珍迈入灵堂,却不知自己已被姜念盯上了……
贾珍入了灵堂后,登时发现了秦可卿,只见秦可卿身着一袭素白孝服,立于棺材之侧,玉颜惨淡,落在贾珍眼中,却觉得更显楚楚动人。
贾珍暗喜,喉头微动,面上却故作戚容,上前拈起三炷香,对着灵位躬身三拜,眼角余光却仿佛黏在了秦可卿身上。
祭毕,贾珍整了整锦袍,踱至秦可卿跟前,故作关切之态:“姑娘节哀!今日我忽闻令尊猝然离世,心中悲痛,忙备了奠仪来祭拜。”
秦可卿本低着头,见贾珍这般尊贵的老爷来到跟前关切,她不便不理,于是行了个万福礼,开口道:“谢贾老爷。”
贾珍自袖中取出两张银票,递与秦可卿,傲然道:“今日我除备了奠仪,还特意携了二百两银子来帮,姑娘收下吧。”
对于秦家这样的人家,帮二百两银子,已属大数目了。
灵堂内有一些人,贾珍这个外男却擅自接近秦可卿,且在灵堂里当众给秦可卿二百两的银票,让秦可卿感到尴尬,她玉手攥着素帕,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收下这银票。
正当此时,姜念走到了贾珍身边,从容说道:“这位贾老爷,请自重。秦姑娘乃未出阁之女,正为亡父守灵,外男不宜近前,更不宜与其攀谈。望贾老爷见谅,勿失了礼数。”
此言一出,贾珍顿觉大为丢脸,既因灵堂内有秦可卿等众人,也因他感觉自己的阴谋忽然被人揭穿了一般。
贾珍怒目圆睁,对姜念道:“哪里来的竖子!竟敢在此放肆?”
姜念依然从容:“我是秦老爷家的隔壁邻居。”
贾珍闻言感到荒唐,瞪着姜念道:“一个邻居竖子,也来管闲事!我乃宁国府的老爷,素与秦老爷亲厚的,今日特来吊唁。之所以与秦姑娘说话,既是安慰解劝,也是将帮秦家的二百两银子交给秦姑娘。却不承望,竟冒出你这么个无礼竖子在此指手画脚!”
姜念从容道:“我奉忠怡亲王之命,特来帮秦家料理丧事,亦须照顾秦姑娘的安危。无论你是何人,若对秦姑娘失了礼数,我便当指正。我若不尽责,便是违了忠怡亲王的王命了。”
贾珍登时傻眼了:“……”
“什么?忠怡亲王?秦业的丧事与忠怡亲王何干啊?”
“忠怡亲王何等尊贵,岂会插手秦业的丧事!”
“这个竖子,必是在虚张声势!”
想到这里,贾珍冷冷盯着姜念,厉声道:“你这竖子,满口胡言!秦老爷的丧事,怎会与忠怡亲王扯上干系?忠怡亲王又岂会命你这无礼竖子来此料理丧事!”
姜念淡然道:“看来你尚且不知秦老爷的死因,待你知晓,自明其故。此处乃灵堂,还请自重,勿再冒犯秦姑娘,更勿在此喧哗,扰了秦老爷亡灵安宁。”
贾珍怔然,看向别人,见秦可卿低眉敛目,又见秦家管家彭继忠等人沉默不语,似在默认姜念之言。
贾珍心中一凛,暗思:“莫非秦业之死真与忠怡亲王有关?莫非眼前这竖子真奉了王命来秦家料理丧事?”
他虽心中惊疑,因众人围观,又有秦可卿当面,他为了颜面,故意重哼一声,对姜念冷声道:“此事我自会查明!”
说完,他拂袖转身,朝灵堂外走去,行至彭继忠身旁时,他脚步一顿,拿腔作势道:“彭管家,随我出来,我有话问你。”
彭继忠不敢违逆,随贾珍一同走出灵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