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辟疆与姜念、贺赟都相熟了。
然而,姜念进京至今已有两个月了,期间都未见过任辟疆。
而今日,泰顺帝忽然遣任辟疆登门传口谕了。
姜念让贺赟去招待任辟疆,他自己则快速更衣,更衣完毕,漱了漱口,便到贺赟所住的东厢房,见到了任辟疆。
三十岁出头的任辟疆,身材魁梧,气宇轩昂。为保密起见,他没有穿二等侍卫的官服。
姜念、贺赟一起将任辟疆请入了正房堂屋,让香菱等下人都回避,且让孟氏在堂屋门口滴水檐下看守,防止他人靠近。
此时,西厢房内,薛宝钗、莺儿站在窗后,关注着窗外的一切,都感到诧异。莺儿低声说道:“来的是何人?大爷、贺管家、贺大娘都如此谨慎小翼?”
薛宝钗闻言不则声,目光透过窗棂望向堂屋的方向,心中暗想:“或许来人与大爷的神秘身世有关吧……”
堂屋内,任辟疆肃然凝视姜念:“圣上有口谕传达!”
说完,他走到堂内正中,南面而立。
姜念、贺赟趋至任辟疆跟前,行跪礼:“草民姜念(臣贺赟)恭聆!”
姜念自称“草民”,贺赟自称“臣”,合理却显得奇怪。
任辟疆传谕道:“朕欲见尔等二人,明日申时始,赴西郊畅春园以觐。此事宜密,勿得擅泄!”
姜念、贺赟恭声道:“草民(臣)遵谕谢恩!”
两人又面西行了跪礼,西边是皇宫的方向,也是畅春园的方向。
依大庆礼仪,圣上有口谕传达臣子,臣子须面宫阙方向行跪礼。
待到姜念起身,任辟疆对姜念拱手作揖,恭声道:“拜见念大爷。”
姜念拱手道:“大人请落座。”
任辟疆微微一笑,道:“以后念大爷称我‘任侍卫’便可,‘大人’二字受不起。”
在任辟疆看来,姜念进京且被泰顺帝召见,已有几率被相认为皇子。
任辟疆落座后,与姜念、贺赟商议了一番明日觐见之事。
办完了差事,任辟疆便要告辞离开。
姜念忽然掏出两张银票塞进了任辟疆手里,温声道:“昔日就几番劳任侍卫下江南,今日又劳你辛苦奔波,此乃一点心意。”
任辟疆看了眼银票,发现是两张一百两的,略一沉吟,拿起一张递到姜念面前,恭声道:“念大爷有赏,我不敢不收,但也不敢多收,收下一百两,便是收下念大爷的心意了。”
姜念也不你推我让,收回了一张银票,但他不顾任辟疆推让,与贺赟一起将任辟疆送到了宅门外。
西厢房内,薛宝钗、莺儿依然站在窗后关注到了,都更好奇来者究竟是何人了……
……
……
翌日中午,京师地区下着雨。
姜念乘上了一辆马车。
贺赟穿上了五品龙禁尉的官服,亲自执鞭驾着马车。为保密起见,此次没让马夫董良驾马车。
马车离开了姜家,向西而去……
雨中,马车由东郊驶向朝阳门,过朝阳门后,逶迤横穿神京内城,前往西郊的畅春园。
车厢内,姜念端坐其中,目光透过车窗望向雨中的街景。雨丝如帘,将神京城的繁华笼罩在朦胧之中,也像是在为他这趟隐秘的行程增添神秘。
抵达畅春园外时,距离申时始的觐见时间,尚有一个时辰。
姜念是故意提早来的,一是怕耽误了觐见,二是若泰顺帝问他何时来的,他说为避免耽误觐见提前一个时辰到的,会让泰顺帝满意。
快到申时始的时候,任辟疆领着姜念、贺赟进入了畅春园。
入了大宫门,绕过九经三事殿,一行人逶迤来至澹宁居。
暖阁内,一隅的青铜香炉,习惯性地吐着龙涎香的袅袅青烟。
泰顺帝身着明黄色龙袍,习惯性地盘膝坐在紫檀木罗汉床上。
忠怡亲王也在,头戴王帽,身披蟒袍,坐在一旁。
除了这对君臣兄弟,暖阁内再无他人,连一个太监都没有,显然是泰顺帝故意这般安排。
这时,任辟疆引着姜念、贺赟,三人都低垂着头、脚步轻缓地走进了暖阁。
姜念顾不得观察泰顺帝的容貌,行大礼跪拜道:“草民姜念恭请圣安!”
贺赟也跟着行大礼跪拜道:“臣贺赟恭请圣安!”
草民?泰顺帝对姜念的自称感到满意,却也感到有些别扭,他淡淡说了声:“都起来吧。”
姜念、贺赟站起身,却都低垂着头。
泰顺帝道:“你们抬起头来。”
姜念、贺赟抬起了头。
泰顺帝命任辟疆退到门外守卫,随即仔细打量起了姜念,认为姜念的容貌虽非俊秀之辈,然比普通容貌要强,身材又长得健壮,算得上有些英武,泰顺帝感到满意。
泰顺帝也打量了一番贺赟,发现贺赟已湿润了眼眶,泪水在脸上滑出了泪痕。冷面刻薄的他,这一刻却微微一笑着问贺赟:“贺赟,见到你四爷不高兴么?怎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
魁梧雄壮且稳沉持重的贺赟,这辈子很少流泪。此前在江宁,当他见到封氏、香菱母子重逢之时相拥而泣的感人场景,也只是眼眶微湿,且急忙用粗粝的手匆匆抹去了眼中的泪,认为流下眼泪是丢脸的事儿。
此时他却流泪了。
听泰顺帝问话,贺赟一边忙着伸手拭泪,一边激动道:“臣是太久没见到四爷……圣上了,如今得以觐见圣上,甚是欢喜,不禁喜极而泣。”
泰顺帝微微颔首,目光又落在了姜念脸上,神情变得严肃,沉声道:“朕要瞧瞧你身上的胎记!”
第78章 泰顺帝:此子可栽培
姜念恭敬颔首,缓缓解开上衣,展现肚脐旁的一处胎记。
这胎记宛若三团云朵般,中间一朵大,两侧两朵小。
泰顺帝凝视着这胎记,神色虽静如止水,心中却已波澜暗涌。昔日姜念初生之时,他曾亲手抚过这胎记。如今十五载光阴荏苒,姜念的容貌虽未令他感到亲近,这胎记却如旧日信物,唤起了他心底的温情。
姜念整理好上衣,主动对泰顺帝道:“母亲有临终遗言让草民传达圣上。”
泰顺帝微微颔首,示意姜念说出。
姜念启口而问:“圣上还记得那年玄武湖畔的姜雪莲吗?”
泰顺帝默然,心头如被细针刺了一下,隐隐作疼。
姜念又取出了一方旧手帕,道:“母亲临终前,手书一诗于此帕上,血迹染成红花,望圣上过目。”
泰顺帝让姜念将旧手帕呈上,接过旧手帕,心中疼痛又赠——竟是多年前他的手帕!
泰顺帝展开旧手帕,只见血迹凝结成一朵红花,旁书一首诗: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此乃李商隐的《无题》。
意思是:
相见不易,离别更是难舍,东风无力,百花凋零。春蚕吐丝,至死方休,蜡烛燃尽,泪水才干。晨起对镜,唯恐青丝变白,夜半吟诗,只觉月光清寒。蓬山虽远,却非无路可至,愿青鸟殷勤,代我探看。
泰顺帝读罢,眼眶竟不禁微湿,心中疼痛难抑,且生出了悔意!
当年姜念出生后,他便返回神京城,自此再未踏足江宁,十余年未曾见过姜雪莲。姜雪莲至死,亦未能再见他一面。
泰顺帝忽而联想到姜念的名字——当年他在江宁时,曾亲自取名“袁易”,姜雪莲另取名“姜念”。“念”字之意,既是她对泰顺帝的思念,亦是希望泰顺帝能思念她与儿子。
十余年间,泰顺帝虽也思念姜雪莲,却始终未曾主动去江宁见姜雪莲,亦未让姜雪莲进京相见。
如今,悔之晚矣!
那女子已带着深深的思念,离世两年多了。
泰顺帝心中暗叹:“她临终前,可曾后悔?是否后悔当年与朕相遇?后悔与朕相爱生子?”
此情,如秋风扫落叶,凄凉入骨。
泰顺帝唯有长叹一声,黯然神伤。
本来,泰顺帝已决意,即便今日亲自考查姜念后发现其文武兼备,天纵奇才,亦不急于授官,不令其早早迈入朝堂。
然而此刻,因对姜雪莲的愧疚之情萦绕心头,泰顺帝已改变了决意,意欲依从忠怡亲王昨日提议行事……
泰顺帝拭去眼眶微湿,神色复归严肃,转而对姜念道:“你于顺天府乡试名列第三十三名。”
姜念心中一喜。
泰顺帝却紧接着淡淡道:“然,朕已将你黜了,勿使你登科。”
姜念听罢,神色如常,既不惊讶,亦无懊恼。
此事早在他预料之中,缘由亦已揣测明白。
泰顺帝只简短解释了一句:“你不宜乡试登科!”
姜念恭声应道:“草民明白。其实,圣上赐予草民国子监监生资格,费心费力使草民得以赴考顺天府乡试,草民已深感惭愧。”
泰顺帝轻哼一声:“你晓得便好!”
泰顺帝语气稍缓,道:“不过,你能考中第三十三名,倒也有些能耐。”
姜念答道:“此乃侥幸。”
泰顺帝以为姜念在自谦,其实姜念所言非虚——此次中榜,乃气运所致。
泰顺帝凝视着姜念,缓缓开口道:“朕闻你记性超群,几能过目不忘,此言当真?”
姜念恭敬答道:“草民不敢当此赞誉。然记性略佳,确属实情,此乃父母生养之恩,天生而来,非草民所能自矜。”
泰顺帝:“……”
他眉梢微动。
忠怡亲王则不禁一笑,暗道:“此子机灵!”
泰顺帝心里受用姜念的回答,却故作肃然,沉声道:“油嘴滑舌!朕素来不喜谄媚奉承之徒!”
姜念神色不改,依然恭敬答道:“草民所言属实,并非虚言。记性之佳,实乃父母生养之恩!”
泰顺帝道:“既如此,朕便考查你一番,以验真伪。”
姜念道:“圣上意欲如何考查?草民自当遵从。”
泰顺帝早已成竹在胸,淡然问道:“《周易》一书,你可会背诵?”
姜念毫不犹豫,答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