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念见她这般情态,方敛容正色道:“不瞒夫人,圣上委了桩要紧差事,后日我便需启程出京。”
元春一怔,手中帕子陡然攥紧:“究竟是何等差事?此去要多久光景?”
“事关朝廷机密,纵是夫人,也不便明言的。”姜念轻抚元春的手,“短则月余光景,长则……怕是要数月方能回返。”
元春听罢,心头倏地一紧,但觉:
新裁并蒂莲方绽,
忽报征鸿欲远翔。
一时愁肠百转:既恼这新婚燕尔便要分离,又忧丈夫此行凶吉难料,更念着若能建功立业,倒也不枉这番离别。三种心思绞在一处,竟比那手中绞紧的帕子还要纷乱几分。
姜念卷起车帘赏景,但见春意盎然,远山含黛。
偏是元春一时间无了赏景心思,低垂螓首,只将那方罗帕绞了又绞。
车轮轧轧前行,碾过满地碎金般的阳光,车影似拉得老长……
……
……
且说尤氏、贾蓉。
去年贾珍黜爵,发往海疆效力赎罪,敕造宁国府被朝廷收回。
但宁国府众人都没受牵连,家产也没被抄没。
贾珍的续弦夫人尤氏和原配夫人生的独子贾蓉,迁居到宁荣街附近的一所大宅院,同住的还有贾珍的一群美妾美婢。
让尤氏既苦闷又担忧的是,因家中没了贾珍,贾蓉对她这个后妈便不大放在心上,且与贾珍一般贪图享乐、荒淫无耻,才不到一年,竟是与贾珍的几个美妾美婢勾搭上了。
这日下午,当姜念在畅春园觐见泰顺帝的时候,贾蓉却在家中与贾珍的一个美妾厮混。
尤氏悄悄来至这美妾的房外,蹑手蹑脚走到窗边,往里听时,先是察觉里头正发生着荒唐的勾当,随后又说话之声,正是:
锦帐低垂暗度香,
鸳鸯枕上话荒唐。
那美妾娇声道:“大爷与我这般,若老爷回来知晓,可如何是好?怕是要活活打死咱们了!”
贾蓉冷笑道:“怕什么!你道那老东西还回得来?去年太上皇亲自降旨整治他的,黜了世爵,连宁国府都被朝廷收回,那老东西八十杖后发配海疆。此种情形下,他多半是回不来了,要死在海疆的!”
那美妾道:“你就不怕咱们家那位主母晓得了?”
贾蓉嗤之以鼻:“她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填房,又无显赫娘家。我乃先头太太所出,她岂能管得了我?倒还要倚仗我呢!”
那美妾又道:“若是荣府的老太太晓得了,又该如何是好?”
贾蓉道:“各门另户,那老太太管得着咱们大房的事?自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哪个大户人家没这些风流事?那老太太这辈子不知见过多少呢!即便知晓,为着颜面也得帮着遮掩。”
窗外,尤氏听得真切,只觉一股无名火起,三魂七魄乱飞,十指掐进掌心,银牙咬得咯咯作响。
她恨不得立时冲进去,撕烂贾蓉的嘴,打死那贱蹄子。
可转念一想:若闹将开来,这家丑外扬,自己这续弦主母非但要遭人耻笑,且可能会引来祸事……
尤氏只得暂且咽下这口恶气,蹑步退去。
一路上身形摇晃,如风中残烛。
回到房中,尤氏伏案痛哭。想起元春大婚时自己哭得那般伤心,比起贾母等人更甚,原就是为了自己这般苦命。
如今这日子,该如何是好啊?
第120章 贾蓉拖贾琏下水
且说尤氏自窗下听得贾蓉与那贾珍美妾的一番混账话后,气得三魂七魄乱飞,且甚是苦闷忧愁。
以致于这日夜间,尤氏辗转难眠,锦被里长吁短叹。快到四更天才朦胧睡去,不消一个时辰又被噩梦惊醒。
起来对镜梳妆,只见镜中人儿:
眼挂秋霜痕未消,
眉含春恨锁难开。
这日京师下起了小雨,尤氏也不顾淅沥春雨沾衣,乘车往荣国府去。
她昨夜思来想去,觉得自己纵然要咽下这口恶气,也不能再对贾蓉的这种荒唐事儿坐视不理了。于是想了个法子,那便是求贾母给贾蓉安排一门婚事。寻思着,若贾蓉成了亲,或许能收敛一些。
当尤氏来至贾母院,只见鸳鸯站在檐下对小丫鬟们吩咐着什么。
鸳鸯见尤氏来了,忙迎上来:“今儿下雨,大奶奶怎来了?”
尤氏挤出笑脸:“有事与老太太说的,老太太可用了早膳?”
鸳鸯笑道:“刚用了早膳,这会子正与二太太、珠大奶奶、琏二奶奶说闲话呢。”
尤氏强笑道:“原是我冒昧了。”
说着已随鸳鸯进了堂内。
果然,贾母正与王夫人、李纨、王熙凤在说着闲话。
尤氏上前先与众人见了礼。
贾母见尤氏眼泡微肿,神色憔悴,不免诧异:“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冒雨过来,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尤氏又强装镇定,对贾母道:“我是忧愁蓉哥儿的婚事。眼看着蓉哥儿今年都十八了,他父亲却远在海疆,祖父又在城外玄真观修道。思来想去,只得来求老太太做主。”
王熙凤嘴角划出一抹笑意,却是讥讽的笑意。她已听闻了贾蓉的丑事,她又是个机灵人物,眼下见尤氏这般情状,登时便将尤氏的心思猜着了,知道尤氏急着给贾蓉安排婚事,多半是想让贾蓉收敛一些。
贾母略一沉思,道:“这事儿岂有我做主的理儿?蓉哥儿的祖父不管这事儿,可珍哥儿必是在意的。虽则珍哥儿远在海疆,我寻思着,将来或能回来的。我若越过他定了他儿子的婚事,将来他回来岂不埋怨?”
尤氏闻言,眼眶里泪珠儿打转起来:“可若是一二年回不来,难不成让蓉哥儿年过二十还不成婚?”
说着用帕子拭了下双眼。
王熙凤忍不住开口道:“老太太,珍大嫂子说得也在理。蓉哥儿这般年纪,确实该议亲了。”
她这般附和尤氏,主要可不是想帮尤氏,而是考虑到了自己。她寻思着,那家里,贾蓉也忒荒唐了,这事儿传得连她都晓得了。确实该让贾蓉收敛一些,否则会牵连到荣国府的体面,也就会影响到她了。
贾母又一沉思,叹道:“这样罢,让二老爷修书去海疆,问问珍哥儿的意思,咱们再张罗此事不迟。”
尤氏听得此言,知道再难转圜,只得含泪应下。心中暗想:“等二老爷修书去海疆,再等海疆回信,这一去一来,怕要几个月的。这段时日,还不知那孽障的丑事要闹到什么地步呢!”
越想越苦闷忧愁,连鸳鸯递来的热茶都忘了接。
……
……
细雨如丝。
凤姐院里,贾琏正坐在屋内用早膳,一碗碧粳粥配着四样小菜,吃得甚是惬意。忽见平儿小心翼翼地搀扶王熙凤走了进来。王熙凤正挺着五个月的肚子,行走时手扶着腰,却仍不减往日的利落劲儿。
“二爷倒会享福。”王熙凤解了雨过天青缎斗篷,在贾琏对面坐下,“可知今早珍大嫂子闹出什么新鲜事儿来?”
贾琏搁下牙箸,挑眉道:“大清早的,又有什么新闻?”
王熙凤便将尤氏清早冒雨来荣国府求贾母为贾蓉说亲的事细细道来。
贾琏听罢,忽然冷笑:“珍大嫂子这般着急,只怕另有隐情的!”
王熙凤闻言,丹凤眼一眯,凑近贾琏身侧,压低声音道:“你也晓得蓉哥儿的腌臜事了?”
贾琏故作茫然:“什么腌臜事?”
“呸!”王熙凤轻啐一口,“少在我跟前装糊涂!你若不知情,方才怎会说那话?”
贾琏见瞒不过,道:“你且说说你知晓的。”
王熙凤用帕子掩着嘴道:“你先交代你晓得的。”
贾琏四下张望,见下人们都退在外间,这屋内仅有平儿一个下人,方低声道:“听闻那蓉哥儿,竟与珍大哥屋里的丫头,甚至……小老婆,都有些不清不楚。”
王熙凤道:“果然,你也晓得这腌臜事了!那蓉哥儿也忒大胆了,竟做出这种下三滥的事来,若他老子回来,还不活剥了他的皮?”
贾琏摇头叹道:“珍大哥怕是回不来了。”
王熙凤柳眉倒竖:“珍大嫂子也是个没用的,懦弱可欺,由着那小畜生混闹。若是我——”说着眼中寒光一闪,“那些个贱蹄子合该都弄死了,也必叫蓉哥儿不敢如此混闹的!”
贾琏听罢,不禁冷笑一声,心中暗道:“所以我命里犯了‘夜叉星’,摊上你这阎王婆。若我娶的是尤氏,那该多好……”这念头才起,忽见王熙凤凤目含威,往这边一扫,他忙低头喝粥。
贾琏喝了一口粥后,对王熙凤问道:“依你说,老太太可知晓蓉哥儿这荒唐事?”
王熙凤拈起一块松瓤鹅油卷,一边吃着,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老太太多半是不晓得的。虽说这种腌臜事都传到咱们府上来了,你我都晓得了,可又如何能入老太太的耳?谁敢去她耳边嚼这个舌根?”说着冷笑一声,“就连珍大嫂子那样受委屈的,在老太太跟前不也打落牙齿和血吞?”
贾琏追问道:“若是老太太知晓了会如何?”
“晓得了又能怎样?”王熙凤冷笑道,“到底是那大房里的事儿,老太太再恼,也不好管的,还得顾全咱们府上的体面,帮着遮掩。难不成还张扬出去,让外人看咱们贾家的笑话?”
这番话落在贾琏耳中,恰似:
旱苗得逢及时雨,
暗室忽现引路灯。
原来贾琏自贾珍发配海疆后,便对贾珍的一个唤作青莲的美妾存了非分之想,只是他不比贾蓉,能克制自己。他顾忌到与贾珍的情分,也顾忌贾珍回来,还顾忌到尤氏、贾赦以及贾母。
近日他听闻贾蓉竟下了手,这份心思才如野草般疯长起来。
现在,与王熙凤一番聊天后,贾琏便“想通”了,心中暗道:“珍大哥怕是永无归期,尤氏又是个懦弱顺从的性子,至于老爷……”想到贾赦平日那些荒淫无耻的行径,不由冷笑,“他自己尚且不干不净,如何管得了我?而老太太即便知晓,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必会顾全体面帮着遮掩……”
想到这里,贾琏心中暗叹:“珍大哥啊,若非你回不来了,你亲儿子又先下了手,我必不会做这般对不起你的事情,那青莲也只是你花一千两银子买来的小妾罢了。”
王熙凤见贾琏神色异样,登时警觉。
她的丹凤眼瞪着贾琏,道:“琏二,我可警告你,你切莫去沾染珍大哥房里的女人。那蓉哥儿已是胆大妄为了,若连你也扯进了这等腌臜事,可就荒唐得了不得,也会惹出祸事来!”
贾琏口中应着,因很反感王熙凤这种威胁,反倒决定了今日就去找贾蓉。
窗外春雨正细密地飘洒着……
……
……
上午,今日的这场春雨愈发急了,已从小雨下成了大雨,雨点如珠似玉般砸在一柄华丽的油绸伞上,伞面绘有云纹,伞骨雕琢精致,伞柄镶嵌玉石。
伞下之人便是贾琏。
贾琏撑伞走进了一所大宅院,这所大宅院就位于宁荣街附近,乃是尤氏、贾蓉的住处。
贾蓉闻报忙迎出来,挤出笑脸道:“二叔怎的冒雨来了?快请里面坐。”
贾琏一面朝里头走去,一面问贾蓉:“大嫂子呢?”
贾蓉道:“回她娘家探亲去了。”
原来,尤氏因过于苦闷忧愁,离开荣国府后并未回来,而是回娘家探亲去了。她娘家住在神京外城,距离宁荣街不算远的。
贾琏今日是心怀鬼胎而来,难免有些紧张,眼下听贾蓉说尤氏回娘家探亲去了,登时放松了一些。
贾琏进了屋内后,便让贾蓉摆酒,要与贾蓉一起吃酒。
于是,这对叔侄一起吃起了酒。
贾琏上座,贾蓉打横相陪,两个丫鬟在旁执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