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数匹快马载着临沂县变的消息,以比太子仪仗更快的速度,奔向山东各郡,奔向那些高门望族的深宅大院。
清河崔氏别邸,书房内。
“这个李承乾……倒是小觑了他。”
“原以为只是个冲动易怒的跛脚太子,没曾想,手段如此狠辣果决。陈景元再不成器,好歹也是我崔氏姻亲,说杀就杀了,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留。”
下首一位族老沉声道:“他这是杀鸡儆猴,做给我们看的。以储君之尊,行钦差之事,手握‘临机专断’之权,看来是铁了心要在山东立威。”
“立威?”
崔延冷笑一声。
“光靠杀人可立不了威。山东这块地,水深得很。他以为杀了陈景元,断了我们一条暗中套取精盐的路子,我们就没办法了?”
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传令下去,凡我崔氏影响所及州县,严令各地粮行、大户,一粒粮食也不准拿去换太子的盐!”
“他不是有盐吗?就让他抱着他的盐,看着灾民饿死吧!”
“另外,”他补充道,“给那些依附我们的地方官递个话,太子的政令,表面上要遵从,但具体执行嘛……可以稍缓、酌情。”
“总之,要让他事事不顺,处处碰壁!让他明白,没有我们点头,他这赈灾,就是一场空谈!”
类似的对话,在顶尖门阀之中,以不同的言辞,表达着相近的意思。
太子李承乾的强硬,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但也激起了他们更强烈的反弹。
他们盘踞山东数百年,树大根深,关系网盘根错节,绝不会轻易向一个年轻的储君低头。
断其粮源,滞其政令,甚至制造一些“意外”的麻烦,是他们惯用的手段,也是极为有效的手段。
数日后,兖州,瑕丘城外太子行辕。
李承乾的脸色比在临沂时更加阴沉。
抵达瑕丘已两日,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以盐易粮的策略,在这里几乎推行不动。
派出的属官回报,城中大户直接言明无粮可换。
小门小户倒是有些意向,但数量稀少,杯水车薪。
更让他震怒的是,接连收到了两份粮商被劫的报告,地点都在兖州境内。
一股邪火在他胸中燃烧。
是夜,行辕内灯火阑珊。
李承乾摒退了左右,只留李逸尘一人在帐中叙话。
这是他抵达兖州后,好不容易寻到的与李逸尘单独交谈的机会。
“先生,”李承乾的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
“如今这局面,学生当如何应对?那些世家大族,明面上不敢违逆,暗地里却处处使绊子。”
“粮路不畅,政令难行,长此以往,莫说赈灾,只怕学生都要被困死在这山东之地。”
李逸尘坐在下首,烛光映照着他平静的脸庞。
他早已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殿下,”他缓缓开口。
“您的一系列行动,尤其是斩杀陈景元,已明确触动了山东本地豪强的利益。他们之前或许还在观望,如今已确认殿下是动真格,要整顿吏治,收回他们对地方的部分掌控权。”
“因此,他们的反扑是必然的。断粮源,制造匪患,滞缓政令,这些都是他们惯用的手法,目的就是让殿下知难而退,或者……让殿下的赈灾失败,从而打击您的威望。”
李承乾拳头紧握。
“孤岂能向他们低头!”
“自然不能低头。”李逸尘道。
“但亦不能一味强攻。殿下,您可曾静下心来,仔细回想、梳理过自长安以来,我们所行的每一步?”
李承乾微微一愣:“先生是指?”
“臣称之为‘复盘’。”李逸尘解释道。
“即对已发生之事,进行回顾、剖析,审视其得失,总结其规律,以期洞察先机,优化后续行动。”
李承乾来了兴趣。
“复盘?请先生细说。”
“便从殿下在长安决定推行债券、乃至决定亲赴山东说起。”
李逸尘引导道。
“殿下当初为何要行此策?预期目标为何?”
李承乾沉思片刻,道:“发行债券,是为解国库空虚之困,快速筹集钱粮,亦是一种新政尝试。亲赴山东,一是体察民情,二是震慑地方,三是……嗯,是想借此建功,稳固储位。”
“然。”李逸尘点头。
“此为初衷。及至山东,殿下首站至掖县,见灾民惨状,果断以军粮设粥棚,此乃应急之举,虽耗军粮,却迅速安定了部分民心,展现了殿下仁心与担当,此为得。”
“然在掖县,殿下亦发现了官仓被莫名调空、义仓虚设等问题,虽察觉有异,却因急于赶路,未及深究,只行文询问,此或可视为一失。”
“未能当时便揪出其背后脉络,致使到了临沂,面对更隐蔽、更系统化的贪腐与对抗时,显得有些被动。”
李承乾回想掖县情形,微微颔首。
“确是如此。当时只觉周福无能,却未想其背后或有指使。”
“至临沂,”李逸尘继续道。
“殿下推行以盐易粮,本是良策。然遭遇陈景元之流暗中扭曲,险些令殿下仁政变为恶政。”
“幸得及时察觉,果断拿下陈景元,明正典刑,公告罪状,一举扭转舆论,赢得民心,此为大得!”
“此举不仅清除了一个蠹虫,更向山东官场乃至世家大族展示了殿下的决心与手段,此为‘立威’。”
“然,”他话锋一转,“斩杀陈景元,亦如同捅了马蜂窝,引来了更强烈的反弹。”
“粮商被劫,兖州抵制换粮,便是明证。此乃我等行动引发的连锁反应,虽难避免,但应在预料之中。殿下可曾想过,他们会如此激烈反扑?”
李承乾沉吟道:“学生想过他们会不满,却未料其手段如此酷烈,直接劫掠粮车,这是要断绝生机!”
“这便是复盘中需要找出的未曾想到之事,或者说,是我们预估不足的风险。”
李逸尘强调。
“那么,基于此复盘,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他不等李承乾回答,便自问自答。
“首先,需调整策略,不能仅依赖以盐易粮和等待债券粮商。”
“再次,需主动出击,而非被动应对。”
“如何主动出击?”李承乾急切地问。
“殿下可还记得臣之前提过的‘调研之法’与‘囚徒困境’?”李逸尘道。
“自然记得。”
“如今便可活用。”李逸尘目光沉静。
“对于兖州乃至后续将去的州县,殿下不应再像前两站那样,等到问题爆发再去解决。而应提前部署。”
“请先生明示!”
李承乾身体前倾,眼中闪烁着求知的光芒。
“其一,强化‘调研’。”李逸尘道。
“在殿下抵达下一处州县之前,先派遣数队精干人马,化装成商旅、流民等,秘密潜入,不仅了解灾情、民情。”
“更要重点探查当地官吏与哪些世家往来密切,粮价被何人操控,境内是否有异常匪情聚集。信息,乃决策之本。”
李承乾重重颔首。
“此计甚善!孤明日便安排百骑司与东宫卫队中机敏者前往!”
“其二,活用囚徒困境于事发之前。”李逸尘继续道。
“殿下可借召见地方官员询问灾情、督导政务之名,将刺史、别驾、长史、司马,乃至主要属县的县令,分别叫来问话。”
“分别问话?”李承乾若有所思。
“对。”李逸尘点头。
“问话内容可大致相同,诸如官仓存粮、义仓管理、匪患情况、与本地大族协调购粮之进展等。”
“但在问话过程中,可有意无意地透露一些从‘调研’中得来的、真伪难辨的信息,或暗示已掌握某些情况,却又不点明。”
他看着李承乾,解释道:“这些官员,并非铁板一块。他们分属不同势力,或有私心。”
“殿下分别问话,他们无法串供,便会互相猜忌。有人会以为殿下掌握了其把柄,心中恐慌。”
“有人会以为同僚已抢先告密,为自保,可能会吐露一些实情。”
“此乃将‘囚徒困境’置于事前,主动制造信息不对称,分化、震慑地方官场,或可从中寻得突破口。”
李承乾只觉脑中轰然一响,仿佛一道闪电划破迷雾!
他从未想过,那冰冷的“囚徒困境”,竟还能如此运用!
不是在案发后审讯,而是在事前便布下心理的罗网!
“妙!太妙了!”他忍不住击节赞叹。
“如此一来,学生便从被动查案,转为主动施压!让他们未等作恶,便已心生忌惮!”
“其三,”李逸尘继续深入。
“便是预估歹人可能采取之策略,并提前布置。例如粮商被劫,我们需假设此事会持续发生,甚至范围扩大。”
“那么,殿下可否以剿匪、护漕为名,调遣附近忠诚可靠的折冲府军士,或派遣东宫卫队精锐,化整为零,暗中护卫重要粮道?”
“或于关键隘口设卡巡查?即便不能完全杜绝,亦能加大其劫掠难度,彰显朝廷掌控之力。”
“再如,世家大族联合抵制换粮,企图造成粮荒假象,逼迫殿下。那我们是否可双管齐下?”
“一方面,殿下派重臣,召见本地那些并非顶尖、或与崔、卢等有隙的世家家主,许以债券利息之外的某些好处,分化拉拢。”
“哪怕只能撬动一两家,也能打破其联合封锁。”
今晚十点更新一章!
第143章 臣说!臣什么都说!
兖州,瑕丘城,太子行辕。
李承乾指节敲击着案几,目光落在刚刚呈上的密报上。
派出去的多支小队,如同撒出去的网,此刻终于有了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