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静和王琮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钦佩。
太子殿下经过这几番历练,思虑愈发周详,手段也愈发老辣。
果然,查封德丰粮行、控制相关人员不到半日,清河崔氏在兖州的掌事人,一位名叫崔瀚的族老,便手持名帖,来到了太子行辕求见。
李承乾在议事帐接见了他。
崔瀚年约五十,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暗纹锦袍,气度非凡。
他进门后,依礼参拜,姿态从容。
“草民崔瀚,参见太子殿下。”
“崔老先生请起。”
李承乾虚抬了抬手,语气平淡。
“不知老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崔瀚站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
“殿下,草民此来,是代表家族向殿下请罪。家门不幸,出此孽障,竟敢做出此等欺上瞒下、扰乱赈济之事,实乃崔氏之耻!”
他顿了顿,偷眼观察太子神色,见对方面无表情,心中微凛。
“经家族内部紧急查证,此事皆因家族派驻兖州的总管事崔德利一人贪欲熏心,胆大妄为所致。”
“此人已被家族拿下,听候殿下发落。家族管教不严,致使此獠祸乱地方,惊扰殿下,崔氏上下,惶恐无地,甘愿受殿下任何责罚,并愿献出部分存粮,以助殿下赈灾,弥补过失。”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份礼单和一份供状,双手呈上。
“此乃崔德利画押之供状,及其贪墨之家财清单,另有崔氏捐献粮米五千石之凭据,请殿下过目。”
窦静上前接过,转呈给李承乾。
李承乾扫了一眼供状,上面将一切罪责都推到了那个名叫崔德利的总管事身上。
称其是利欲熏心,背着家族胡作非为。
供状写得滴水不漏,签字画押俱全。
礼单上的数字也颇为可观,五千石粮食,对于缓解当前粮荒确实能起到一些作用。
崔瀚垂首而立,心中却稍定。
他相信,面对一个已经认罪的“替罪羊”和实实在在的五千石粮食,即便是太子,也该见好就收了。
毕竟,彻底撕破脸,对谁都没有好处。
帐内一片寂静。
李承乾将供状和礼单轻轻放在案上,目光平静地落在**崔瀚**脸上。
“崔老先生,”
李承乾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
“崔氏乃山东望族,诗礼传家,想必最重规矩。”
崔瀚连忙躬身。
“殿下所言极是。”
“嗯,”李承乾微微颔首。
“既如此,孤希望崔家今后能严加约束族人,谨守臣节,莫要再行差踏错,辜负了这诗礼传家的清名。”
崔瀚心头一震。
太子语气平和,甚至没有一句重话,但那“谨守臣节”、“莫要再行差踏错”几个字,却像无形的鞭子,抽在他的心上。
他听懂了,这是太子的警告,是要崔家从此安分守己,否则下次,就绝不是交出区区一个崔德利能了事的。
他面上不露丝毫表情,只是深深一揖,语气恭顺如常。
“草民谨记殿下教诲。崔家必定整肃门风,严束子弟,恪守本分,不负朝廷,不负殿下。”
“如此甚好。”
李承乾语气淡然,不再多言。
崔瀚知趣地告退,走出大帐。
帐内,李承乾看着崔瀚离去的方向,眼中冷意凝聚。
他转向窦静与王琮。
“传孤令!”李承乾声音斩钉截铁。
“兖州别驾郑贤、长史王弘、司马张蕴,身为州郡佐贰,于赈灾紧要之际,或敷衍塞责,或知情不报,或与地方豪强往来暧昧,即刻革去官职,押送长安,交由吏部、大理寺议处!”
“瑕丘县令周明远,虽检举有功,然此前贪墨渎职,罪证确凿,革职查办,家产抄没!”
“崔德利及一干涉案管事、胥吏,依律严惩,决不姑息!”
一连串的命令发出,让窦静和王琮心中剧震。
殿下这是要将兖州上下的官员几乎一锅端了!
“至于空缺职位,”
李承乾略一沉吟。
“由东宫属官及随行各部干员暂行署理。兖州政务,暂由王琮协理。”
“吏治整顿及赈灾调度,由窦静督办。具体人选名单即刻拟订,报孤核准后,即刻履职,不得延误!”
“臣等遵旨!”窦静、王琮压下心中激动,躬身领命。
他们并非直接担任地方官职,而是以太子特使的身份“协理”、“督办”,名正言顺,又不违体制。
这是将兖州乃至山东的一部分实权,直接掌握在东宫手中了!
李承乾最后道:“将这个崔德利,以及德丰粮行一干涉案主要人犯,给孤绑了!”
“明日午时,游街示众,公告其罪状,让兖州的百姓都看看,对抗朝廷、盘剥他们的,到底是些什么人!”
……
翌日,午时。
瑕丘城的主要街道上,人山人海。
消息早已传开,太子殿下拿下了对抗赈灾的贪官和奸商,今日要游街示众。
尽管饥饿和疲惫依旧刻在脸上,但无数百姓还是挣扎着涌上街头,挤在道路两旁,伸长了脖子张望。
队伍来了。
前面是开道的兵士,盔甲鲜明,神情肃穆。
紧接着,便是被绳索捆绑、背后插着亡命牌的一干人犯。
为首的就是那个崔氏总管事崔德利,他面色灰败,眼神空洞,被两个兵士粗暴地推搡着前行。
后面跟着的是粮行的几个主要管事,以及被革职的瑕丘县令周明远等人。
周明远早已没了官威,官袍被剥去,只穿着一身白色囚衣,涕泪交加,脚步踉跄。
队伍两旁,有嗓门洪亮的兵士,一边行走,一边大声宣读着这些人的罪状。
“犯官周明远,身为县令,贪墨渎职,勾结奸商,欺压百姓,罪大恶极!”
“奸商崔德利,操控粮价,胁迫百姓,对抗东宫赈灾政令,罪无可赦!”
……
每念一条罪状,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喧哗。
“活该!这些杀千刀的!要不是他们,俺们何至于饿死那么多人!”
一个老汉拄着木棍,咬牙切齿地低吼,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仇恨的光芒。
“那个周县令,平时看着人模狗样,没想到心这么黑!”
一个妇人抱着骨瘦如柴的孩子,朝着周明远啐了一口。
“崔家……连崔家人都被抓了?”
也有人窃窃私语,脸上带着难以置信和后怕。
“没听兵爷念吗?”
“崔家……他们可是几百年的世家啊,怎么能干这种事……”
“世家怎么了?世家就不吃饭了?他们这是想把粮食攥在手里,等着涨上天价,吸咱们的血呢!”
“太子殿下真是青天大老爷啊!把这些蛀虫都揪出来了!”
议论声,咒骂声,哭泣声,感激声……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暗流,冲击着这座古老的城池。
许多百姓看着那些昔日作威作福的官老爷和奸商如今成了阶下囚,游街示众,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在心底滋生——原来,这些人并非高高在上,不可动摇。
原来,朝廷的法度,真的可以为他们这些升斗小民做主。
游街的队伍缓缓行进,罪状一条条公之于众。
阳光照射在那些囚犯苍白绝望的脸上,也照射在道路两旁百姓复杂而激动的面容上。
当队伍经过崔府所在的那条街时,府门紧闭,门前冷落,与周围的喧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人群中的议论声更大了,目光不时瞥向那高大的门楼,指指点点。
隐藏在人群中的崔家眼线,听着那些毫不掩饰的指责和鄙夷,脸色难看至极,悄悄缩回了头,快步回去禀报。
府内,崔瀚听着下人的回报,脸色铁青。
游街示众!
公告罪状!
太子这一手,太狠了!
这不仅仅是杀几个人,这是将崔家的脸面撕下来,放在地上踩!
经此一事,崔家在山东的声望必将一落千丈!
……
数日后,长安城,两仪殿。
李世民看着手中由百骑司和兖州新任官员分别呈上的密报和奏章,脸上神色复杂。
奏章是王琮以协理兖州政务身份所上,详细禀明了兖州官员更替、赈灾进展以及查处德丰粮行、公告罪状、游街示众等事宜。
密报则更为详尽,记录了整个过程以及地方上的种种反应。
李世民放下奏章,手指轻轻揉着眉心。
高兴吗?自然是有的。
太子这番处置,雷厉风行,手段果决。
揪出蠹虫,整顿吏治,安抚民心,更是借机将东宫的人手以协理、督办之名安插进了山东要地,初步打破了世家大族对地方权力的垄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