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沉默良久,方开口道:“太子所奏,颇具见地。众卿有何看法?”
刑部尚书张亮率先回应:“太子殿下考虑周详,臣以为可行。尤以死囚有望减刑授田之策,可激励其安心屯边,大减变乱之险。”
民部尚书唐俭补充道:“授田减税之策若能落实,确可吸引良家子前往。然具体执行细则还需详加议定。”
兵部尚书李勣提出疑问:“选派文吏之事恐有难处。年轻文吏多不愿赴边地艰苦之任。”
李承乾再次开口:“可明定赴边地任职为升迁必经之途。且西州互市繁荣,非全系苦寒之地。若能妥善安排,未必无人愿往。”
又一轮议论展开,然此番焦点明显集中于太子所提方案细节,而非是否当徙民实边。
李世民始终保持平静神色,然内心实波澜起伏。
其留意到太子今日非但思路清晰,更难得者乃态度沉稳,对答得体,全然不似往日易怒冲动之状。
朝会持续进行,余下议题陆续讨论。
然众多大臣之心神犹萦回于太子先前那番令人讶异的发言。
所有预定议题议论既毕,就在众臣以为朝会即将告终之际,一位御史台官员——侍御史韦悰忽出列朗声道:“陛下,臣有本奏。”
第21章 这简直是无耻!
殿内气氛,霎时为之一紧。
许多朝臣虽垂首屏息,眼角余光却已暗自交换了无数回。
该来的,终究是要来了。
“奏来。”御座之上,李世民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只是在处理一桩寻常政务。
然而那深邃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下方垂手而立的太子时,却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审视与冷意。
“臣闻日前太子殿下于两仪殿,面圣之际,竟……竟以圣人之言,质询陛下当年旧事!言语之间,多涉悖逆,大失储君体统,臣……臣闻之骇然!恳请陛下对太子严加管束,以正朝纲,以儆效尤!”
终至矣!
李承乾心下猛地一缩,随即一股奇异的热流取代了最初的紧张,迅速窜遍四肢百骸。
来了!果然如逸尘所料!他几乎是兴奋地想着。
他极力压制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冷笑,面上努力维持着平静无波,甚至刻意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无辜,仿佛真的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求教会引来如此严重的指控。
但他的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般跳动,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即将挥棒反击的亢奋。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本就因脚疾而站得有些艰难的脊背,感受着四面八方或明或暗投来的目光。
数位知情大臣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色,彼此心照不宣。
而更多官员则面露惊疑不定,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弹劾内容震住,纷纷偷眼去瞧太子的反应,又迅速低下头,生怕被卷入这滔天巨浪之中。
李世民的目光如同实质,再次掠过太子那张看似镇定甚至有些茫然的脸。他看得分明,那镇定之下,绝非全然的无辜。
尤其让他心头一凛的是,在那双垂下的眼眸抬起与韦悰对视的瞬间,他竟捕捉到了一丝飞快闪过、几乎难以察觉的……得意?
那绝非一个被无辜指责、惶恐不安的儿子该有的眼神!
那更像是一个准备好了陷阱、等着猎物自己跳进来的猎手!
李世民心中冷哼,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是愈发好奇,自己这个“好儿子”,今日究竟能演出怎样一场戏来。
又一位御史——殿中侍御史张行成出列附议,声音带着文官特有的铿锵与固执。
“陛下!太子殿下身为国储,乃天下臣民之表率,首重孝道。安敢以舜帝遭父迫害之旧典,类比……类比天家旧事?此实属大不敬,非人子所应为!臣恳请陛下明察,训诫太子,以全孝道纲常!”
李承乾静静听着,内心却在狂啸:骂!继续骂!你们也就只会抓着“孝道”、“纲常”这几顶大帽子扣了!
他依照李逸尘事先的反复叮嘱,强压下立刻反驳的冲动,故意静候了片刻,仿佛需要时间消化这严厉的指控,又像是在等待是否还有更多人跳出来。
果然,殿内一时无人再出声。
那些原本或许想落井下石之辈,见太子如此沉得住气,反倒迟疑起来。
时机到了!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这一步踏出,便再无回头路,但他心中毫无惧意,只有一股即将宣泄而出的淋漓快感。
他稳步出列,动作因脚疾而微显迟缓,却更添了几分沉稳的假象。
他先向御座上的李世民恭谨行礼,继而转向韦悰、张行成等御史。
“诸位御史方才所言,孤……实是未甚明白。”
他微微蹙眉,恰到好处地流露出真诚的困惑,目光缓缓扫过几位发难的御史。
“孤日前确曾于两仪殿,向陛下请教《尚书》、《论语》中之若干疑难。舜帝之事,孝道之极致,忠义之辨,何者为‘隐’,何者为‘孝’,何者为‘权变’,何者为‘天下大道’?此皆圣人所遗之训。孤既为储君,未来将君临天下,负江山社稷之重,于圣贤微言大义,岂可不勤学深思?既有困惑,求教于君父,何错之有?”
他略作停顿,目光再次扫过韦悰、张行成等人,那目光深处,藏着一丝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语气却愈发显得推心置腹:“莫非……诸位以为,圣人之道已不足学、不足问?抑或是觉得……孤不当向陛下请教这治国平天下之道?”
韦悰、张行成等人顿时语塞,脸色由方才的义正辞严逐渐转为青红交错。
他们预想了太子或会惊慌辩解,或会强词夺理,却万万没料到对方竟如此轻巧地将“质询”偷换为“请教”,将“悖逆”包装成“好学”,还反手扣过来一顶“轻视圣道”、“质疑君父教导”的大帽子!
这……这简直是无耻!
李承乾看着他们噎住的模样,心头那股畅快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爽!太爽了!
看你们还能说什么!
他努力控制着面部肌肉,不让那份得意显露,继续按照李逸尘所教的思路,语气依旧平稳,却陡然加重了分量,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孤之所问,正欲深究圣贤之本意,以期将来能明辨是非,妥善治国,此乃储君之本分!向君父请益学问,更是天经地义!此间问答,乃天家父子间探讨学问、砥砺思想之常事,何来失德?何来悖逆?”
他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诘问:“诸位身为外臣,不明殿内就里,不究经典深意,安敢仅凭风闻耳食,便以世俗之浅见,妄测天家学问之事,妄议储君向学之心?”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盯着韦悰和张行成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吐出,带着冰冷的锋芒。
“更遑论以此等莫须有之词,抨击孤失德?诸位此举,究竟是在质疑陛下教导太子之权?还是从根本上便觉得,圣人经典根本不值探究?此间轻重,诸位身为言官,可曾——掂量清楚?”
一席话既毕,整个两仪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韦悰、张行成等面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他们感觉自己像是狠狠一拳打在了空处,反而被对方借力打力,推到了“非议圣道”、“质疑君父”的火堆旁烤着,额头上瞬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御座之上,李世民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神色。
惊讶、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还有更多的探究。
第22章 他李承乾,并非朽木!
他确实未料到,太子竟能如此从容不迫,且句句占住“理”字,引经据典,将一场针对其“悖逆”的严厉弹劾,硬生生扭转成了“储君好学反遭非议”的冤案!
这番应对,滴水不漏,反击得恰到好处,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老辣的政治手腕!
这绝不像他那个冲动易怒的儿子!
这背后若无人精心指点,绝无可能!
而太子眼中那虽然极力掩饰、却仍被他捕捉到的隐隐得意,更是让他心头疑云大起,且极为不悦。
这得意,绝非因辩赢了御史,更像是……因成功算计了所有人,包括他这个父皇!
长孙无忌垂着头,内心震动尤甚。
果然!果然背后有高人!
此等以守为攻、倒打一耙的策略,绝非太子能想得出!
而且这手段……精准、狠辣,直击要害!
这究竟是哪位“高人”?
其目的究竟是为辅佐太子,还是另有所图?
他心底寒意渐生。
站在百官前列的魏王李泰,面色阴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他原以为此番借御史之口,即便不能彻底扳倒太子,至少也能让其灰头土脸,大大失分于父皇和朝臣面前。
万万没想到,这跛子今日竟像是换了个人!
非但毫发无伤,反而借此机会大大宣扬了一番其“勤学深思”的形象!
这让他感觉自己一番暗中推动,反倒成了对方的垫脚石!
嫉恨与恼怒啃噬着他的心。
正值此时,又一位大臣——黄门侍郎褚遂良出列。
他面色凝重,显然看出了太子应对背后的不寻常,采取了另一种进攻角度。
“陛下,臣有一问,并非质疑太子向学之心,实乃出于忧虑。太子殿下日前所问诸题,皆涉隐微,关乎……天家旧事。臣恐殿下年少,心思单纯,易为身边奸佞小人挑唆蛊惑,其言或非出本心?恳请陛下彻查东宫左右,以绝后患!”
李承乾心中先是一凛,随即更是冷笑。
果然!逸尘连这一步都料到了!
还想把水搅浑,挖出李逸尘?
做梦!
他转向褚遂良,神色非但没有慌张,反而显得更加坦荡,甚至带着一丝被侮辱般的讶异。
“褚侍郎何出此言?孤读圣贤书,读有所思,读有所疑,心有困惑,求教于君父,乃是学子常理,人子常情。莫非在褚侍郎眼中,孤竟愚钝顽劣至毫无主见,事事皆需他人挑唆,连读书发问都不能自主不成?”
他微微提高了声调,目光灼灼:“卿如此揣测,究竟是在轻视于孤,还是在——轻视陛下为孤择选师傅、多年教导之成果?”
这一顶帽子扣得更大!
直接质疑皇帝的教育成果和太子的基本智商!
褚遂良顿时语塞,慌忙躬身道:“臣……臣绝非此意!臣不敢!”
他额角见汗,知道自己这迂回一击,也被对方轻而易举地化解,反而弄得自己一身腥。
话已至此,再无人敢续加发难。
韦悰、张行成、褚遂良等人讪讪退下,如同斗败的公鸡,在百官无声的注视下,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高踞御座的李世民,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开口,声音平稳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太子勤学好问,本是佳事。圣人之道,深奥精微,有所疑问亦是常情。然……”他话锋微转,目光落在李承乾身上,带着淡淡的警示,“言语之间,亦当注意分寸,恪守人子之礼。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众卿不必再议。”
他看似各打五十大板,轻轻放下,实则保全了太子的颜面,也止住了朝堂的进一步纷争。
随即,他仿佛不经意地将话题引开,目光扫过群臣:“徙囚实边之议,太子所奏,颇有见地。就依其所奏大意,着由中书、门下细化条陈,再行奏报。”
这一句话,更是意味深长。
仿佛方才那场惊涛骇浪从未发生,反而肯定了太子在另一项政务上的能力。
朝会就在这种诡异而平静的氛围中结束了。
百官依序退出两仪殿,许多人仍忍不住低声议论,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今日太子之表现,实在太过出乎意料,简直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