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逸尘迅速起身,跨前一步,挡在李承乾身前,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殿下,不可!”
李承乾一愣,不解地看向他:“为何不可?那是孤的舅父!”
“殿下,”李逸尘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赵国公此来,绝非仅仅探望。朝会方散,他便莅临,必是为探究殿下今日言行而来。殿下此刻心绪激荡,言多必失。若被其窥破端倪,追问起来,殿下如何应对?莫非要将昨日商议之语,尽数道于赵国公听否?”
李承乾脸上的兴奋之色瞬间凝固,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
他并非蠢人,只是方才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经李逸尘一点,立刻醒悟过来。
是啊,舅父是母后的兄长,是朝中司徒,更是父皇最信任的重臣之一。
他此刻前来,关怀或许有之,但更多的,定然是审视和探究。
自己方才只想炫耀,却忘了逸尘的存在是绝不能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尤其是不能被舅父和父皇知道!
一想到此,他背后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那……那该如何?”李承乾有些慌了神,“舅父已在殿外,岂能不见?”
“见自然要见,但非此刻。”李逸尘语气果断,“请殿下即刻称病!就说殿下朝会后略感不适,正在歇息,不便见客。请赵国公改日再来。”
“称病?”李承乾迟疑,“这……是否太过失礼?若舅父告知父皇……”
“殿下!”李逸尘打断他,目光锐利。
“两害相权取其轻。暂时失礼,远比被窥破隐秘要好得多。陛下若知殿下‘病’了,或许反而会更相信殿下今日朝会是殚精竭虑所致。快做决断,迟则生变!”
殿外,宦官似乎因为殿内迟迟未有回应,又不敢催促,气氛略显凝滞。
李承乾看着李逸尘冷静至极的眼神,又想到可能暴露的严重后果,终于一咬牙,下定了决心。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带上一丝疲惫和虚弱,扬声道:“回复赵国公,孤今日朝会后颇感疲累,略有不适,正在静养,不便见客。请舅父见谅,改日孤再向舅父问安。”
殿外静默了片刻,随即传来宦官恭敬的应答声:“是,殿下。”
脚步声远去,显然是去回复长孙无忌了。
李承乾缓缓坐回席上,长长吁出一口气,方才的兴奋激动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心惊肉跳的后怕。
他看向李逸尘,眼神复杂。
脚步声远去,显然是去回复长孙无忌了。
李逸尘面色并未放松,只是微微颔首:“殿下日后须谨记,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任何突如其来的‘关怀’,皆需慎之又慎。”
东宫宫门外,长孙无忌听完宦官的回复,花白的眉毛微微挑动了一下。
疲累不适?正在静养?
早朝的时候还好好的,偏偏在他来时病?
他深邃的目光掠过那森严的宫门,仿佛要穿透重重殿宇,看到里面那个称病不起的外甥。
还有那个可能就在外甥身边,为其出谋划策、甚至教其如何称病避客的“高人”。
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
长孙无忌并未多言,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既如此,让太子好生休养。”
说罢,转身离去,背影在宫墙下拉得很长。
看来,这东宫里的秘密,比他预想的还要深。
而太子,似乎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李承乾怔怔地坐在席上,方才拒见舅父的决绝带来的短暂安全感迅速消退,一股强烈的后悔和不安开始噬咬他的内心。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眉头紧锁,喃喃道:“逸尘……孤……孤是否做错了?那是舅父,是司徒……孤如此托病不见,是否太过……太过倨傲无礼?若舅父心生芥蒂,乃至禀明父皇,父皇是否会认为孤恃宠而骄,刚有寸进便目中无人?”
越说,他脸色越是苍白。
长孙无忌不仅是亲戚,更是朝堂上举足轻重的力量,得罪他的后果,李承乾不敢细想。
李逸尘看着李承乾患得患失的模样,嘴角却勾起一抹与他年龄不符的、带着几分冷冽的笑意。
他重新坐下,姿态从容,仿佛刚才只是拒绝了一个无足轻重的拜访。
“殿下,”李逸尘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您现在感到后悔,甚至恐惧,这就对了。”
李承乾猛地抬头:“何意?”
“这证明赵国公这一招‘探营’,已经戳中了您的软肋——您对‘礼数’和‘人言’的畏惧。”
李逸尘目光如炬,直视李承乾,“他人还未进门,就已让您方寸自乱。若您真见了他,在他那双洞察世情的老眼面前,您还能守住几分心神?”
李承乾呼吸一窒,脸色微变。
李逸尘继续道,语气渐沉,带着一种剖析人心的冷酷。
“您以为他真是来叙舅甥之情的?殿下,在太极殿上,您是君,他是臣。在东宫,您是储君,他依然是臣。臣子无诏而急见储君,尤其是在您刚露锋芒的敏感时刻——这本身,就是一步试探的险棋。”
“险棋?”李承乾捕捉到这个词,心神被牵引。
“不错。”李逸尘颔首,“这步棋,看似闲庭信步,实则暗藏三重杀机:其一,观您气色,探您虚实。您若志得意满,他便知您浅薄易骄;您若强作镇定,他便窥您底气不足。其二,借亲情之名,行拷问之实。几句家常关怀背后,必是绵里藏针的诘问,在您最不设防时,套出您今日言行背后的真相。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李逸尘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锤,敲在李承乾心上。
“他要确认,东宫是否真的多了个能教您‘下棋’的人。一旦让他嗅到一丝不寻常,哪怕只是一丝怀疑,殿下,您觉得赵国公会放过吗?”
李承乾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一瞬间的犹豫,可能已将两人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所以,殿下,”李逸尘语气斩钉截铁,“您不见他,非但无过,反而是当下最精妙的一步‘应手’!您让他这一拳打在了空处,让他摸不清东宫的深浅。这,才是真正的自保之道!”
第25章 就已成了一头会咬人的狼?
李承乾怔忡片刻,消化着这惊人的逆转,迟疑道:“可……如此得罪舅父,终非长久之计吧?他若因此离心……”
“离心?”李逸尘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看透世情的讥诮,“殿下,您需明白一个道理:在这权力之巅,所谓的‘亲戚’,往往是第一道催命符。”
李承乾瞳孔骤缩:“你……此言何意?”
“意味著,在您真正坐稳这储位之前,您首要考虑的,绝非是讨好每一位重臣,尤其是像长孙无忌这样与陛下同气连枝、权倾朝野的臣子。”
李逸尘的目光变得幽深,“恰恰相反,您要做的,是敬而远之,是保持距离,是减少一切不必要的、私下的接触!”
“为何?”李承乾彻底困惑了,“若能得舅父全力扶持,孤之位岂不更稳?”
“因为他首先是陛下的股肱,然后才是您的舅父!”李逸尘打断他,语气凌厉如刀。
“在帝王心术里,一个与权臣,尤其是外戚权臣过往甚密的太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结党,意味着营私,意味着您的羽翼已丰,开始迫不及待地编织自己的网罗了!这是陛下绝对无法容忍的大忌!前汉多少太子,就栽在这‘亲戚’二字上!”
李承乾如遭雷击,脸色煞白,身体甚至晃了一晃。他从未想过,亲近舅父竟会带来如此致命的危险。
李逸尘趁热打铁,言辞如解剖般精准冷酷。
“这便是权力博弈的残酷真相:您的身份,决定了您必须孤独。‘太子’之位,看似一人之下,实则是天下最危险的孤峰。您的权力完全依赖于陛下的授予和信任。任何可能削弱这份信任的举动,哪怕是看似合理的亲情往来,都是取祸之道。”
他看着李承乾剧烈起伏的胸膛,知道火候已到,开始条分缕析这“孤臣”策略的狠辣好处。
“反之,您越是疏远重臣,尤其是长孙无忌,好处便越大。”
李逸尘伸出三根手指,每说一点,便屈下一指。
“一,示弱以养晦。您表现得越是不通世故,越是依赖圣心独断,陛下对您的戒心便越弱。他会觉得您仍需他的羽翼庇护,不会视您为迫在眉睫的威胁。今日您称病不见,传出去的消息便是:‘太子体弱,不堪劳累,仍需陛下耳提面命。’这看似失势,实则是为您赢得了最宝贵的喘息之机。”
“二,避嫌以自清。不私下交接,便无人能构陷您结党营私。杜绝了流言的源头,陛下即便听到风声,也难寻实证。清白,有时候是需要主动营造的。”
“三,”李逸尘屈下第三根手指,眼中闪过一道幽光。
“而这第三点,才是对付长孙无忌最狠的一招——您越是回避他,他越是看不清您的底牌,内心便会越焦虑。他不知道您的变化从何而来,您的城府有多深,您的下一步会指向何方。在这种未知的恐惧面前,即便他权势熏天,也不敢轻易对您下死手。相反,为了维持他‘国舅’的体面和影响力,他可能反而会在某些关头,不得不替您说几句话,以示他与您‘关系尚可’,避免被彻底排除在储君未来的核心圈层之外。您这看似被动的回避,实则是在逼他,为了他自己的长远利益,不得不偶尔‘帮’您稳住阵脚!”
李承乾彻底惊呆了,张着嘴,喉咙发干,半晌才嘶声道:“这……这岂不是……将他当成了棋子来利用?”
“殿下,”李逸尘的声音恢复了几分之前的平静,却更显深邃。
“不是我们要利用他,是这权力场的规则本身就在利用每一个人。要么您学会利用规则,要么您被规则碾碎。今日拒见,便是您学会利用规则的第一步——让对手的锋芒,反过来成为您的盾牌。”
李承乾久久无言,大殿内只剩下他粗重而混乱的呼吸声。
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过于冰冷、却也过于真实的权力法则。
李逸尘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知道这剂猛药,必须由太子自己慢慢吸收。
李逸尘心中知道,事情的发展不会是这般的,等待他的将是更为猛烈的猜忌。
只是当下他必须这么做。
而东宫之外,暗流只会愈发汹涌。
与此同时,两仪殿侧殿。
李世民刚刚批阅完一叠边关急报,正揉着眉心稍作歇息。
王德悄步近前,低声道:“陛下,赵国公方才从东宫方向过来,面色似有不豫。”
“东宫?”李世民动作一顿,眼中锐光一闪,“他去见太子了?”
“未曾见着。”王德声音更轻,“听闻太子殿下朝会后‘略感不适’,正在静养,未能见客。”
“不适?”李世民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朕看他今日在朝堂上精神得很,引经据典,驳得御史们哑口无言。怎么一转脸,就‘不适’了?”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望向东宫那一片巍峨殿宇的轮廓,目光渐冷。
“辅机是何等人物?太子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他舅父到访时病……”
李世民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窗棂,“这病,生得可真是时候啊。”
王德垂首不敢接话,殿内气氛陡然凝滞。
半晌,李世民猛地转身,眼中已是一片冰寒:“太子这几日,变化太大了。大得让朕……心惊。”
他踱回御案前,手指重重敲在案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那些话,绝不可能凭空从他脑子里蹦出来!西州之策,老辣周详,非经年历练者不能为!朝堂应对,更是步步为营,反客为主!这背后若无人指点,朕绝不相信!”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帝王的威压和一丝被蒙蔽的怒意。
“查!给朕彻查!东宫上下,朕要知道,是谁,究竟对太子说些什么!朕给你三天时间,动用一切能动用的手段,朕要看到结果!”
王德浑身一凛,感受到天子话语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和一丝……杀意。
他深知,陛下这次是真的动了疑心,而且这疑心已如野火般蔓延,若再不找出那个“背后之人”,恐怕就不是调离伴读那么简单了。
“臣遵旨!”王德躬身领命,脚步匆匆而去,背影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知道,一场针对东宫最隐秘角落的风暴,即将来临。
而太子和他身边那个神秘的‘高人’,还能在这风暴中隐藏多久?
李世民独自立于殿中,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他此刻晦暗不明的心绪。
他望着东宫的方向,目光深沉如夜。
“……朕的太子……你身边,究竟藏了一条怎样的毒蛇?还是说……你本身,就已成了一头会咬人的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