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赐。”
李逸尘斩钉截铁地吐出两个字。
“殿下应立即通过东宫,将首批制成的部分雪花精盐,以赏赐之名,分发予东宫属官、亲近侍卫,乃至部分态度中立或可争取的朝中重臣。”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其一,彰显殿下恩德,收拢人心。”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让朝野上下亲眼目睹、亲口尝到这远超贡盐的雪花精盐!”
“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手握此等‘祥瑞’般的神物!此物之珍稀,之纯净,乃世间罕有。”
“但是,”李逸尘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无论何人,以何种理由,试探性地询问或请求购买此盐,殿下都必须严词拒绝!态度要坚决,甚至要表现出对此等将殿下之赏赐视为商货行为的恼怒。”
“殿下要反复申明,此乃东宫秘制,非为牟利,绝不贩卖!一丝一毫流入市面的可能都不能有!”
李承乾若有所悟。
“逸尘你的意思是……只展示,不售卖?让所有人都看得见,却得不到?以此……来抬升此物的价值,以及……孤的神秘与权威?”
“殿下明鉴!”李逸尘颔首。
“物以稀为贵,更何况是此等从未现世之宝。”
“当所有人都知道殿下拥有它,却无人能得到它时,它所锚定的,就不仅仅是其本身的使用价值,更是一种近乎特权和恩宠的象征。”
“它将成为殿下信用的最直观、最震撼的体现。”
“人们会想,能拥有此等神物的太子,其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等深不可测的实力与底蕴?”
他成功地将太子的思维从卖盐赚钱引向了信用塑造的更高维度。
“至于第二条,不得以储君名义向商贾借贷。”
李逸尘话锋一转,进入另一个关键点。
“殿下发行的债券,与寻常借贷,更是天壤之别。”
“寻常借贷,是东宫以未来税收或殿下私库为抵押,向特定富户商贾借钱,本质是债务关系。”
“是殿下有求于人,且易被抨击为盘剥、与民争利,更将东宫信用与个人或少数家族绑定,风险巨大。”
“而此债券,其名目,非为东宫私用,乃为‘西州开发’这一国策!殿下并非借贷人,而是此项利国利民大业的倡导者与总揽者!”
“殿下接下来,应立刻将西州开发之规划、远景、以及所需钱粮数额,择其要者,以东宫名义,正式昭告天下!”
“不仅要让朝臣知晓,更要让长安、洛阳乃至天下各州的商贾富民、有志之士皆知!”
“言明此乃巩固边疆、经营西域、利在千秋之壮举!”
李承乾听得心潮澎湃,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檄文传遍天下的场景。
“昭告之后,”李逸尘继续勾勒蓝图。
“便是发行债券。此债券,非借贷凭证,而是‘共建西州’的‘出资凭证’!”
“殿下要号召的,非是借贷给东宫的商贾,而是邀请天下有识之士,将手中余财,投入到这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业中来!”
“我们要明确告知所有人,此债券,约定两年期限,年息几何需仔细核算,既要具有吸引力,又不能过高。”
“两年后,凭此债券,可连本带利兑付。而且,”
李逸尘强调道。
“要明确说明,此债券两年后并非作废,持有人可选择兑付,也可选择继续持有。更重要的是,我们允许并鼓励债券在商贾之间、民间自由转让、流通!”
李承乾眼中光芒大盛。
“如此一来,持有债券者,若急需用钱,无需等到两年后,便可转售他人!债券本身就成了可以交易之物!其流动性大增,愿意购买者必然更多!”
“正是!此债券,因其可流通、可继承、可变现,便不再是一张简单的借条,而是一种……资产!”
李逸尘用了一个李承乾能理解的词。
“它背后锚定的,是西州开发的未来收益,是帝国的边疆稳定,更是太子殿下您一诺千金的信用和那世人皆知其珍贵、却求之不得的雪花精盐作为隐性保障!”
“购买债券,非是借贷给太子,而是投资大唐的未来!是爱国之举,是明智之选!”
“届时,民间资金将滚滚而来,何愁十五万贯之数?”
李逸尘最终总结道。
“此法,既规避了借贷、营商的恶名,又将殿下置于为国募资、总揽大局的崇高位置。名利双收,何乐而不为?”
李承乾豁然开朗,心中块垒尽去,抚掌笑道。
“好!好一个盐非商,债非贷!逸尘,你此番剖析,如拨云见日!孤知道该如何做了!这便去安排赏赐盐、起草告文之事!”
他此刻信心倍增,只觉得一条康庄大道已在脚下展开。
唐代东宫作为一个微型朝廷,本身拥有一定的行政权。
太子总揽西州事务,是皇帝亲口任命,具有法理上的正当性。
以东宫名义发布文告,宣传利国政策,属于储君职责范围,并未僭越。
发行债券,名义上是为“国家工程”募集资金,而非东宫自身借贷,巧妙规避了“储君借贷”的指控。
赏赐行为更是君主和储君的常规权力,将食盐作为赏赐品,合乎礼制。
坚决不售卖,则彻底堵住了与民争利的罪名。
只要操作过程公开透明,债券条款清晰,兑付及时,这一切便是在规则之内,利用东宫的信用和影响力,为朝廷项目进行的一场创新性融资。
即便有御史想弹劾,也很难找到切实的罪证,反而可能被斥为“阻碍国策”。
李逸尘离开显德殿,回到自己那间狭小却安静的伴读班房。
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他脸上那份从容与笃定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
太子正在按照他引导的方向成长,速度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
李承乾开始懂得运用规则,懂得包装意图,懂得隐忍和布局。
这固然是好事,是扭转其命运的必要条件。
但李逸尘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他坐在案前,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心中思绪翻涌。
他所献之策,无论是“债券”还是“信用锚定”,其核心思想并非复杂到古人无法理解。
只要有心人,特别是那些浸淫权力斗争数十年的老狐狸,在获悉东宫的动作后,很快就能琢磨出其中的关窍。
或许他们无法立刻复制“雪花精盐”这样的具体锚定物。
但“信用凭证”、“项目融资”这类概念,一旦被理解,以那些世家大族的资源和智慧,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找到他们自己的“锚定之物”。
第110章 配合得天衣无缝!
未必不能构建起类似的体系。
想到这里,李逸尘的眉头微微皱起。
他必须更深入地理解这个时代的权力结构,尤其是那些盘根错节、底蕴深厚的世家大族。
他在脑中梳理着关于当下世家大族的主脉络。
世家大族,如崔、卢、李、郑、王等,其力量并非仅仅来源于官职。
他们和依靠战功、皇帝宠信上位的关陇集团还不完全一样。
他们的生存根基在于对资源的垄断性控制。
他们的力量,根植得更深,也更难撼动。
李承乾之前的形象,一个困于东宫、性情乖张、主要依赖嫡长子身份和父皇的宠溺来维持地位的太子。
对这些人来说,威胁是有限的,甚至是…易于掌控的。
一个有明显缺陷的储君,更容易被影响,被妥协,被当成维持现状的符号。
为何在李世民春秋鼎盛之时,世家大族对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的储位之争,大多保持一种谨慎的疏离,至少不会轻易明确站队?
李世民是凭借赫赫战功和玄武门之变登基的雄主。
对权臣、特别是可能威胁皇权的世家,始终保持高度警惕和制衡。
他大力推行科举,提拔寒门庶族,本身就有打破世家垄断政治的意图。
在这种强势君主手下,过早、过深地卷入储位之争,极易引火烧身。
一旦被皇帝认为结党营私、图谋不轨,即便是顶级门阀,也可能遭受灭顶之灾。
再有就是储君之争充满变数。
在局势尚未明朗前,将家族命运押注于任何一方,风险极高。
对于传承数百年的世家而言,“稳”字当头,延续家族香火、保持影响力是首要目标,而非进行高风险的政治投机。
世家大族的利益并不完全依赖于某一位皇帝或储君。
他们的根基在于土地、人口、知识的垄断和盘根错节的关系网。
无论谁当皇帝,治理国家都需要依靠他们提供的官僚和文化支持。
只要不公然对抗皇权,无论哪个皇子上台,为了稳定统治,很大程度上依然需要与他们合作,给予一定的政治份额。
他们更像是一个个半独立的“股东”,而非完全依附于皇权的“雇员”。
当下环境,并没有武媚娘时期的皇权和世家大族之间那般尖锐的矛盾。
他们在等待,等待局势进一步明朗,等待哪位皇子展现出更可靠的潜力和更符合他们利益的姿态。
或者在关键时刻,以调停者、稳定器的身份出现,获取最大的政治回报。
在此之前,保持距离,两头下注,如家族中有人在东宫,也有人在魏王府或其他皇子那里任职。
这才是明智之举。
尽管李世民一直在努力打压门阀,但至贞观中后期,世家大族的影响力依然无处不在。
中央的宰相集团、地方的州刺史、掌握要机官职的官员,相当比例的出身事世家或与世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们的舆论能很大程度上决定一个官员的声誉和前途。
他们的经济实力能影响地方乃至部分国家的经济运作。
正因如此,李逸尘深知,自己引导太子走的这条路——发行债券、公开募资、以雪花盐为隐性信用支撑。
虽然巧妙规避了明面上的规则,但其展现出的创新性、对民间资源的调动能力,以及背后隐含的、试图构建独立于传统世家体系之外的信用和权力基础的意图。
必然会引起这些嗅觉敏锐的庞然大物空前关注!
这种关注,绝非好事。
一个懂得运用经济手段、懂得塑造自身信用、懂得绕过他们直接向民间汲取资源的太子,开始崭露头角。
这意味皇权可能正在尝试摆脱对他们的部分依赖,尝试建立一套新的权力游戏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