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身边,定有奇人。此人,或为我世家未来之心腹大患,或为……可招揽之对象。”
“让各家在东宫之人严密探查可疑之人。”
计议已定,三位代表着当世最顶级门阀势力的老者,心中那份因太子骤变而产生的震惊与忌惮,并未消散,反而更深。
但他们久经风浪,早已习惯将情绪深藏,转而开始冷静地布局。
准备投身于这场由东宫发起、却可能席卷整个朝堂乃至天下的新一轮博弈之中。
夜色更深,郧国公府的书房烛火熄灭,仿佛一切归于平静。
但一股强大的、无形的力量,已经开始悄然运转。
世家这艘古老的巨舰,在察觉到风向变化后,正谨慎而坚定地调整着航向。
准备驶入那片由太子李承乾掀起的、充满未知与风险的汹涌波涛之中。
王裕、崔仁师、卢承庆三人在郧国公府书房内定下的策略,迅速扩散至整个长安的权贵圈子。
次日开始。
不仅仅是五姓七家这些顶级门阀,连那些关中郡姓、江南华族,乃至凭借军功崛起的新贵,都开始通过各种渠道,或明或暗地表示了对东宫发售债券的支持,并询问具体的认购章程。
表面上的理由冠冕堂皇。
为国分忧,支持太子殿下利国利民的新政。
但私底下,几乎所有指令都指向同一个目标——探查。
探查太子的真实意图,探查雪花盐的源头。
更要紧的是,探查那个可能站在太子身后,献上盐策与债券之策的“奇人”。
这股暗流不可避免地涌入了东宫。
东宫属官,本就由勋贵子弟和世家旁支充任。
他们或是家族着力培养、以期在未来皇帝身边占据一席之地的才俊,或是被派来观察风向、建立联系的耳目。
平日里,这些人各司其职,虽也有派系亲疏,但大体维持着表面的平和。
如今,来自各自家族内部明确而急切的指令,让整个东宫的气氛骤然变得微妙而紧张。
人与人之间的交谈,往往始于公务,却总会不经意地滑向对盐务和债券的探讨。
一句看似随意的感慨。
“殿下近日所行之事,真是出人意料。”
可能就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一个投向同僚的审视眼神,也仿佛在掂量对方是否具备那“运筹帷幄”的潜质。
看谁都像是那个深藏不露的高人,看谁又都觉得不太像。
詹事府的文书郎?
平日沉默寡言,或许是大智若愚?
典膳局的某位丞?
掌管饮食,接触外界商贾的机会多,或许能寻到制盐的门路?
甚至是太子身边最亲近的几位侍读、洗马,也被放在放大镜下反复观察,他们与太子交谈时的只言片语,都会被有心人记录下来,细细剖析。
一时间,东宫内弥漫着一种诡谲的氛围。
往日里可能相约饮酒的同僚,如今说话都多了几分斟酌,笑容底下也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明明目标是找出那个“背后之人”,行动却使得所有人都在彼此眼中变得可疑起来。
就在这暗流涌动之中,李逸尘如同往常一样,结束了在东宫一天的伴读生涯,面色平静地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李逸尘迈步走向堂屋。
屋内,父亲李诠正陪着一人说话。
主位上坐着一位年约四旬的中年男子,身着圆领澜袍,头戴黑色幞头,面容清癯,眼神带着世家子弟惯有的、不易亲近的审视感。
此人正是李氏主家的一位管事人物,按辈分,李逸尘该称一声族叔,名叫李慎言。
“阿耶。”李逸尘先向李诠行礼。
李诠忙介绍道:“逸尘,慎言族兄如今在主家掌管部分族务,难得来我们这里一趟,你快好好见礼。
李逸尘转向李慎言,躬身恭敬道:“逸尘见过族叔。不知族叔今日前来,未能远迎,还请族叔恕罪。”
李慎言微微颔首,受了李逸尘的礼,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圈,语气平淡中带着疏离。
“不必多礼。坐吧。”
李逸尘依言在下首坐下,姿态恭谨,微微垂首,一副聆听训示的模样。
李慎言没有立刻进入正题,而是先端起茶杯,轻轻拨弄着浮沫。
“逸尘,你在东宫也有三年了吧?当初为了让你能得这个伴读的位置,族里可是费了不少心力。”
“你也知道,我们陇西李氏,虽然枝叶繁茂,但能在东宫这等紧要之地安排子弟进去的,机会也是不多。”
“家族对你,是寄予了期望的。”
他的话语缓慢,却带着分量,强调着主家对旁支的“恩惠”以及旁支应尽的义务。
李逸尘脸上立刻配合地露出感激之色,语气诚恳。
“是,逸尘一直铭记于心,不敢忘家族栽培之恩。若非族中出力,逸尘断无今日机遇。”
他心中却是一片冷然。
原身的记忆里,为了这个位置,他这一支没少上下打点,几乎掏空了家底,才在众多旁支竞争中勉强获得这个机会。
到了主家口中,却成了单方面的恩赐。
“嗯,记得就好。”
李慎言放下茶杯,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李逸尘脸上。
“近来朝野内外,都在热议东宫之事。尤其是那雪花盐,还有那什么……债券?听说连圣人都惊动了。”
“你在东宫,近水楼台,可知晓这其中内情?”
“这盐,究竟从何而来?那债券之策,又是何人所献?”
他问得直接,目光紧盯着李逸尘,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第114章 那就慢慢找吧
李诠在一旁也屏住了呼吸,有些紧张地看着儿子。
李逸尘抬起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几分与有荣焉的兴奋。
“回族叔,此事在东宫也传得沸沸扬扬。说是太子殿下得高人相助所得。”
“至于债券……更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据说能解朝廷燃眉之急。具体是何人所献?”
他摇了摇头,语气肯定。
“侄儿位卑言轻,实在不知。太子殿下身边能人众多,或许是某位詹事、舍人?”
“这些日子,东宫的同僚们也都在私下猜测,议论纷纷,但谁也说不出了所以然来。”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同时将水搅浑,指向东宫那些更有地位、更可能接触到核心机密的属官。
李慎言微微皱眉,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但也没有完全采信。
他继续追问:“那你平日在内廷伴读,与太子殿下可算亲近?殿下近来行事风格大变,你在旁观察,可曾发觉有何异常?”
“或者,殿下可与哪些人显得格外亲近信任?”
李逸尘心中冷笑,知道这才是重点,主家是想通过他判断太子身边谁才是那个“目标”。
他脸上露出些许惭愧和无奈。
“族叔明鉴,侄儿虽为伴读,但主要职责是陪侍殿下读书习字。”
“殿下天潢贵胄,威严日盛,与侄儿也只是君臣之分,谈不上亲近。至于殿下近来行事……”
他做出思索状,然后带着一点小得意,仿佛在炫耀自己微不足道的功劳。
“侄儿前些时日,倒是见殿下为政事烦忧,曾斗胆劝谏,说为政当循序渐进,不宜操之过急。幸得殿下宽容,并未怪罪,反而似有所悟,还赞了侄儿两句。”
他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
他将太子的欣然接受和赞赏刻意放大,用一种不太沉稳、略显浮夸的语气说出来。
活脱脱一个得了点肯定就忍不住炫耀的浅薄年轻人。
李慎言听着,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他仔细观察着李逸尘,从对方那带着点小得意的表情,到那看似诚恳实则空洞的回答,再到提及太子时那点浮于表面的“亲近感”,心中已然下了判断。
此子庸碌,见识浅薄,能在东宫待着已是侥幸,绝无可能对太子产生什么实质影响。
更不可能是那献上奇策的幕后之人。
看他这副沉不住气的样子,只怕连观察太子身边动向的眼力都没有。
李慎言失去了继续深谈的兴趣,语气变得更为公式化,带着吩咐的口吻。
“嗯,你有心劝谏是好的。家族培养你不易,你要时刻记得自己是李氏子弟。在东宫,首要之事是谨言慎行,莫要行差踏错,丢了家族颜面。”
“其次,要多留心观察,太子身边有何能人异士,或者有何风吹草动,若察觉有何不对劲之处,需及时禀报家族。”
“家族在朝中自有门路,若你立下功劳,家族自然不会亏待你,日后在仕途上也会为你尽力周旋。”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就是要求李逸尘安心做好眼线,家族会视其“贡献”决定是否给予支持。
李逸尘面上却是一副唯唯诺诺、深受教诲的模样。
“是,是,逸尘明白,定当时刻谨记族叔教诲,不敢有负家族期望。”
李慎言见他态度“恭顺”,目的也已达到,便起身告辞。
李诠和李逸尘连忙相送,直到将这位主家贵人送出大门,看着马车消失在巷口。
回到堂屋,李诠叹了口气,脸上带着忧色。
“主家突然来人,只怕这长安城的风向要变了。逸尘,你在东宫,务必小心。”
李逸尘看着父亲担忧的面容,收敛了方才面对李慎言时的那份“浮夸”,神色平静。
“阿耶放心,孩儿晓得轻重。”
他独自回到自己的书房,关上房门,窗外已是暮色四合。
回想起方才与李慎言的对话,以及这些日子东宫内的诡异气氛,李逸尘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原身在这东宫三年,谨小慎微,默默无闻,没有任何出彩之处,也没有任何把柄。
他就像一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石子,平凡得让人忽略。
如今,他借着太子的势,抛出了几样东西,就引得这些庞然大物般的世家如临大敌,四处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