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楚客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讥诮。
“殿下忘了么?在两仪殿上,太子可是当着陛下、赵国公、梁国公等人的面,亲口承诺,绝不行借贷、营商之事。”
“此盐,他只赏不卖,便是为了堵住与民争利之口。”
“若他将来以此盐兑付债款,或是将其制法售予某家以换取钱粮,那便是自食其言,出尔反尔。”
“届时,储君无信、言而无信的罪名,可比与民争利更要命。陛下最重然诺,朝堂清议亦容不得此等行径。”
李泰怔住了,他光想着那盐的珍贵,却险些忘了这一层关节。
是啊,那跛子为了摆脱“营商”的恶名,可是把话说死了的。
他脑中飞快转动,疑惑道:“那他……他难道真指望西州能在两年内生出金山银山?还是他另有财路,未曾显露?”
杜楚客微微摇头。
“臣亦思之,太子或其背后之人,若非狂妄到以为西州能速成,则必有后手。然此后手,必不能是明路,只能是暗渠。”
“而这暗渠,最大的可能,依旧落在这盐上。”
李泰精神一振,身体前倾,
“先生的意思是……他明着不卖,暗地里会……”
“不错。”杜楚客目光锐利。
“他可能不会亲自售卖,但谁能保证,他不会将这制盐之法,赐予某个忠心于他的勋贵或世家?”
“由他们出面经营,所得利益,暗中输往东宫,用以兑付债券?”
“此法虽亦冒险,却比太子亲自下场要隐蔽得多。届时,他大可推说不知,或言乃下人私自所为。”
李泰听得眼中放光,仿佛已经抓住了兄长的把柄,但随即又皱眉。
“即便如此,我等又如何能拿到证据?东宫皇庄守卫森严,水泼不进。”
杜楚客沉吟片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阴冷的算计。
“故而,臣以为,当下吾等需做两手准备。其一,便是紧盯这雪花盐的源头与外流之径。太子制盐,所需原料海盐、所用工匠、所经手之人,不可能全然无踪无迹。”
“长安城内,能制出此等精盐之所,绝非寻常作坊。”
“殿下当动用一切力量,暗查长安乃至京畿左近,所有可能与东宫有牵连的盐事。”
“尤其注意那些近日突然活跃,或与东宫属官、侍卫有隐秘往来的商贾。”
“若能找到实证,证明太子暗中参与盐利,那他便是在陛下面前犯了欺君之罪!”
李泰重重一拍几案,脸上横肉抖动。
“对!对!欺君之罪!看他届时如何狡辩!本王这就吩咐下去,让府中得力之人,连同那些依附于我的各家眼线,全力探查!”
“殿下英明。”杜楚客微微颔首,随即话锋一转,语气愈发森寒。
“然而,查证需时,且对方必然防范严密,未必能速见成效。故,臣尚有其二策,可即刻行之,先行动摇其根基。”
“哦?快讲!”李泰急切道。
杜楚客眼中寒光一闪。
“那便是,放出风声,质疑太子手中,究竟有多少这等雪花精盐?”
李泰一愣:“此言何意?”
“殿下,”杜楚客冷静分析。
“太子以此盐之‘稀’与‘珍’,作为其压舱石。世人因其稀罕难得,故而相信太子拥有不可思议之能,相信其有足够底蕴兑付债券。”
“可若……这稀罕之物,其实数量极为有限呢?”
“若太子手中,仅有区区数百石,乃至数十石,只够他用来赏赐近臣,装点门面,根本不足以支撑其兑付数十万贯债券的承诺呢?”
李泰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了杜楚客的毒计。
“先生是说……釜底抽薪,动摇其信用根本?”
“正是!”杜楚客语气斩钉截铁。
“我等不必断言太子无盐,只需在市井坊间,在商贾聚集之地,在朝臣私下的议论中,巧妙地散布疑虑——太子所制玉盐,工艺极难,成盐极少。”
“不过昙花一现之景,用以蛊惑人心则可,若要倚为兑付巨债之凭,实属镜花水月。”
“甚至可传言,东宫为此已耗费巨万,却所得寥寥,已是强弩之末。”
他稍稍停顿,让李泰消化这番话。
“此等流言,无需证据,只需重复千遍,自会有人相信。一旦太子之盐有限、债券兑付堪忧的疑虑种下,”
杜楚客顿了顿。
“那些原本有意购买债券的商贾富民,便会踌躇观望。”
“太子这募资大计,便可能受阻。即便他能勉强募足,届时兑付期近,若他拿不出足够的钱粮,或者被迫动用非常手段,便正中我等下怀!”
“无论他是失信于民,还是铤而走险暴露暗渠,皆是取死之道!”
李泰只觉得一股寒意与兴奋交织着窜上脊梁。
杜楚客此计,不着眼于直接攻击,而是阴险地侵蚀太子的信用基础,这比正面弹劾更要命!
他仿佛已经看到,流言如瘟疫般在长安蔓延,看到那些捧着钱袋的商贾变得犹豫不决,看到李承乾在显德殿上焦头烂额的模样。
“好!好一条计策!”
李泰抚掌低笑,胖脸上满是狠厉。
“便依先生之言!本王即刻安排人手,将这风声放出去!要做得隐秘,如同水滴入海,无踪无迹,却又无处不在!”
杜楚客补充道:“殿下,散布流言之人,需得可靠,且要分作数路,彼此不相知,内容亦要略有差异,如此方可显得真实,仿佛来自多方探查所得之共识。”
第117章 岂非坐实了谣言?
“此外,亦可授意与魏王府亲近的御史,不必明着弹劾,只需在奏对时,以担忧国事、关心储君的名义,向陛下提及坊间对此债券兑付能力的些许疑虑,点到即止即可。”
李泰连连点头,心中对杜楚客的谋算佩服不已。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就这般办!本王倒要看看,他李承乾这看似无懈可击的阳谋,如何在这暗流涌动之下,寸步难行!”
他顿了顿,看向杜楚客,语气带着一丝依赖。
“一切皆赖先生谋划。”
杜楚客躬身。
“臣分内之事。然破其盐策,毁其信用,仅是第一步。后续,还需静观其变,等待其露出更多破绽。”
李泰深以为然,重重地“嗯”了一声。
杜楚客的分析与布置,如同一盆凉水,让李泰焦躁的心绪稍稍平复。
他依计而行,数日之间,魏王府一系的势力便悄然动作起来。
一方面动用魏王府的财力与关系,暗中相关商贾订立私下协议。
另一方面,则授意几位素来与魏王府亲近、又善于察言观色的御史。
准备在合适的朝会场合,以看似忧心国事的姿态,对债券兑付能力提出“谨慎的疑问”。
首先发难的是门下省给事中,一位素以谨慎著称的官员。
他在审议由东宫转来的、关于西州开发及债券募资的详细章程时,并未直接驳斥。
而是依照制度,连发数道“封驳”,质疑其中细节。
其所持理由,皆引经据典,紧扣《唐律》与民部度支旧例。
言称“储君为国募资,虽情有可原,然其券契流转、息钱定数、兑付担保诸项,关乎国体民信,不可不察其细则,恐开僭越之端,启纷争之衅。”
这道程序性的质疑,合乎规制。
即便是李世民,也只能下令由中书、门下两省与民部、大理寺有司官员进行复核议定。
这无形中拖慢了东宫推进的速度。
紧接着,在一次常朝之后的百官奏对中,一位与韦挺交好的御史大夫,出列言事。
他并未提及债券二字,而是忧心忡忡地向李世民禀奏。
“陛下,近日坊间多有传言,言及东宫所出‘玉盐’,虽精妙绝伦,然产量似有不足。臣非疑储君,实恐市井小民无知,以讹传讹,有损天家信誉。”
“臣恳请陛下,或可令少府监派员协理,以昭天下以公,亦为殿下分忧。”
这番话,看似关心,实则将“东宫精盐不多”的谣言,第一次摆到了朝堂之上。
且打着维护太子声誉的旗号,让人难以斥责。
消息传到东宫,李承乾初闻时,又是一阵抑制不住的怒气上涌,将手中的奏报狠狠摔在案上。
“又是这帮蠹虫!见不得孤做一点实事!还有那御史,看似关心,实则诛心!其心可诛!”
侍立一旁的李逸尘,待他发泄稍停,才平静开口。
“殿下息怒。此乃意料中事。门下封驳,是其职权所在,正好借此机会,让章程更臻完善,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至于坊间谣言……”
他嘴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冷意。
“他们传他们的,殿下只需按计划行事即可。盐,依旧只赏不卖,而且,赏赐的范围和次数,可略微减少,营造出一种物以稀为贵,乃至库存确有不继的假象。”
李承乾一愣:“逸尘,这是为何?岂非坐实了谣言?”
李逸尘摇头。
“殿下,当下当务之急是按部就班的进行西州之事。”
李逸尘知道,这个局面马上就能逆转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东宫显德殿几乎成了另一个小型的政事堂。
李承乾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勤勉与专注。
他每日天不亮即起,先是习读经史一个时辰,随后便召见东宫属官,处理日常事务。
巳时一到,他便移驾显德殿,开始一日的核心工作。
依据唐制,太子听政,虽可决断寻常事务,然涉及钱粮、人事、律法变更等重大事项,需形成条陈,附上东宫属官意见及太子决断,呈报皇帝披览,用印后方可施行。
李承乾严格遵循此制。
关于债券发行的最终章程,他命詹事府、左右春坊官员反复推敲,与民部、大理寺派来的官员逐条辩论、修改。
每一次议定的条款,他都亲自过目,用朱笔批注疑问,召集相关人等询问清楚,方才肯落印形成正式奏本,遣专人送往两仪殿。
最终在李世民的同意下,确定了债券发放的日子。
这个过程繁琐而耗时,但李承乾乐在其中。
他享受着权力在握、运筹帷幄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