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民部,告知相关人等,债券发放,一切按原计划进行。不得有误。”
老宦官猛地抬头,脸上写满了惊愕与担忧。
“殿下!您的身体……陛下那边……”
“去!”李承乾打断他,语气并不严厉,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威势。
那是摒弃了浮躁与暴戾后,自然流露的储君之威。
“即刻去办。父皇若问起,便说此乃孤清醒后第一道钧令,孤意已决。”
老宦官被这目光慑住,不敢再多言,躬身应了声“是”,匆匆退了出去。
殿内重归寂静。
李承乾缓缓靠回隐囊,感觉一阵虚脱般的疲惫袭来,但精神却有种异样的亢奋。
他做出了决定,一个不再仅仅基于恐惧或愤怒的决定。
他回想起自己的过往,十几年太子生涯,竟似浑噩一场。
眼睛只盯着那金灿灿的龙椅,耳朵只听着身边的诋毁或奉承,心被皇位这个唯一的目标束缚得扭曲变形。
如今,那束缚似乎松动了些。李逸尘的话,像一把钥匙,虽未完全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却让他窥见了门缝后的广阔天地。
为君之道?
何止是平衡朝堂、驾驭臣工?
又何止是开疆拓土、青史留名?
他想起李逸尘提到的“让寒门凭才学立于朝堂”、“让农户守住土地”、“让边州百姓安居”、“让冻毙惨剧少一些”……
这些具体而微的景象,与他自幼所学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圣贤道理隐隐契合,却又远比那空泛的道理更撼动人心。
他要学的为君之道,不应只是权术,更应是……治国安民、经世济用的实学。
而他隐隐觉得,只有李逸尘能教他。
一个模糊而宏大的目标,在他心中渐渐凝聚——让大唐,变成他心目中的模样。
那个模样,或许就是古圣先贤所言,却从未真正实现的“大同”吧?
路漫漫其修远兮,但他似乎找到了前行的大致方向,而非在原地打转、内耗。
两仪殿。
李世民正在批阅奏疏,王德轻步走入,低声禀报了太子苏醒并坚持按原计划发放债券的消息。
李世民执笔的手顿了顿,朱笔在奏疏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红点。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
“他真这么说?按原计划?”
“是,陛下。太子殿下态度甚为坚决。”
王德斟酌着词句。
李世民沉默片刻,将朱笔搁在笔山上,身体向后靠入御座。
欣慰吗?自然是有的。
毕竟是他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听闻其转危为安,心中巨石总算落地。
但欣慰之中,又掺杂着更为复杂的情绪。
这债券之事,牵扯巨大,太子在病体未愈的情况下,第一时间强撑下令,其意志之坚决,出乎他的意料。
这背后,是单纯对西州之事的执着,还是……另有支撑?
那个隐藏在迷雾后的“高人”,是否就在这一刻,再次施加了影响?
“知道了。”
李世民最终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重新拿起朱笔。
“传朕旨意,赏赐东宫血燕、野山参等补品若干,令太子好生静养,债券之事……既是他之意,便由他去吧。”
他选择不动声色地观察。他要看看,这个“不同”的儿子,究竟能把这债券之事,做到何种地步。
“是。”王德躬身领命,悄悄退下。
李世民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奏疏上,却久久未能下笔。
高明……你究竟遇到了什么?
……
休息了一日后,尽管太医嘱咐仍需静养,但李承乾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债券正式发放的日子,也如期而至。
清晨,长安东西两市署衙门前,早已贴出了盖有民部与东宫双重印信的告示,详陈债券条款。
署衙大门敞开,官吏们严阵以待。
与数日前太子病重消息刚传出时的冷清与观望不同,今日的署衙前,气氛微妙而紧张。
不少人聚集在远处交头接耳,目光不断瞟向那敞开的署衙大门和门口肃立的胥吏。
“太子殿下……真的醒了?”
“千真万确!昨日宫中就传出的消息,说是殿下亲自下令,债券照常发放!”
“‘玉盐’还在殿下手中,那‘天狗卜卦’也应验了……如今殿下康复,这债券……”
“可是,殿下这病来得突然,万一……”
疑虑尚未完全打消,但太子苏醒的消息,无疑是一剂强有力的定心丸。
那曾经因太子病倒而几乎中断的“信用”链条,似乎又被艰难地续接上了。
巳时正,钟鸣响起,标志着债券正式开售。
起初,人群还有些犹豫,只有少数几个此前就下定决心的大商人,带着沉重的钱箱,率先走入署衙办理手续。
但很快,当第一批购买者拿着盖有红印的债券凭证,面露喜色地走出来时,观望的人群开始骚动了。
“买了?真买了?”
“看那人的样子,不像有假……”
“太子殿下既然无恙,这债券有东宫和玉盐作保,利息又厚,此时不买,更待何时?”
“对对对!机不可失!”
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涌向署衙大门。
胥吏们大声呼喝着维持秩序,点验铜钱、绢帛,登记造册,发放凭证,忙得满头大汗。
一箱箱铜钱,一匹匹绢帛,被迅速抬入署衙后堂,堆积如山。
喧嚣声、铜钱碰撞声、官吏的唱名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席卷了东西两市。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速传遍全城。
“快!快去西市署衙!债券快被抢光了!”
“东市这边人也满了!带足钱帛!”
“听说已经有胡商带着金沙来换了!”
狂热的气氛弥漫开来。
之前所有的犹豫、观望,在太子苏醒的确认信息和首批购买者的示范效应下,烟消云散。
人们此刻只担心一件事——买不到。
这股购买狂潮,一直持续到申时末署衙闭门。
当沉重的木门缓缓合拢,将依旧不肯散去的人群挡在外面时,所有参与的官吏都几乎虚脱,但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与兴奋。
民部尚书唐俭拿着初步汇总的账目,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他几乎是跑着冲出署衙,登上马车,直奔皇城。
……
两仪殿内,灯火初上。
李世民刚用过晚膳,正在翻阅几份关于吐谷浑动向的边报。
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王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殿外响起。
“陛下,民部唐尚书有紧急要事求见。”
“宣。”李世民头也没抬。
唐俭几乎是踉跄着进殿的,也顾不上仪态,双手将一份整理好的简报表举过头顶,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陛下!陛下!债券……债券……”
李世民放下边报,微微蹙眉。
“何事如此惊慌?债券发售不利?”
他早已做好首日冷清的心理准备。
“不!不是不利!”唐俭猛地抬起头,脸上混杂着狂喜和巨大的困惑。
“是……是发售太过了!陛下,首日……首日十五万贯钱款,已全部募足!尚有大量未能购得者聚集署衙外不肯离去!”
“什么?”李世民霍然起身,御案被带得发出一声闷响。
他死死盯着唐俭,仿佛要确认自己是否听错。
“多少?一日?十五万贯?”
“千真万确!臣……臣已反复核验!钱帛均已入库!皆是足额!”
唐俭将报表又往前递了递。
李世民一把抓过那张薄薄的纸,目光迅速扫过上面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最后的汇总额。
十五万贯!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他捏着报表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久久没有说话。
殿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唐俭粗重的喘息声。
一天?
仅仅一天?
他知道这债券会有人买,毕竟有太子的声望、“玉盐”的神奇和那应验的“犬卜”作为铺垫。
他也预料到太子苏醒的消息会提振信心。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速度会如此之快!
快得……不合常理!
他认为这个债券能在三个月内售完,就已经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