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远超“提振信心”的范畴。
这简直像是……像是某种无形的力量,在背后推动着这一切。
百姓、商贾,他们对太子的信任,或者说,对那“玉盐”所代表的信用的信任,竟已深厚至此?
还是说……这其中另有玄机?
那高人,难道连这市井民心、商贾逐利之心,都能精确算计、掌控到如此地步?
一股寒意,夹杂着巨大的震撼和更深沉的疑虑,从李世民心底升起。
他自认深知民心、精通权术,却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
“朕……知道了。”
许久,李世民才缓缓坐下,将那份报表轻轻放在御案上,声音听不出喜怒。
“唐卿辛苦了,下去吧,妥善处理后续事宜。”
“是,臣告退。”
唐俭擦了擦额头的汗,躬身退了出去,心中依旧波涛汹涌。
李世民独自坐在空旷的大殿中,目光幽深地望着跳跃的烛火。
一天,十五万贯。
这个数字,像一记重锤,敲在他的心头。
他发现自己,似乎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儿子,也越来越看不懂这长安城内的暗流涌动了。
……
东宫,承恩殿。
李承乾也第一时间收到了消息。
当宦官用带着狂喜的语调禀报“殿下,债券一日售罄,十五万贯已全部入库”时,他正在小口喝着米粥。
一日……售罄?
他预料到会成功,李逸尘之前反复剖析的“信用”、“锚定”、“预期”,他都记在心里。
他也知道自已苏醒的消息能稳定人心。
但他和李世民一样,从没有想到会是如此摧枯拉朽之势。
第126章 阶级?
翌日。
东宫,偏殿。
晨光透过窗棂,在殿内铺洒下一片片规整的光斑,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浮沉。
殿内依旧寂静,香炉中一缕青烟笔直上升,直至一定高度才缓缓散开。
李承乾端坐于案后,一身素色常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的脸色仍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
案上并未如往常般堆积着文书,只有一盏清茶,热气袅袅。
殿门被轻轻推开,李逸尘缓步走入。
他依旧是那身青色伴读官服,步履平稳,神态恭谨。
他行至殿中,依礼躬身,动作与往日并无二致。
“臣李逸尘,参见殿下。”
李承乾微微颔首,目光落在李逸尘身上,
李逸尘走到自己平日所在的席位上,端正跪坐下去。
殿内陷入一种奇特的静谧。
李逸尘迎着太子投来的视线。
那目光不再像以往那样,或是充满躁动不耐的火气,或是被阴郁笼罩的算计,亦或是短暂兴奋后的虚浮。
它变得沉静,带着一种审视,以及更深层的东西——
一种洗去铅华后的澄澈,以及在这澄澈之下悄然滋生的、对未知领域的探寻欲。
李逸尘心中了然。
他之前的冒险一搏,那番近乎“诛心”的引导与信念重塑,看来是奏效了。
太子脑海中那些基于恐惧和逆反的、可能导致速败的极端危险想法,至少暂时被压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也更为稳固的求知与求变的状态。
这,正是他需要的局面。
时间一点点流逝。
良久,李承乾终于开口。
他的声音不高,还带着一丝病后的沙哑,却异常平稳,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任何情绪化的表达。
只有简短的四个字。
“先生教我。”
称呼变了。
从以往的直呼其名“逸尘”,或者带有上位者姿态的“卿”,变成了“先生”。
李逸尘脸上并未露出任何讶异或受宠若惊的神色。
“殿下请问。”
李逸尘开口,声音同样平稳。
他没有问“教什么”,因为李承乾那句“先生教我”是开放性的,意味着将学习的主动权交到了他的手上。
李承乾看着李逸尘,目光沉静。
他略一沉吟,似乎是在整理思绪。
“学生近日卧榻,反复思量先生此前所言。为何为君?何为治国?思绪纷杂,难以理清。”
“然觉其根本,或在于民。先生曾言及民间疾苦,佃户鬻子,边民困顿……”
“这些,皆与民相关。然则,朝廷施政,亦常言安民、抚民。这民之一字,看似简单,内里乾坤,究竟如何?”
“望先生解惑,从根本处为学生剖析。”
李逸尘微微颔首。
太子能主动提出这个问题,并且指向“根本处”,说明他之前的引导已经开始发酵。
这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足以引向更深层次的社会结构分析。
“殿下能思及此,可见进益。”
李逸尘先肯定了一句,随即切入正题。
“欲明‘民’之乾坤,需先明其构成,其分野。自古有‘四业分民’之说,殿下可知其详?”
“四业分民?”李承乾思索片刻,回答道,“《管子》中所言,‘士农工商’四民。此乃国之石民,不可使杂处,杂处则其言哤,其事乱。’”
“正是此说。”李逸尘点头。
“齐国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其治国之策,这‘四业分民’乃重要一环。然则,殿下可知,管仲当年行此策,他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后来变成了什么样子?”
李承乾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愿闻其详的神情。
“请先生细说。”
“我们先说它最早的意思。”
李逸尘开始系统性地阐述。
“管仲所处,乃春秋乱世,列国争霸。他的核心目标,在于富国强兵,成就霸业。所以他的一切政策,都围绕这个目标展开。”
“四业分民,首要目的,并不是后世简单理解的身份划分或身份固定,而是为了——更有效率地管理国家,更好地收取赋税。”
“有效管理?收取赋税?”李承乾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他并非完全陌生。
但如此直接地与“四业分民”联系起来,让他感到一种新的视角。
“不错。”李逸尘解释道。
“让士人的儿子一直做士人,使其集中居住,便于教导忠义、礼法、权谋,培养治理国家与统领军队之人才,保证官僚与军官队伍的稳定来源与专业素养。”
“让农民的儿子一直务农,使其聚居乡野,专事耕稼,便于管理土地、征收粮赋,确保国家最基础的粮食与财政收入。”
“让工匠的儿子一直做工匠,集中于官营作坊,专司器械、营造,保证军备与宫室器用的质量和供应。”
“让商人的儿子一直经商,便于管理市场、平抑物价,并通过关税市税方面增加国库收入。”
李逸尘稍作停顿,让李承乾消化一下。
“此策之妙,在于将国民按其对于‘富国强兵’这一核心目标的直接贡献度,进行了功能性的划分与固化。”
“让各行各业世代相传,减少流动,降低了管理难度,提高了办事效率。同时,也确保了国家能够稳定、高效地从各行各业获取所需资源,尤其是从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那里,获取粮食和人力。”
“故而,《管子》有云:‘定四民之居’,使‘少而习焉,其心安焉,不见异物而迁焉’,从而达到‘其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其子弟之学不劳而能’的效果。”
“本质上,这是一种服务于国家争霸目标的社会资源动员与管控体系。”
李承乾听得入神,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轻划动。
他读过《管子》,也知晓“四业分民”,但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剖析其背后的统治逻辑。
这与他以往所学的“教化百姓”、“各安其业”的仁义说教,大相径庭,却更接近历史的真实脉络。
“所以,”李承乾若有所思道。
“管仲此举,并非单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更是为了……便于君王统治,便于国家聚敛资源,以行霸业?”
“殿下抓住了关键。”
李逸尘肯定道。
“在其当时的历史背景下,这是一种极其务实且高效的国家策略。它承认了社会分工的客观存在,并将其制度化、世袭化,以服务于国家的最高目标。”
“然则,”李承乾话锋一转,提出了疑问。
“如先生所言,此策有其时代之利。但若长此以往,士族恒为士族,寒门永难出头;农户世代困于田亩,纵有才智亦无由施展;工匠、商贾亦固于其业。”
“这与先生曾言的‘寒门英才凭才学立于朝堂’,似乎……相悖。”
李逸尘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太子不仅能理解他讲述的原始意义,还能立刻联想到其长期执行的弊端,并能与他之前灌输的理念进行对比,这说明他是在真正地思考。
“殿下所言,正是此策在后世演变中暴露出的核心问题,也是它‘最初的意思’慢慢消失,‘变形’开始出现的地方。”
李逸尘接续道:“我们便来说这‘变形’之过程与根源。”
“随着天下一统,王朝承平,富国强兵的紧迫性下降,维持统治的稳定性成为首要任务。四业分民的初衷——高效动员与资源汲取——逐渐被其附带效果,即社会阶层固化所取代,并且被后续的统治者和既得利益集团不断强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