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低声交谈着,内容无外乎太子病情、债券后续,但更深层的,是对未来朝局走向的担忧。
陛下年富力强,雄才大略,正值春秋鼎盛。
而太子,却已展现出如此峥嵘头角,甚至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天无二日,国无二主。
以往这只是史书上的告诫,如今却似乎成了迫在眉睫的现实。
太子若康复,以其如今之势,会甘于继续蛰伏东宫吗?
陛下又会容忍一个影响力如此庞大的储君多久?
若太子一病不起……那这看似已成之势,又会引发何等剧烈的权力洗牌?
没有人知道答案。
他们只知道,贞观朝堂的风向,从今日起,恐怕真的要变了。
一股来自东宫的、带着些许神秘和强悍气息的新风,已经吹了进来,再也无法忽视。
李世民独自坐在两仪殿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
他屏退了左右,殿内空旷而寂静。
“信用……债券……玉盐……”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词,眼神锐利如鹰隼。
这一切的源头,都指向那个躺在东宫的人,以及藏在他身后的影子。
“高明……”
李世民喃喃自语,声音里听不出是欣慰,是忌惮,还是冰冷的审度。
“你倒是……给了朕一个好大的‘惊喜’。”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地图》前,目光扫过辽阔的大唐疆域。
这片江山,是他一手打下,呕心沥血治理的。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哪怕是他选定的继承人,过早地、过分地来分割这份权柄。
太子的势,确实成了。
但这“势”,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对于帝王而言,一个过于弱势的继承人令人担忧,而一个过于强势的继承人,同样令人寝食难安。
过了一会儿,一份由百骑司呈递的密奏悄然送至两仪殿御案前。
李世民展开细看,眉头渐锁。
奏报详实记录了近些时日对东宫属官、侍卫、宦官等共计二四十七人的暗查结果。
本来是要查探东宫高人的,可是现在查出很多李世民都不知道的事情。
其中,太子左庶子张玄素与齐王府旧人有过诗书往来;
詹事府丞赵弘智之侄,近日在洛阳与人争田,闹出人命却凭借其叔父关系压了下来;
更有三名东宫侍卫,被查出与魏王府一名典军有同乡之谊,私下曾一同饮酒。
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若在平日,李世民或会申饬,或会敲打。
但在此敏感时刻,这些细微的牵连与污点,被百骑司的探子一一挖掘出来,呈于御前。
李世民合上奏报,指尖在紫檀木案面上轻轻敲击。
他深知,东宫属官体系庞大,其中关系盘根错节。
自晋阳起兵至今,跟随他的功臣宿旧,其子弟姻亲多有在东宫任职者,视为储君班底,此乃惯例。
而山东、江南等地的世家大族,为维系家族长盛,亦会遣子弟入东宫,既为投资未来,亦是质子。
这本是帝王平衡之术的一部分。
然而,当探查的触角真正伸入这片泥沼,搅动起来的,远非几桩个人劣迹那么简单。
寻找高人的过程将这些都抖露了出来,他可以顺便都处理了。
但然后呢?
然后就是与整个官僚体系,与那些支撑着大唐江山的世家大族更为激烈的对抗。
他李世民不怕这些臣子,他有足够的威望和手段压服他们。
但他不能让他们团结起来。
一个分裂的、互相制衡的朝堂,才是稳定的朝堂。
若因探查东宫之事,迫使这些平日里有龃龉的势力因共同的危机感而联合,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尤其,是在东宫还有一个声望急剧上升、隐隐展现出独立势头的太子之时。
若自己与整个朝堂官僚系统关系紧张,那病愈后的太子,会处于何种位置?
那些在自己这里受了委屈和惊吓的臣子,会不会转而更加投向东宫?
此消彼长之下,太子的“势”恐怕会膨胀得更快。
想到李承乾,李世民心中更是复杂。
这个儿子,此番病倒,是真病还是假病?
若是心病,因何而起?
若是韬晦,意欲何为?
那个藏在背后的高人,在这场风波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是否正冷眼旁观,甚至乐见其成?
种种念头交织,让李世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立。
他站起身,走到殿外廊下。
这万里江山,亿兆生民,似乎都在他掌控之中。
但此刻,他却感到了一种来自内部的、无形的掣肘。
帝王并非无所不能。
他需要臣子去治理国家,需要世家去稳定地方,需要一套既定的规则和默契来维持统治。
打破这种平衡,需要付出代价,而眼下,为了一个尚未明朗的东宫“隐患”,付出可能动摇统治根基的代价,值得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万般无奈,夹杂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翌日,李世民召见百骑司统领,只淡淡吩咐了一句。
“东宫之事,暂且到此为止。未得朕令,不得再行深入探查。”
第125章 会是如此摧枯拉朽之势
东宫承恩殿内,药气尚未散尽,丝丝缕缕缠绕在殿柱帷幔之间。
李承乾靠坐在榻上,后背垫着厚厚的隐囊,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嘴唇也有些干裂。
但他的眼睛,那曾经时常燃烧着愤怒或蒙蔽着阴鸷的眸子,此刻却像被雨水洗过的深潭,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此前从未有过的、近乎迷茫的澄澈。
他醒来已有一个时辰。
意识回笼的瞬间,过往种种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仍显虚弱的头脑。
张玄素的斥责,父皇的冷眼,李泰的伪笑,侯君集等人的私语,还有……李逸尘那平静却字字诛心的话语。
“帝王相微弱”、“为什么要当皇帝”、“让天下变成您心目中某个理想的模样”……
这些声音和画面交织、碰撞,最后定格在昏迷中那些光怪陆离的梦境碎片上。
有冻毙于风雪中的骸骨,有农户捧着干瘪的黍粒绝望的眼神,有边州烽燧燃起的狼烟,也有魏征、房玄龄等大臣在朝堂上激昂进谏的身影。
混乱,却又奇异地指向某个核心。
他不再是那个只知盯着储位、被恐惧和愤怒驱使的李承乾。
一种更庞大、更沉重,却也带着奇异引力的东西,在他心中破土而出。
他还不甚明晰那具体是什么,但他知道,方向变了。
“殿下,您刚醒,还需静养,万不可再劳神了。”
内侍省派来的老宦官小心翼翼地奉上一盏温热的参汤,低声劝慰。
李承乾没有接,目光转向殿门方向,声音因久病而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稳定。
“外面……有何事发生?”
老宦官犹豫了一下,还是据实禀报。
“回殿下,您病重期间,陛下忧心忡忡,加派了太医署人手……另外,关于那西州开发债券之事,民部……民部似乎正准备发文,公告暂缓发放。”
“暂缓?”李承乾重复了一遍,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
他昏迷,东宫主心骨缺失,朝野疑虑必然再生,父皇做出此等决定,合乎情理,也是一种保护。
但……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药味的空气。
肺腑间仍有些滞涩,但头脑却异常清醒。
暂缓?
不。不能缓。
李逸尘说过,信用之基,在于预期,在于稳定。
一旦暂缓,之前凭借“玉盐”、“犬卜”乃至他李承乾个人声望艰难建立起来的脆弱信任,将顷刻崩塌大半。
再想重建,难如登天。
西州之事,乃是他实践那些闻所未闻的学问、积累力量、乃至窥探那“大同”之影的第一步,绝不能就此夭折。
他回想起李逸尘剖析“信用”与“锚定”时,那冷静到近乎无情的目光。
也想起了自己昏迷前,那充斥心间的、对于“为何当皇帝”的茫然与之后隐约升起的一丝……不甘于仅仅“当皇帝”的念头。
力量。
他需要力量。
不仅仅是活下去的力量,更是去践行那模糊目标的力量。
这债券,就是第一块基石。
他猛地睁开眼,眸中那点迷茫被一种沉静的决断驱散。
“传孤令。”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殿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