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殿下,按旧例,各队配有医官,药材由沿途州县补给。掉队者……自有押送兵丁催促,若实在无法行走,或可暂留当地……”
“旧例?”
李承乾打断他,目光如古井无波,却让窦静感到一股寒意。
“旧例便是任由其自生自灭?暂留当地,籍贯何属?田亩何来?沦为流民乎?此非安置,实乃遗弃!”
他转向一旁垂手恭立的崔敦礼。
“崔卿,民部核拨的安家费用,按丁口发放,然家中仅有老弱,无力垦殖者,此钱可能保其度过初至之艰?授田之时,水源远近、土地肥瘠,如何确保公允?”
“胥吏是否会借此勒索,致使徙民未得田先负债?”
崔敦礼心中叫苦不迭。
太子近日如同换了个人,对徙民疾苦的关注远超对政策本身宏大意义的宣扬。
这些问题个个切中要害,直指徙民过程中最黑暗、最容易滋生腐败与不公的环节。
他只能躬身道:“殿下体恤入微,臣等必当细化章程,加强监察,定不使朝廷恩泽,被胥吏中饱,徙民受苦。”
“不是‘必当’,是‘立即’!”
李承乾语气加重。
“孤要看到具体的条款,明确的职责划分,有效的监督手段。西州开发,功在千秋,若根基不稳,徙民怨声载道,纵有良策万千,亦如沙上筑塔。”
“你等下去,重新拟定细则,三日后孤要看到。”
崔敦礼与窦静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巨大的压力与一丝无奈。
这位太子殿下,心思愈发深沉难测,其关注点更是飘忽不定,却又每每直指要害,让他们这些办老了事的官员也感到心力交瘁。
殿内重归寂静。
李承乾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转变从何而来。
李逸尘那句“让冻毙惨剧少一些”,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里。
他不再仅仅将徙民视为充实边疆的数字和劳力,而是看到了一个个挣扎在生存线上的鲜活生命。
他隐隐觉得,若能在这件事上做得更好,让这些最底层的百姓能多得一丝生机,或许便是他践行那模糊理想的微小一步。
就在西州徙民事务在太子的高压下艰难推进之时,一份来自山东道的六百里加急文书,如同一声惊雷,打破了长安表面的平静,被火速送入了两仪殿。
“陛下,曹、濮、齐等州,蝗蝻萌生,已成蔓延之势,遮天蔽日,田稼啃食殆尽,百姓惶恐,恐酿成大灾!”
民部侍郎手持急报,声音沉重。
李世民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告急文书,快速浏览,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贞观以来,虽励精图治,然天灾不断,水旱蝗疫,从未远离。
每一次大灾,都是对国力、吏治乃至帝王威望的严峻考验。
蝗灾尤甚,其势迅猛,破坏力极强,若处置不当,流民四起,盗贼蜂拥,动摇国本并非危言耸听。
“传旨,”李世民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
“令山东道诸州即刻组织官民扑杀蝗虫,不得有误!另,命民部即刻调拨钱粮,准备赈济事宜。召三省宰相、民部、工部主官,即刻两仪殿议事!”
几乎在同一时间,东宫也获知了山东蝗灾的消息。
李承乾握着那份薄薄的信报,手指微微收紧。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并非朝堂之上如何议政,而是信报中那句“田稼啃食殆尽”背后,又将有多少农户面临绝境?
是否会重现“鬻妻卖子”的惨状?
他挥退左右,独留李逸尘在偏殿。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两人沉凝的面容。
“山东蝗灾,先生已知晓。”
李承乾开门见山,语气急促。
“朝廷必会下令扑杀、赈济,然此类天灾,往往旧法效果不彰,徒耗钱粮,百姓苦难依旧。学生……心实难安。”
他看向李逸尘,眼中带着希冀。
“先生可有良策?”
第131章 非常之时,或需行非常之策
他的眼神充满了希冀。
李逸尘过往展现出的种种“先知”与“奇谋”,让他下意识地认为,或许这一次,也能有不一样的答案。
李逸尘目光平静,迎上太子焦灼的视线。
他心中了然,这场蝗灾,既是危机,也未尝不是一次将更务实、更科学的理念灌输给这位储君的机会。
在这个时代,面对天灾,除了被动承受和祈求上天,更需要主动的、基于认知的应对。
“殿下忧心黎民,此乃万民之福。”
李逸尘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蝗灾虽厉,却非完全不可制。朝廷旧法,有其效用,然或可补益,使其事半功倍。”
李承乾精神一振,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
“请先生细说!”
“其一,在于扑杀之器与法。”李逸尘道。
“官府组织扑打,往往号令一下,百姓蜂拥而上,各凭手脚,效率低下。臣以为,可由朝廷统一规制,赶制一批简易有效的扑杀工具。”
“工具?”李承乾疑惑,“无非树枝、扫帚之类……”
“不止于此。”
李逸尘摇头。
“可令工匠以粗布、麻绳制作大型兜网,柄长而网深,数人协作,挥网兜捕,远胜徒手。亦可制作一种‘粘竿’,以长竿顶端涂覆特制胶液,于蝗群密集处挥舞粘黏。”
“此等器具,结构简单,材料易得,可由朝廷下发图样,令灾区就地赶制,或由邻近州县支援,能极大提升扑杀效率。”
李承乾眼中一亮,这确实比盲目扑打要强得多。
“此法甚好!可即刻禀明父皇,推行下去!”
李逸尘点点头,继续道:“其二,在于扑杀之外,另辟蹊径。臣闻,蝗虫喜干燥,畏潮湿与某些气味。”
“可在田亩垄埂、蝗虫聚集之地,广泛撒布石灰。”
“石灰?”李承乾又是一怔。
“此物多用于墓葬,亦可杀蝗?”
“可。”李逸尘肯定道。
“石灰遇水放热,且其性燥烈,蝗虫沾染,可损伤其体表,抑制其活动,甚至直接致死。”
“大量撒布,可形成隔离带,延缓蝗群移动,为扑杀争取时间。且石灰价廉,易于获取,虽不能根除,却可作为辅助之法,多管齐下。”
李承乾连连点头,将这些一一记在心里。
李逸尘所言,虽看似简单,却都是以往未曾系统运用过的思路,令他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
若能将扑杀工具与石灰之法并用,或许真能比以往更有效地遏制蝗灾蔓延。
然而,李逸尘接下来的话,却让他瞬间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其三,”李逸尘的语气依旧平稳,却抛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建议。
“在于一个‘吃’字。”
“吃?”李承乾猛地站起身,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惊骇。
“先生!万万不可!你……你有所不知啊!”
他急急道,语气中甚至带上了几分教训的意味,仿佛生怕李逸尘因不知内情而闯下大祸。
“蝗虫一旦成灾,便身带剧毒!”
“史书有载,前朝乃至本朝初年,皆有饥民无奈捕食群聚飞蝗,结果上吐下泻,头晕目眩,重者顷刻毙命!”
“此乃常识,民间皆云此乃‘蝗神’之怒,天罚不可亵渎!有些地方甚至还要祭祀‘蝗神’,祈求其离去!”
“如何能吃?先生此议,断不可行!”
他因激动,气息都有些急促。
食用蝗虫?
这想法太过骇人听闻,简直是与流传已久的经验和民间信仰背道而驰。
李逸尘看着李承乾激烈的反应,心中并无意外。
他自然知道蝗虫一旦群居,蝗虫体内含有苯乙腈及其转化物氢氰酸的毒性问题。
也清楚这个时代人们对“蝗神”的敬畏。
他提出此议,本意就是要打破这种基于片面经验和迷信的认知壁垒。
“殿下稍安勿躁。”
李逸尘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臣所言‘吃’,并非指那漫天飞舞、色泽暗黄的成群飞蝗。那些蝗虫,确实有毒,食之有害。”
李承乾一愣:“那先生是指?”
“殿下可知,蝗虫并非天生如此。”
李逸尘耐心引导。
“在其羽化飞翔、聚集成灾之前,尚有若虫阶段,俗称‘蝻’。此物体色青绿,跳跃于草甸田间,并未聚集,此时其体内并无毒素,民间亦有孩童捕捉烤食者,并无大碍。”
李承乾若有所思,他依稀记得似乎有此说法,但印象模糊。
“即便已成飞蝗,”李逸尘继续深入解释道。
“其毒素之根源,在于其群聚时体内产生的一种‘秽气’,此气可转化为剧毒。”
“然此毒有一特性——惧火畏高温。若能以烈火长时间炙烤,便可将其毒性化解大部。”
他看向李承乾,目光清澈。
“故而,食用蝗虫,关键在于区分其态,并佐以正确的烹制之法。散居之绿色蝗虫,无毒或微毒,可食。”
“群居之飞蝗,需捕获后,以沸水烫杀,再置于猛火之上,彻底烤透,方可破坏其毒。”
“若只是简单炙烤,火候不足,则毒性难除,依然危险。”
李承乾听得目瞪口呆,这番解释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将蝗虫毒素与“秽气”、“火攻”联系起来,听起来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