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此地的县令,还有所有能联系上的地方官吏,就说孤说的,从此刻起,救灾如救火,懈怠渎职者,无论是谁,孤有临机专断之权,定斩不饶!“
命令下达,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杀伐之气。
属官们凛然应诺,迅速行动起来。
李承乾的目光扫过眼前一张张绝望麻木的脸,最终定格在几个蜷缩在路边、连站起力气都没有的老弱妇孺身上。
他胸腔里那股憋闷的灼热,此刻化为了冰冷的决断。
他猛地转向身旁的东宫詹事,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清晰地下达了命令。
“立刻!就在此地,依托官道旁的空地,设立一处临时粥棚!无需讲究规制,架起锅灶,取随军携带的部分米粮,即刻生火熬粥!”
詹事闻言一愣,下意识道:“殿下,此地荒僻,流民聚集,恐……”
“即刻去办!”李承乾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
“孤亲眼所见,有些人,已撑不到县城了!能救一个是一个!”
他随即又对另一名负责宣谕的属官道:“你带几个人,用最简明的话语告知这些灾民。朝廷赈灾大军已至,太子奉旨总督山东赈灾事宜!此地将设粥棚,可暂解燃眉之急!”
属官领命,正要转身,李承乾又加重语气,几乎是吼了出来,确保周围不少灾民都能隐约听见。
“告诉他们,孤的主力赈济点,就在前方县城!那里有更大规模的粥厂,有更多的粮食和大夫!”
“能走动的,相互扶持,返回县城去!”
“朝廷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子民!”
“孤,李承乾,在此立誓,必与山东百姓共度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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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这是一个残酷的选择
李承乾的命令如同在死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原本麻木迟缓的队伍瞬间被注入了某种混乱的活力。
临时粥棚的设立,并未遵循任何官场仪制,就在官道旁的尘土中,几口随军携带的大铁锅被架起,兵士们砍伐枯树枝作为柴火,东宫属官亲自监督,将米粒倒入沸腾的滚水中。
那米香,对于已经啃了多日树皮草根,甚至以观音土充饥的灾民而言,不啻于仙音神饵。
起初是试探性的张望,随即,人群如同潮水般涌来,眼中燃烧着求生本能驱使的绿光,秩序瞬间濒临崩溃。
“退后!全部退后!排队!谁敢冲击粥棚,立斩不赦!”
太子卫队的军官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精锐的甲士手持长戟,结成紧密的阵型,用兵刃的寒光和严厉的呵斥,勉强在一片混乱中划出了一条界线。
推搡、哭喊、哀求、咒骂……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末世般的图景。
李承乾站在稍远处,脸色铁青。
他看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者因为被挤倒而再也爬不起来,看着一个母亲为了让孩子能靠近锅边一点而用身体硬扛着后面的冲击,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他脑海中回荡着这句帝王训诫,但直到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当这“水”被逼到绝境时,所蕴含的毁灭性力量是何等恐怖。
这不再是温顺的载舟之水,而是能吞噬一切的狂涛。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
窦静快步上前,低声道,脸上带着深深的忧虑。
“流民越聚越多,粥香传出十里,只怕后面的人会源源不断赶来。我们携带的军粮有限,若在此耗尽,莫说赈灾,我等自身亦难保全!”
李承乾猛地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汗臭和淡淡米香的空气,再睁开时,眼神已恢复了冷硬。
“留一队兵士在此维持,分发完这一批,立刻收拢,全队加速,目标——前方县城!”
他不再看那混乱的粥棚,转身登上了马车。
队伍再次启程,将身后的喧嚣与绝望稍稍抛离。
然而,越靠近县城,官道两旁的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废弃的村落增多,有些甚至能看到被大火焚烧过的焦黑痕迹。
路边的尸体也开始变得常见,大多已被野狗、乌鸦啃噬得不成形状,空气中弥漫的腐臭味愈发浓烈,令人作呕。
李逸尘混在队伍中,眉头紧锁。
他注意到一些灾民脸上出现了不正常的红晕,或者蜷缩在路边捂着肚子呻吟。
“瘟疫……”这两个字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他的心头。
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个机会,将防疫的重要性告知李承乾。
但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
终于,在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凄厉的血红时,一座灰扑扑的县城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城墙上旌旗歪斜,守城的兵丁无精打采,城门半开半掩,进出的人稀稀拉拉,且多是面有菜色的百姓,带着微薄的行李,如同逃难。
队伍的到来,显然惊动了城内。
当李承乾的仪仗抵达城下时,城门内一阵鸡飞狗跳般的慌乱。
片刻后,一个穿着青色官袍、帽歪带斜的中年人,在一群同样惊慌失措的胥吏簇拥下,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
“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李承乾的马车前,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大的恐惧。
“下…下官…掖县县令周福,叩…叩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驾临,有失远迎,死罪!死罪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磕头,额头沾染上黄土,显得狼狈不堪。
马车帘幕掀开,李承乾在内侍搀扶下走出。
他看也没看周福那谄媚惶恐的脸,目光如冰冷的刀子,直接越过他,扫向那半开的城门,以及城门后那些探头探脑、面带饥色的百姓。
“虚礼就免了。”李承乾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让周福的哭嚎噎在了喉咙里。
“周县令,”李承乾迈步上前,停在周福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森然。
“孤问你,城外灾民盈野,饿殍遍地,你身为父母官,为何不开仓放粮?为何不设粥铺赈济?”
周福浑身一颤,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官服。
他抬起头,哭丧着脸,声音愈发凄惶。
“殿下!殿下明鉴啊!非是下官不愿,实在是…实在是县中已无粮可放了啊!”
“无粮?”李承乾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官仓呢?义仓呢?据孤所知,掖县去岁秋收尚可,官仓、义仓储粮虽不丰盈,支撑数月赈济当无问题!粮食呢?”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周福耳边。
周福吓得几乎瘫软在地,连连叩首。
“殿下!官仓…官仓之粮,早在月前,便被…被州刺史衙门以协济军需为名,调走了大半啊!”
“剩下的…剩下的那点存粮,还要维持县衙运转、供给守城兵丁…下官…下官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他偷偷抬眼瞥了一下李承乾的脸色,见其面沉如水,连忙继续辩解。
“至于义仓…殿下,您是不知道,那些管义仓的胥吏,与地方豪强勾结,账目混乱,存粮早已名存实亡…下官上任不久,想要清查,却是阻力重重,尚未理清,这蝗灾就…就来了啊!”
李承乾的眼神愈发冰冷。
官仓被上级调空,义仓被胥吏豪强掏空,这套说辞,他并不完全相信。
在他看来,更大的可能是,这周福和城中的富户粮商一样,都在等着粮价涨到天上去,好趁机大发国难财!
“巧言令色!”李承乾冷哼一声。
“就算官仓、义仓无粮,城中富户、粮商手中岂能无粮?你身为县令,难道就坐视他们囤积居奇,见死不救?”
周福闻言,脸上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殿下…您…您有所不知…城中的富户…几天前…就…就差不多都搬走了啊!”
“搬走了?”
李承乾一怔,这个答案出乎他的意料。
“是…是啊!”周福带着哭音道。
“蝗灾一来,消息灵通的富户们就知道大事不好,纷纷携带细软家眷,往州城、往洛阳、往长安去了!留下的,多是些走不了的平民百姓…”
他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恐惧,压低声音道:“至于…至于那些没来得及走,或者舍不得家业的粮商…”
“前几天,那些饿急了眼灾民,聚集成群,砸开了几家粮店的大门…抢…抢粮啊!场面完全失控,下官…下官带着三班衙役去弹压,差点…差点就被那些乱民给…唉!”
周福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一脸的后怕和脖子上隐约可见的一道抓痕,说明了他当时的处境。
李承乾沉默了。
他预想过地方官吏的推诿,富商的奸猾,却没想到情况竟已恶化到如此地步。
富户逃离,秩序崩坏,民间自救的力量已经在绝望中演变成了暴力掠夺。
这不再是简单的天灾,而是天灾引发的人祸,是社会秩序濒临瓦解的征兆!
他心中的怒火被一种更深的寒意所取代。
良久,李承乾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周县令,你今日,吃的什么?”
周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懵了。
下意识地回答道:“下官…下官昨日…与家人一同,吃了点…稀粥…,今日还未进食。”
话一出口,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脸上瞬间涨红,随即又变得惨白,羞愧地低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作为一县之主,在满城饥荒之际,他还能和家人安稳地喝上稀粥,这本身就已是一种罪过。
虽然他这粥可能也比以往清薄了许多,但与城外那些以土充饥的灾民相比,已是云泥之别。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比任何严厉的斥责都更让周福无地自容。
就在这时,之前奉命带人去城中查探情况的东宫属官匆匆返回,脸色极其难看。
他快步走到李承乾身边,低声禀报,声音中带着难以置信。
“殿下,城中最大的一家粮店‘丰裕号’,已被灾民砸开,里面…里面空空如也,别说粮食,连装粮的麻袋都没剩下几条!现场一片狼藉,如同遭了兵燹!”
属官顿了顿,补充道:“臣询问了左邻右舍,据说蝗灾消息传来没两天,‘丰裕号’的东家就带着家小细软跑了。”
“店里的存粮,一部分被他运走,剩下的…就在前几天夜里,被暴民一抢而空!”
李承乾久久不语。
他之前的愤怒、猜疑,在此刻都被这残酷的现实冲刷得七零八落。
他以为自己手握旌节虎符,携朝廷大义而来,可以雷霆万钧之势,整顿吏治,引导富户出粮,迅速稳定局势。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官吏无能,或亦有苦衷,富户逃离,秩序崩坏,粮食……
这个最简单也最致命的问题,以最赤裸的方式摆在了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