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嬷嬷举着算盘冲出来,盘珠上定格着“玖捌陆”三个数字:“老身算出来了!用新式织机每日能省……”她突然卡壳,急得直跺脚。
“省九斤八两六钱纱。”小桃在纺车前抬头,发梢还沾着棉絮,“按《速织要诀》第三式,这些纱线够给北疆遗孀的孩子们裁冬衣。”
朱高炽突然把算盘往案上一拍,震得铜钱跳起来:“我明日就上奏,请父皇准户部试用新式账册!”
他抓起笔墨在砚台里蘸了又蘸,墨汁溅到袖口的龙纹上也不管不顾。
夜风掠过中庭,带着秦淮河特有的水汽。
陈寒走到廊下,望着工匠们留在青砖上的数字痕迹。
那些歪歪扭扭的“伍”和“柒”,正被月光镀成银白色。
朱幼薇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旁,手里捧着半块玫瑰酥。
“当年马皇后教将士们缝冬衣时……”朱元璋的声音突然从月洞门外传来。
老人抱着曾孙踱进院子,小皇孙手里攥着张代金券折的纸船,“也是这样一点一点攒出来的局面。”
纸船被放进铜盆里,晃晃悠悠漂过映着星光的清水。
船身渐渐浸湿时,露出内层用茶汁写的“巾帼”二字。
朱元璋用指节叩了叩盆沿:“咱刚才看见工部门口跪着三个老匠人,说是要讨《巾帼工坊纱锭耗用表》的副本。”
物理院角落的织机突然“咔嗒”响了一声。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刘嬷嬷坐在机杼前,老花眼几乎贴在经线上。
她粗糙的手指正按着《速织要诀》上的数字,慢慢推动刻着“叁”字的梭子。
月光越过宫墙,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
那些影子交织在青砖地上,渐渐分不清谁是皇子谁是女工。
只有铜盆里的纸船还在漂,载着湿透的数字,沉向布满星光的深渊。
物理院的晨钟刚敲过三响,青砖地面上已经落满了算草纸。朱允熥捏着炭笔在石板上划出最后一道算式,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算盘珠子噼啪落地的声响。
“胡闹!”户部主事郑岩的官靴碾过散落的檀木珠,“自古记账必用大写数字,这是皇帝钦定的规矩!”
他手里的《洪武正韵》哗啦啦翻到“壹贰叁”那页,枯瘦的手指几乎戳破纸面。“当年空印案怎么出的?不就是小吏在‘一’字上添笔改‘十’?如今你们倒好,弄出这些弯弯绕绕的鬼画符!”
物理院的学生们呼啦围上来。常家小子刚捡起的算盘“啪”地又摔在地上,七零八落的珠子滚到郑岩脚边,被他一脚踢开。
“郑主事,”陈寒慢悠悠从袖中抖出一卷绢布,“您看看这个。”
展开的布帛上密密麻麻全是“7”和“1”,每个数字尾巴都带着独特的钩角。朱允熥突然“啊”了一声——这正是他昨夜在陈寒书房见过的《防伪数字写法》。
“大写数字添一笔就能改,可这阿拉伯数字……”陈寒指尖点着布帛上第七行那个“7”,“您试试把短横改成长横?”
郑岩夺过炭笔狠狠一划,结果“7”变成了歪扭的“厂”字。周围顿时爆发出哄笑,连端着茶盏路过的老仆都呛得直咳嗽。
“那也不能因噎废食!”工部员外郎徐琏突然拍案而起。他腰间挂着的铜制量角器撞在案角,发出清脆的“叮”声。“下官昨日核验水车齿轮,光是‘叁佰贰拾伍度’就写满半页纸。若用新数,三两个符号就……”
“徐大人!”郑岩突然抓起砚台往地上一砸,墨汁溅在徐琏的獬豸补子上,“您这是要动摇国本!当年空印案血流成河,为的就是防住这些手脚!”
满堂霎时死寂。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走,惊落了檐角挂着的铜制量角器。
朱允熥突然蹲下身,炭笔在青砖上唰唰写下“325”。他手腕一转,在数字上方添了道波浪线:“郑主事请看,若在数字上加盖波纹印,添一笔就露馅。”
“花里胡哨!”郑岩的官靴碾过数字,“户部每日过手多少文书?哪有功夫描这些花样!”
物理院角落突然传来银剪开合的脆响。众人回头,只见朱幼薇立在织机旁,手中剪刀正将一截错织的锦缎绞成碎片。她腕间的银镯晃到郑岩眼前,内圈刻着的“叁柒玖”三个数字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郑大人,”她剪尖挑起地上一枚算珠,“您腰间挂的牙牌,编号可是‘贰仟壹佰肆拾柒’?”
郑岩下意识捂住腰牌,鎏金的“2147”在朱漆底上闪闪发亮。
“这……”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这是工部特制的……”
“特制?”朱幼薇突然抖开刚织的样布,经纬间用金线绣着“2147”的阿拉伯数字,“您瞧,用新数记编号,比汉字省多少绢面?”
徐琏突然夺过炭笔,在青砖上疯狂列起算式。他写得那样急,笔尖都磨出了火星子:“诸位请看!核验齿轮角度时,用新数能省七成纸张!”
“荒唐!”郑岩的袖子扫翻了茶盏,“户部账册传承千年,岂能说改就改!”
陈寒突然从怀中掏出个铜匣子。机括弹开的瞬间,满堂惊呼——匣内整整齐齐码着十枚象牙牌,每枚都刻着“2147”的阿拉伯数字,但每个“7”的弯钩角度都略有不同。
“郑主事不妨挑挑,哪枚是您牙牌的真迹?”
郑岩的指尖在象牙牌上颤抖。他忽然发现,自己戴了五年的牙牌,那个“7”字的尾巴竟带着细微的锯齿。
窗外的日影悄悄移动,给石板上的算式镀了层金边。
“其实两套数字并行也无不可。”朱高炽突然出声。他手里的《九章算术》翻到某页,左侧是“叁佰贰拾伍”,右侧对应着“325”。“军械监的图纸不也分内外两种?关键处用汉字防篡改,寻常标注用新数求简便。”
郑岩的胡子抖了抖,突然抓起朱高炽的算盘往地上一摔:“殿下糊涂!今日让步用新数,明日就有人敢在田亩册上做手脚!”
檀木珠子蹦跳着滚到廊柱边,惊起了几只麻雀。
“那便定下铁律。”陈寒的声音忽然沉下来。他从袖中抖出张盖有工部大印的公文,朱批“凡涉及钱粮、田亩、军械等项,必以大写数字为准”的字样墨迹未干。“其余工程算学之用,准以阿拉伯数字为辅。”
物理院的学生们面面相觑。常家小子突然抡起扳手砸向身旁的铜锣:“听见没?往后调齿轮比能用新数了!”
金属轰鸣声中,朱允熥瞥见郑岩偷偷用指甲刮擦象牙牌上的数字。那动作小心翼翼,像在确认什么隐秘的记号。
“郑主事,”朱幼薇突然递过一杯茶,“您牙牌内侧是不是有道划痕?正卡在‘4’字的横笔上?”
郑岩的茶盏“当啷”落地。他慌乱翻看牙牌的动作,引得徐琏伸长脖子张望。
“下官……下官只是……”
“您看,防伪从来不在用什么数字。”陈寒拾起摔裂的算盘,指着穿珠的铜轴,“而在这些不起眼的‘划痕’上。”
阳光突然穿透云层,将石板上的“325”照得发亮。那个带着波浪线的数字旁边,郑岩方才慌乱中划出的“贰仟壹佰肆拾柒”已经晕开了墨迹。
朱允熥突然抓起炭笔,在青砖上并排写下两行字:
“叁佰贰拾伍度——水车齿轮倾角”
“325°——自紧装置参数”
他抬头看向郑岩:“您说,工匠们更愿意记哪行?”
麻雀重新落回檐角时,郑岩正弯腰捡拾散落的算盘珠子。他枯瘦的手指捏着那颗刻着“5”的檀木珠,对着阳光看了许久。
物理院的门槛突然被涌入的匠人们踏得发亮。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有个老师傅的铜尺上还刻着“柒寸伍分”的旧式刻度。
“陈大人!”老师傅挤到前排,“咱们雕版坊商量好了,往后刻书都用两套数字——要紧处用大字,旁注就用您这洋码子!”
他掏出一块试雕的木板,上面《农政全书》的“亩产三石”字样旁,赫然标注着“3.5石/亩”的阿拉伯数字。
朱幼薇的银剪突然“咔”地合拢。她剪下一截金线系在木板上:“再加道波纹印如何?既美观又防伪。”
阳光穿过金线,在青砖地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像极了户部账册上那些防篡改的花押。
郑岩望着满地光影,忽然从袖中掏出本皱巴巴的《洪武账册范本》。
他翻到某页,在“壹佰贰拾叁两”的旁边,用炭笔小心翼翼地添了个“123”。
物理院正堂内,户部主事郑岩的反对声仍在回荡。
他指着陈寒手中的《防伪数字写法》,指节敲得案桌咚咚响:“陛下定下大写数字是为防奸吏篡改!若今日开此先例,明日就有人用鬼画符做空账册!”
陈寒不慌不忙,将公文摊在日光下。
纸页上,阿拉伯数字“7”的横笔特意加粗,末端还带一道钩状暗纹。“郑大人请看,这‘柒’字若添一笔可成‘捌’,但‘7’字若想改‘8’,除非重描整笔——物理院的墨里掺了铁粉,一刮便露底。”
“花哨!”郑岩冷笑,“天下账房岂能人人用得起铁粉墨?”
“用得起。”朱幼薇忽然掀开帘子进来,身后两名女工抬着木箱。箱盖一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数百个陶罐,罐身贴着“巾帼工坊监制”的红纸。她指尖挑开一罐封蜡:“松江徐家赔罪的二百担靛青,掺三成铁砂粉,成本比寻常墨还低两成。”
满堂哗然中,朱允熥突然插话:“前日兵部清点箭矢,库吏把‘叁万支’改成‘伍万支’,恰因‘叁’字添两横容易。若用‘3’,改‘5’需重画下半圈——刘主事,您当时验过吧?”被点名的兵部主事顿时涨红了脸。
郑岩还要争辩,一直沉默的朱高炽突然轻咳一声:“新旧之争,不如各退一步。”他展开一卷黄绢,“户部明年清丈田亩,关键数目仍用大写,但分项细账可附阿拉伯数字对照。譬如‘壹亩叁分’后标‘1.3亩’,既保严谨,又省纸张。”
“殿下英明!”陈寒顺势接话,却瞥见角落里有书吏偷偷撇嘴。他心下了然,转头对郑岩拱手:“下官还有一请——烦请郑大人牵头拟定《数字用法例》,明定何处可用新数,何处必用旧字。若有人越界……”他忽然从袖中甩出一本账册,册页间夹着几张涂改过的代金券,“便如这伪造券者,流三千里!”
第722章 代金券制造的商机!!
郑岩盯着账册上被朱笔圈出的篡改痕迹,终于闷哼一声:“……老夫三日内交条陈。”
散会后,朱幼薇在廊下拽住陈寒的袖子:“你早备着假账册?”
“昨夜让锦衣卫从杭州加急送来的。”陈寒压低声音,“顾氏书局雕工招供,有些官员专学‘贰’字改‘叁’的笔法。”他忽然感觉掌心一痒——朱幼薇用指甲在他手上画了个“5”,又迅速改成“3”,果然笔画粘连处模糊不清。
两人相视一笑,却听院墙外传来吵嚷。原来是一群工匠围着物理院匠作监,争抢今日新印的《对数表简本》。
有个白发老匠人挤不进去,急得直跺脚:“俺孙子在巾帼工坊学新数,说能省一半算盘珠子!”
陈寒目光扫过人群,忽然凝在某个穿绸衫的瘦高个身上——那人正把领到的对数表往袖袋里塞,动作鬼祟。他正要示意锦衣卫,朱幼薇却按住他手腕:“徐家的人,我故意放他们来领的。”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等他们用惯新数,就再离不开改良织机的齿轮编号了。”
正说着,李贞匆匆跑来:“大人,松江来信!布商们闹着要学阿拉伯数字记账,说旧字写货单太慢……”
“不急。”陈寒摸出块玫瑰酥掰成两半,一半塞给朱幼薇,一半自己咬下,“等郑岩的条陈出来,让徐家第一个试点‘双轨记账’——用对了赏,用错了罚。”
酥皮碎渣沾在他唇边,被朱幼薇伸手拂去。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上新挂的《巾帼工坊全年产量走势图》上,那起伏的曲线旁,密密麻麻标注着阿拉伯数字。
夕阳的余晖洒在金陵城的街巷间,茶楼酒肆的幌子在晚风中轻轻摇晃。
陈寒站在户部衙门的台阶上,望着远处络绎不绝的运纸车马,嘴角微微扬起。
车辙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与街边小贩的吆喝交织在一起,竟比秦淮河上的丝竹还要热闹三分。
“大人,通州纸坊又送来三百担新料!”李贞小跑着过来,靴底沾着新鲜的草浆,“说是按物理院的方子,掺了辽东桦树皮,泡在水里三天都不烂。”
陈寒接过样纸对着夕阳照了照,纸面上的暗纹像蛛网般细密。“告诉工部,再加订五百担。”他指尖在纸缘一划,“这料子不光能印代金券,将来科举试卷也用得上。”
拐角处突然传来争执声。几个穿短打的汉子围着粮车指指点点,领头的正举着张靛青代金券嚷嚷:“俺们挖了半个月河道,工钱就该给新券!这纸比铜钱好揣!”
粮商苦着脸解释:“这位爷,小店的零钱都拿去兑券了,实在找不开……”
“找不开好办!”陈寒突然插话,从袖中抖出本蓝皮册子,“南门新开了'代金券兑换处',零整互换只收半文手续费。”他翻到某页指着插图,“瞧,连怎么防掉包都画得明明白白。”
粮车吱呀呀驶远时,朱幼薇提着裙摆从巷口转出来,发间的木簪沾着几星纸屑。“夫君可算过?”她将算盘往青石上一搁,“光是给代金券打浆的力工,这半月就多了三千人。”
算珠噼啪作响,陈寒望着她指尖跳动的光影,忽然想起五日前路过城郊看到的景象。原本荒废的砖窑重新冒起青烟,窑工们喊着号子将新烧的琉璃瓦搬上车——那瓦片边缘都带着物理院设计的防伪凹槽,专供代金券库房使用。
“何止打浆工。”他接过算盘添上一串数字,“玄武湖的渔娘们现在专捞菱角,说是物理院高价收菱角纤维;西山的石匠刻版纹,工钱比雕墓碑多三成;就连秦淮河上的画舫,都改行运纸料了。”
暮色渐浓,街边的玻璃风灯次第亮起。朱幼薇突然拽着他拐进一条小巷,扑面而来的是热腾腾的炊饼香。七八个戴“巾帼工坊”袖套的女工正围着小摊,手里的代金券在灯笼下泛着青光。
“张婶,今儿多给我包两个!”年轻女工将券拍在案板上,“俺家小子说这纸比铜钱好看,非要贴在床头当画儿!”
摊主笑得见牙不见眼,油乎乎的手指在围裙上蹭了蹭:“姑娘们等着,俺今早特意多和了二斤面!”她掀开蒸笼的瞬间,白雾裹着麦香涌出来,模糊了女工们鬓角的棉絮。
陈寒忽然注意到,摊车旁新挂了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代金券兑烧饼,九五折”。朱幼薇顺着他的目光轻笑:“东城王铁匠打的字模,说是现在满街商铺都要重做价牌。”
他们沿着运河往回走时,水面上漂着不少纸船——都是孩童们用废弃的券纸折的。有个总角小童趴在桥栏上,正往船头粘一朵小小的绢花。
“娘说这个能许愿。”孩子仰起脏兮兮的小脸,“漂得远的,明年就能上女塾。”
陈寒蹲下身,摸出枚新铸的铜钱系在纸船尾端。那船载着沉甸甸的心愿,晃悠悠穿过桥洞,惊起几只夜鹭。
转过文庙街角,喧嚣声突然大了十倍。整条街搭满了临时棚户,篾匠的刮刀声、染坊的捶布声、铁匠铺的敲打声混作一团。有个赤膊汉子正往板车上装新打的铜模,汗珠顺着胸膛滚到“洪武通宝”的阳文上。
“物理院订的压纹模。”汉子见陈寒驻足,咧嘴露出缺牙的笑,“今儿第三车了,扬州来的老师傅带着二十个徒弟连夜赶工呢!”
朱幼薇忽然扯了扯丈夫的袖子。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巷尾阴影里蹲着几个书生,正借着灯笼光往账本上誊抄什么。走近了才看清,那册子上密密麻麻记着“代金券流通记略”,字迹工整如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