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一次,她们偏偏站住了脚。
……
秦淮河畔的雾气还未散尽,三山街口的“清茗轩”已经坐满了下朝的官员。二楼雅间里,郑清卓的茶盏重重磕在黄花梨案几上,溅出的水珠洇湿了袖口绣着的孔雀补子。
“诸位可瞧见了?”他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画了个歪扭的“7”字,“今日朝堂上,那帮织女竟敢用这等鬼画符顶撞圣上!”水痕在晨光里泛着刺目的亮,像极了奉天殿上那本令他难堪的账册。
角落里传来声几不可闻的嗤笑。通政司右参议徐明德捻着青瓷盖碗,碗沿沾着的茶沫随他手指打转:“郑公何必动怒?不过几个寡妇闹腾”他忽然噤声,窗外正走过两个戴蓝头巾的女工,腰间算盘珠子随步伐叮咚作响。
“徐大人说得轻巧。”兵部郎中周汝成突然压低嗓音,官帽翅子随着他前倾的动作轻颤,“今早西城兵马司来报,巾帼工坊又新装了二十架六锭纺车——”他蘸着茶水写下一串数字,“每架日纺纱量抵得上三个壮年男工。”
雅间里霎时一静。众人不约而同望向窗外,河对岸工坊的烟囱正冒着滚滚浓烟,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碑熏得模糊不清。
“要我说”都察院经历张文焕突然拍案,惊飞了檐下偷食的麻雀,“这事蹊跷得很!”他枯瘦的手指从怀中摸出张靛青代金券,券面朱砂印鉴在晨光中红得刺目,“你们看这暗纹——”
茶盏碰撞声打断了话语。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郑清卓的茶盖正剧烈震颤,瓷片相击的脆响里混着他发颤的嗓音:“那日老夫亲眼所见,工坊女工用这券纸折的船.”他喉结滚动着咽下后半句,水渍在袖口晕开深痕。
窗外飘来女工们的笑语,隐约能听见“3.14”之类的字眼。徐明德突然起身合上雕花窗,动作太急带翻了盛点心的攒盒。蜜饯滚落一地,有个“8”字形的糖渍正巧印在周汝成的靴尖上。
“诸位可还记得空印案?”张文焕的声音像钝刀刮过青石,“当年那些胥吏不过是在旧账上添笔改画,就敢贪墨国库。”他枯枝般的手指突然戳向窗外,“如今这些织女学的可是能凭空造数的本事!”
茶汤在铜壶里咕嘟作响,水汽模糊了众人惊疑不定的面容。周汝成无意识地用指甲刮着桌面的“7”字水痕,忽然低呼:“你们听!”
河对岸传来整齐的诵读声,竟是《九章算术》的片段。更可怕的是——那些清脆的女声念的全是阿拉伯数字,抑扬顿挫如同梵唱。
“妖术!”郑清卓的茶盏终于脱手坠落,碎瓷片在青砖地上迸溅成奇特的几何图案。他盯着那些碎片,恍惚看见户部账册上跳动的数字正啃噬着圣贤书。
楼梯突然传来脚步声。众人如惊弓之鸟般转头,却见是个戴方巾的伙计端着新茶。那年轻人放下托盘时,袖中滑落半张算草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女工们发明的纺织符号。
“小的.”伙计慌忙去捡,却被徐明德一把攥住手腕。
“这什么?”徐明德的声音陡然尖利,指甲几乎掐进伙计皮肉。纸片上那些扭曲的线条在他眼中不断变幻,渐渐化作蚕食礼法的虫豸。
“回老爷的话”伙计疼得龇牙咧嘴,“是巾帼工坊发的《速织口诀》,小的妹子在那边上工.”
张文焕的鸠杖突然重重杵地。他抢过算草纸对着阳光细看,老花眼里映出无数交错的线条——那分明是张微缩的《代金券流通图》,每条脉络都标注着古怪的数字。
“这不是织布!”老头儿嘶声喊道,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这是要织一张天罗地网啊!”
茶楼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众人惊慌四顾,却发现是河对岸的工坊正在试验新式蒸汽机,震波顺着石板路传来,连梁上的积尘都簌簌落下。
周汝成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他盯着掌心茶渍晕开的轨迹,恍惚看见那些阿拉伯数字正顺着血管爬向心脏。窗外飘来的诵读声越来越响,竟压过了更夫的梆子。
“诸位.”徐明德的声音突然苍老了十岁,“你们可曾想过,为何偏偏是织女先学会这些?”他指向窗外飘过的代金券废料,纸片在风中翻飞如蝶,“因为她们的手.”话未说完,喉头突然涌上腥甜。
郑清卓呆望着自己袖口的水痕。那些被他反复描摹的“7”字正在晨光中扭曲变形,渐渐化作纺车的轮廓。他忽然想起昨日在户部值房,那个戴蓝头巾的女工只用半刻钟,就核完了他们三天都算不清的账目。
“来不及了.”张文焕的鸠杖在地上划出深深的刻痕。老头儿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河面无数载着算式的荷花灯,它们正顺着水流漂向更远的州府。
茶楼外突然爆发出欢呼。众人扑到窗前,只见巾帼工坊门前竖起块巨大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今日的纱锭产量——“1534匹”,阿拉伯数字在阳光下红得刺目。
更可怕的是,牌坊下站着个总角小童,正用炭笔在青砖地上验算明日要用的染剂配比。那孩子抬头时,额发间露出的眼睛亮得惊人,手里还攥着半块代金券折的纸船。
郑清卓的官帽不知何时歪了。他望着对岸工坊烟囱投下的阴影,那黑影正缓缓蚕食着三山街的石板路,如同一张正在收紧的网。
“回府.”老侍郎突然嘶声道,转身时带翻了整张案几。茶汤泼在算草纸上,墨迹晕染开来,竟隐约显出个巨大的“∞”符号。
众人作鸟兽散时,谁也没注意柜台后头的掌柜。
那精瘦老头儿正用女工教的法子拨弄算盘,铜制珠子碰撞的声响里,夹杂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变天喽”
河风突然转了方向,将工坊的烟雾全吹向茶楼。
在浓雾笼罩的刹那,隐约可见无数道算式正顺着窗棂爬进雅间,如同无数细小的金梭,悄悄织就新时代的纹理。
……
秦淮河畔的喧嚣还未散尽,巾帼工坊的女工们却已无暇理会那些闲言碎语。第二个月的分红日子到了,工坊内外的热闹远胜过河上的风波。
一大早,工坊的院子里便挤满了人。刘嬷嬷站在台阶上,手里捧着一本崭新的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着阿拉伯数字,每一笔都算得清清楚楚。小桃踮着脚尖,从人群里探出头来,手里攥着个布袋子,眼睛亮晶晶的。“嬷嬷,这次能分多少?”她声音脆生生的,引得周围几个年轻女工也跟着笑起来。
“急什么?”刘嬷嬷故意板着脸,可嘴角的笑意藏不住,“等会儿一个个来,谁也别想多拿!”
院子里哄笑一片,有人打趣道:“嬷嬷,您可别学那些户部老爷,把咱们的辛苦钱吞了!”
“呸!”刘嬷嬷啐了一口,笑骂道,“咱们工坊的账,每一文钱都明明白白,谁敢动手脚,老娘第一个撕了他的簿子!”
笑声更大了。
朱幼薇从里屋走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女工,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木箱。箱子一落地,所有人的目光都黏了上去。朱幼薇轻轻拍了拍箱盖,笑道:“这个月的分红,按劳分配,一分不少。”
箱盖掀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一叠叠崭新的宝钞。女工们顿时沸腾了,有人忍不住伸手去摸,又赶紧缩回来,生怕弄皱了。
“真的……真的能拿钱?”一个瘦小的妇人喃喃道,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是北疆来的遗孀,从前连饭都吃不饱,哪敢想自己还能挣到银钱?
“当然能!”小桃一把拉住她的手,笑嘻嘻道,“咱们工坊可不兴骗人,该多少就是多少!”
刘嬷嬷开始念名字,每叫到一个,那人便上前领钱。有人捧着宝钞,手直发抖;有人当场就红了眼眶,低声啜泣;还有几个年轻的,凑在一块儿叽叽喳喳,商量着要买什么——是扯块新布做衣裳,还是给家里添点油盐。
院子里热闹得像过年。
对街的酒楼二楼,几个礼部官员正冷眼瞧着这一幕。郑清卓捏着茶盏,指节发白。“荒唐!”他低声道,“女子抛头露面已是逾矩,如今竟还堂而皇之分银钱?成何体统!”
一旁的通政使徐琏却眯了眯眼,没接话。他盯着工坊里那些女工的笑脸,心里莫名有些动摇。这些妇人……似乎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郑大人何必动怒?”另一名官员干笑两声,“不过是些小钱,掀不起什么风浪。”
“小钱?”郑清卓冷笑,“你可知她们这一个月织的锦缎,光禄寺包销了多少?再这样下去,怕是要骑到男人头上了!”
正说着,工坊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原来是小桃领了钱,兴奋得原地蹦了两下,宝钞举得高高的,阳光下泛着崭新的光泽。“我要给阿娘买药!”她大声宣布,周围的女工纷纷笑着应和。
郑清卓的脸色更难看了。
而此时,工坊后院,几个女工正围着一台新制的蒸汽机忙碌。锅炉咕嘟咕嘟冒着白气,齿轮缓缓转动,带动织机的梭子来回飞驰。北疆来的那个妇人小心翼翼摸了摸机器,喃喃道:“这东西……真能省下一半人力?”
“何止一半?”负责调试的女工擦了把汗,笑道,“等完全弄好了,咱们的活儿还能再轻省些!”
正说着,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朱允熥带着几个物理院的学子闯了进来,手里还捧着几卷图纸。“快!试试这个新齿轮!”他兴冲冲道,“刚改的,转速能再提三成!”
女工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帮着调试。蒸汽机的轰鸣声中,没人注意到,街对面茶楼的窗边,郑清卓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变天了……”他咬着牙,却不知是在说蒸汽机,还是在说那些拿着分红、笑得肆无忌惮的女子。
而此刻,秦淮河上,一艘小船悠悠漂过。船头的卖花姑娘哼着小曲,手里捏着一张巾帼工坊发的宝钞,阳光下,那上面的数字清晰可辨……
第732章 女子工坊的分红震惊所有人
晨雾未散,金陵城东的巾帼工坊门前已挤满了人。
女工们天不亮就来了,粗布衣裳浆洗得发硬,指甲缝里还留着昨日染布的靛蓝,可每个人的眼睛都亮得像新磨的铜镜。
今天是她们第一次领分红的日子。
朱幼薇站在红漆账台前,手里捧着厚厚的《绩效簿》,指尖在密密麻麻的数字间游走。
陈寒站在一旁,手里捏着一叠崭新的宝钞,每一张都盖着工部大印,在晨光下泛着微微的银光。
“刘嬷嬷!”朱幼薇清亮的声音穿透人群。
白发斑驳的刘嬷嬷攥着衣角,颤巍巍地走上前。
她织的“券青布”比旁人厚实三成,又带着几个新来的姑娘熬了三个通宵赶制北疆军需的棉甲,绩效评了上等。朱幼薇指尖在簿上一划:“十二贯整!”
刘嬷嬷愣在原地,嘴唇哆嗦着,直到陈寒把那串沉甸甸的宝钞塞进她手里,铜钱碰撞的脆响才让她如梦初醒。
她突然蹲在地上,粗糙的手指死死攥着钱串子,嚎啕大哭:“三十年前我男人战死,抚恤银被克扣得只剩三贯……如今倒能养活三个孙儿了!”
人群里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染缸边的小桃被几个女工推上前时,鞋尖都在打颤。
她织的松江布比旁人多染出两成“券青色”,又带着姑娘们连夜赶工,朱幼薇特意批了十五贯的赏银。
当那串沉甸甸的宝钞放到她的手上时,这个曾被卖进织坊的丫头突然转身抱住纺车,泪水把机杼上的“3.14”刻痕都泡发了亮:“爹娘若知道我能挣出赎身钱……”
工坊角落突然传来“咚”的闷响。
北疆来的高个女子阿鲁台正用额头抵着青砖地,面前排开十贯整钞……恰是她亡夫当年战死时的抚恤数目。
朱幼薇刚要扶,却见她突然扯开领口露出狰狞箭疤:“那些官老爷说寡妇不值这个价!可今日……”
话未说完,宝钞已被泪水浸透半边。
对街酒楼上,礼部郑清卓的茶盏捏得咯咯响。
他亲眼看见瘸腿的张嫂领了十一贯,那钱串子竟比自己的官俸还多出三成;
更刺眼的是染坊哑女阿菊,捧着钱串子朝皇宫方向磕头,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她织的防霉棉布被光禄寺全数收购,足足分了十三贯。
“反了!织布娘子的分红竟比照五品官俸!”郑清卓的怒吼惊飞檐下麻雀。
楼下却突然爆出更大的喧哗……原是小桃把分到的铜钱全撒进了秦淮河,在众人惊呼中笑得像铃铛:“当初被卖作织奴就是在这码头!今日我要看着它们沉底,往后挣的才是清清白白的钱!”
河面浮光跃金,映得工坊门前《巾帼义塾》的匾额灿若朝阳。
陈寒忽然指向西角门:原是被克扣抚恤银的遗孀们,正把宝钞塞进写有“物理院助学”的功德箱。
最瘦弱的周娘子边哭边笑:“当年若有这等学堂,我儿也不至于为认字去当铺做学徒……”
暮色染红屋檐时,工坊后院传来蒸汽机的轰鸣。
朱允熥望着女工们用分红买来的新纺机,对朱高炽笑道:“二哥瞧见没?刘嬷嬷方才偷偷问,下回分红能不能要代金券?说是宝钞太招眼,她要把钱缝在给孙儿的棉袄夹层里。”
月光爬上柳梢,分红账册最后一页被风掀起:总计发放九百八十贯,最少的也有十贯整。
河畔卖花姑娘的篮子里,静静躺着张盖有巾帼工坊印鉴的宝钞,面额恰是一两二钱,在灯下泛着和女工们泪光相似的银辉。
暮鼓声从玄武门方向传来时,巾帼工坊门前的青石板上还散落着几枚铜钱。
卖炊饼的王老汉蹲在墙角,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地上那枚被踩进泥里的“洪武通宝”,嘴里嘟囔着:“俺家婆娘要是会织布”
“得了吧!”隔壁肉铺的赵屠户把砍骨刀往案板上一剁,“昨儿个你还说女子就该在家奶孩子!”
刀锋映着晚霞,照出他脸上那道被媳妇抓出的血痕……今早他婆娘听说工坊分红的事,拎着擀面杖非要来报名。
三山街的茶摊前,几个穿长衫的读书人正争得面红耳赤。
“荒唐!”蓄着山羊胡的老学究把茶盏重重一放,“《女诫》有云'正色端操,以事夫主',这般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茶水溅在洗得发白的衣襟上,晕开一片深色痕迹。
对面年轻些的秀才却笑出声:“周夫子,您家闺女昨儿不是偷偷来问入学的事?”他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画了个“7”,“听说光禄寺收购的'券青布',三成都是她染的。”
老学究顿时涨红了脸。
檐下挂着的鸟笼里,画眉突然扑棱起来,惊落了笼底垫着的半张代金券废料……那上面还留着女子工坊的朱砂印。
巷子深处传来织机规律的咔嗒声。染坊哑女阿菊的婆婆攥着刚分到的十三贯钱,正挨家挨户拍门:“瞧见没?我媳妇挣的!”
铜钱碰撞声惊得邻居家孩子扒着门缝偷看,那孩子手里还攥着巾帼义塾发的《千字文》抄本。
“呸!”对门张婶把洗菜水泼在当街,“得意什么?我家翠儿在徐记布庄当学徒,一个月也有”
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因为巷口正走过几个戴蓝头巾的女工,她们腰间挂着的铜制算盘珠子,在夕阳下晃得人眼花。
河畔酒楼的雅间里,徐记布庄的少东家徐明德猛地推开窗。
楼下传来货郎的叫卖:“代金券换纺锤喽!三张券抵一副!”他盯着那几个女工背影,突然把算盘摔在地上。
“东家息怒.”账房先生弯腰去捡,却被一把拽住衣领。
“息怒?”徐明德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些寡妇织的布,比咱们便宜两成!光禄寺的订单全飞了!”他抓起桌上一块“巾帼工坊”出品的锦缎,金线绣着的防伪暗纹在掌心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