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抚过布匹,触手生凉。这料子比初代“券青布”更厚实,经纬间还掺着丝线般的金属光泽。
“南洋的海水泡不烂,马帮的骡子拖不破。”朱幼薇得意地扬起下巴,“物理院用硫磺熏过的丝线做经,耐磨得很。”
后院突然传来争执声。一个穿绫罗的胖商人正扯着刘嬷嬷的袖子:“再加五百匹!我出双倍价!”
“徐掌柜,您上月还说我们的布是粗劣贱货。”刘嬷嬷冷笑,“如今倒抢着要?”
徐胖子急得满头汗:“我那是有眼无珠!番商在码头见人就问‘券青布’,我铺子里的苏绸都滞销了……”
朱幼薇银剪一扬,剪刃寒光吓得徐胖子松了手。“排队去。”她指了指院外长龙,“陕西商帮都等三天了。”
陈寒忽然发现队伍里混着几个番商。满剌加使者捧着珍珠匣子,见了他连忙作揖:“国公爷!小使想订些‘算学布’,敝国国王要办新式学堂……”
日头西斜时,朱标站在工坊阁楼上远眺。金陵城炊烟袅袅,秦淮河上商船如织。更远处的龙江码头,十几艘南洋商船正在卸货,扛包的脚夫们喊着号子,将一箱箱胡椒堆成小山。
“现在他们抢着运货来,就为多换宝钞。”陈寒指着码头税吏手中的账本,“听说暹罗使者学了新学数字,现在核账比咱们的税官还快。”
朱幼薇捧着新出的账册上楼,指尖沾着墨渍:“爹,这是今早的订单汇总。”
朱标翻开账册,最新一页写着“乌斯藏商队订八千匹”,旁边还画了个歪扭的牦牛图案。他忽然想起三年前,自己与陈寒在奉天殿力排众议推行宝钞时,满朝文武看疯子似的眼神。
“陈寒。”他轻声道,“当年你说要‘放水养鱼’,我还有些忐忑。”
晚风拂过账册,纸页哗啦啦翻动。最新那页的空白处,工坊女工们用朱砂画了朵格桑花,旁边工整写着藏文“谢谢”。
暮鼓声中,三人并肩望着金陵城的万家灯火。巾帼工坊的织机还在轰鸣,与更夫的梆子、码头的号子交织在一起,仿佛在演奏这个盛世最生动的乐章。
……
巾帼工坊招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转眼飞遍金陵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里,百姓们交头接耳,说的都是这事。
“听说了吗?江都郡主今早又发了五百个招工牌子!”卖炊饼的王老汉拍着大腿,胡子一翘一翘的,“我闺女领了牌子回来,说工钱比织造局还高三成!”
绸缎庄的赵掌柜拨着算盘,鼻子里哼了一声:“吹吧,女人家能织出什么好布?定是仗着郡主身份强买强卖。”
他话音刚落,街角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十几个蓝布包头巾的女工拥着朱幼薇走来,每人怀里都抱着匹泛着青光的布料。最前头的小桃高举账本,脆生生地喊:“云南沐王府加订两万匹,定金都付了!”
赵掌柜的算盘珠子啪嗒掉在地上。他认得那账本上盖的沐王府大印,做不得假。
工坊门前早已排起长龙。新招的女工们挨个领了木牌,排队等着学新式织机。朱幼薇站在台阶上,手里捧着个红漆木匣。阳光照在木匣里,映得宝钞上的朱砂大印格外鲜亮。
“上个月超额完成订单,每人加发半月工钱!”她抓起一叠宝钞,挨个塞到女工手里。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一个瘦小的姑娘捧着宝钞直哆嗦,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这、这够给我娘抓三副药了……”
旁边卖鱼的老刘看得眼都直了。他捅了捅身边人:“乖乖,这得多少钱啊?”
“少说二十贯。”布庄伙计咽了口唾沫,“我东家去年一整年都没赚到这个数。”
人群里突然挤出个穿绸衫的胖子,正是徐记布庄的掌柜。他堆着笑凑到朱幼薇跟前:“郡主,咱们合作多年,您看这批‘券青布’能不能分我些?”
朱幼薇银剪在指尖转了个花:“徐掌柜上月不是说,我们的布连擦桌子都嫌糙?”
徐胖子额头冒汗,腰弯得更低了:“那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这布南洋商人抢着要,一匹能卖五两银子!”
看热闹的百姓哗然。五两银子够寻常人家半年嚼用,这工坊的布竟比苏绸还贵。
这时工坊里突然传来一阵轰鸣。新式织机开始运转,六十四枚梭子同时飞窜,眨眼间就织出半尺布。围观的人群张大了嘴,有个老织工扑通跪在地上:“祖师爷显灵啊!”
赵掌柜脸色铁青地挤出人群。他刚转身,就被个番商拦住:“这位爷,可知哪里能买到‘券青布’?我出双倍价!”
消息传到五军都督府,几个武将正在校场比箭。听到工坊发红包的事,蓝玉的副将嗤笑道:“女人就该在家相夫教子,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蓝玉没说话,一箭射穿百步外的靶心。他收起弓,突然问:“工坊的布,水师采购了多少?”
亲兵连忙递上账册:“上月订了三千匹做军服,比寻常棉布耐穿三倍。”
校场突然安静下来。将军们互相看看,都想起上次操演时,穿着“券青布”军服的水师士卒在海水里泡了三天,衣裳愣是没褪色。
黄昏时分,朱幼薇在工坊后院清点账目。小桃兴冲冲跑进来:“郡主,又来了三十多个报名的,都是城南织户家的媳妇!”
她刚要说话,门房来报郑尚书求见。郑清卓拄着拐杖进来,身后跟着个十四五岁的姑娘。
“老臣厚颜,想给孙女讨个差事。”老尚书咳嗽一声,“这丫头算学还成,能写会算。”
朱幼薇打量那姑娘。小姑娘虽然低着头,手指却在衣角上悄悄比划,像是在算什么。她心下一动,抽出张单子递过去:“能算清这个吗?”
小姑娘接过单子,眼珠转了转,脱口而出:“云南订单应收两万四千两,已付三成定金,还差一万六千八百两。”
夜色渐深,工坊的灯火却越发明亮。新招的女工们围着织机学习,不时发出惊叹。朱幼薇站在院中,望着满天星斗,银剪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小桃抱着账本过来:“郡主,今日又接了七笔订单,总共五万匹。”
朱幼薇点点头。她想起去年开坊时,那些说她“胡闹”的声音。如今这“胡闹”的工坊,养活了上千户人家。
朱幼薇回到府上时,陈寒正伏案核对女子工坊的账目。她擦了擦脸上的汗,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突然趴在他肩膀上。
“哟,怎么现在就开始打我们工坊的主意了?”她歪着头看那账簿,“要干嘛?”
陈寒头也不抬,手指在算盘上拨得噼啪响。“试验了几个月,发现你们女子工坊可以。我打算建议太子殿下,这个模式可以推广到江南去。”
朱幼薇眼睛一亮,立刻绕到他对面坐下。“当真?那可太好了!”她伸手去翻账本,“你是不知道,现在报名的人多得挤破门槛,我们工坊都快装不下了。”
陈寒按住她的手。“别急,先听我说完。推广不是简单照搬,得有新规矩。”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烛火轻轻摇曳。朱幼薇收回手,托着下巴等他下文。
“首先,每个工坊必须配两名物理院毕业的管事,负责教授新式织机操作。”陈寒蘸了蘸墨,在纸上写下第一条,“其次,所有女工都要通过基础算学考核。”
朱幼薇皱眉。“会不会太难?当初我们招工可没这么多要求。”
“难才值钱。”陈寒笔尖一顿,“你想想,现在为什么南洋商人抢着要‘券青布’?就因为咱们的布织得整齐,尺寸分毫不差。若没有算学基础,如何保证质量?”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那工钱怎么算?江南生活可比金陵贵。”
陈寒笑了。“按件计酬,多劳多得。织得好的另有奖励,每月评比前三名,额外发半贯钱。”
“这法子好!”朱幼薇拍手,“小桃上月织了三十匹上等布,比老织工还多五匹。若按旧例,工钱反倒比那些偷懒的少。”
夜风吹动窗纸,烛火忽明忽暗。陈寒起身添了灯油,回来时手里多了卷地图……
第743章 让女子说话,才是提高生产力的办法
“你看,苏州、松江、杭州三地先各设一处试点。”他摊开地图,指着标记好的位置,“选址都在官道旁,方便原料运输。”
朱幼薇凑近细看,忽然指着苏州标记旁的小字。“‘毗邻官学’?这是何意?”
“太子殿下特意嘱咐的。”陈寒压低声音,“官学里那些寒门学子,家中女眷多有纺织手艺。白日做工,夜里还能跟学子学认字算数,两全其美。”
她眼睛一亮。“这主意妙!既能帮补家用,又能读书明理。”忽然又蹙眉,“可那些酸儒能答应?”
陈寒意味深长地笑了。“由不得他们不答应。上月苏州官学的修缮银子,还是从你们工坊的税银里拨的。”
正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
小桃端着茶盘进来,见两人凑在一起看地图,抿嘴一笑。
“郡主,国公爷,喝口茶歇歇吧。”她放下茶盘,又掏出一封信,“刚收到的,云南沐王府又加订五千匹。”
朱幼薇接过信扫了一眼,递给陈寒。“瞧瞧,这都第几批了?再不扩大规模,我们真要忙不过来了。”
陈寒看完信,忽然问道:“你们工坊现在有多少女工能独当一面?”
“少说二十来个。”她掰着手指数,“小桃算一个,刘嬷嬷的侄女也不错,还有郑尚书家那个孙女……”
“够了。”陈寒打断她,“这些人就是将来的管事。每个试点工坊派两人,老带新,三个月就能上手。”
小桃在一旁听得眼睛发亮。“那、那我能去吗?”
朱幼薇笑着戳她额头。“怎么,嫌我这庙小?”
“不是不是!”小桃连连摆手,“我是想着,若能去杭州,正好看看我娘。她总说女子不该抛头露面,我偏要让她瞧瞧,女儿现在多有出息!”
陈寒和朱幼薇相视一笑。
烛光下,地图上的标记仿佛活了过来,化作无数织机,在江南水乡的晨曦中咔嗒作响。
“明日我就进宫面见太子。”陈寒卷起地图,“若一切顺利,下个月就能动工。”
朱幼薇端起茶抿了一口,想起什么。“对了,记得跟我爹说,每个工坊都得配个医女。女子的事,男子终究不便。”
烛火在纱罩里轻轻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书房墙壁上。小桃捏着衣角,指尖微微发白。她偷瞄了一眼朱幼薇,又迅速低下头去。
朱幼薇放下茶盏,瓷器与木桌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小桃,你方才想说什么?”
小桃的手指绞得更紧了。“奴婢……奴婢只是……”
陈寒将地图卷起,轻轻敲了敲桌面。“在府里,在工坊,你们都是平等的。有什么想法尽管说。”
窗外传来更夫悠长的梆子声,二更天了。小桃深吸一口气,声音细如蚊蚋:“奴婢觉得……工坊里的姐妹们,大多不识字。”
朱幼薇眉头微蹙。她想起昨日清点库存时,有个女工因为不认得数字,把三匹上等布记成了次品。
“继续说。”陈寒往前倾了倾身子。
小桃的胆子大了些:“若是能在工坊里设个识字班,请官学的学子来教……”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奴婢僭越了。”
朱幼薇突然站起身,银剪在烛光下划出一道亮线。“这主意好!”她快步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蓝皮册子,“物理院新编的《千字文》,正适合启蒙。”
陈寒接过书翻了翻,嘴角露出笑意。“每旬休沐日开课,不耽误做工。学得好的,工钱加一成。”
小桃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夜里的星子。“真的可以吗?”
“当然。”朱幼薇坐回她身边,握住她的手,“你还有什么想法?”
小桃咬了咬下唇:“工坊里的织机声音太大,姐妹们说话都得扯着嗓子。若是……若是能在机器下面垫些软木……”
陈寒猛地拍了下大腿:“妙啊!物理院库房里正好有批土橡胶,隔音效果极佳。”
三人的讨论越来越热烈。朱幼薇让小桃取来纸笔,将一条条建议记录下来。烛芯爆了个灯花,映得纸上墨迹闪闪发亮。
“还有最后一件事。”小桃的声音已经不再怯懦,“工坊里的茅厕太少,姐妹们总要排队……”
朱幼薇的脸红了红,但很快恢复如常。“这个更要紧。明日就让人在后院加盖两间,要铺青砖,装纱窗。”
陈寒将记录好的建议折好,塞进袖中。“明日早朝后,我就把这些呈给太子殿下。”
小桃突然跪下行了个大礼:“奴婢谢郡主、谢国公爷。”
朱幼薇连忙扶她起来:“傻丫头,该是我们谢你。这些建议能帮到多少姐妹啊。”
夜风穿过窗缝,带着初秋的凉意。陈寒起身关窗,忽然看见院角的老梅树已经结了花苞。
“时候不早了,都歇着吧。”他转身说道,“明日还有得忙。”
小桃行礼退下,轻手轻脚地带上门。朱幼薇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轻声道:“没想到一个小丫头,心思这么细。”
陈寒吹灭了几盏灯,只留案头一盏。“工坊里那些女工,谁不是满肚子苦水?只是从前没人问罢了。”
朱幼薇摩挲着银剪,若有所思。“从前在宫里,嬷嬷们总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看来,识字明理的女子,反倒更懂规矩。”
“何止是规矩。”陈寒的声音带着笑意,“物理院那帮小子说,认字的女工学新织机,比不认字的快三倍。”
梆子声又响了,这次是三更。朱幼薇打了个哈欠,眼角沁出泪花。“睡吧,明日还要早起。”
陈寒点点头,却仍坐在案前没动。“你先歇着,我再想想江南工坊的章程。”
朱幼薇起身走向内室,忽然停住脚步。“陈寒。”
“嗯?”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