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寒抬头,看见她站在烛光与黑暗的交界处,“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她们说话。”
……
晨光熹微时,小桃已经带着女工们在工坊里忙活起来。新到的棉花堆成了小山,几个年轻姑娘正用物理院改良的弹弓松棉。
“小桃姐!”一个圆脸姑娘跑过来,“听说你要去杭州当管事了?”
小桃手里的秤杆顿了顿,又继续称量棉纱。“谁说的?”
“大家都这么说。”圆脸姑娘眨着眼睛,“说你昨晚跟郡主娘娘献策,得了重用。”
小桃的脸红了。“胡说什么,我不过是……”
“小桃。”朱幼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今日穿了件靛蓝布裙,发间的银剪格外醒目。“过来帮我看看这个。”
工坊里的女工们立刻停下手中的活计行礼。朱幼薇摆摆手:“忙你们的,不用多礼。”
小桃跟着朱幼薇走到后院。晨露还没散,打湿了她们的绣鞋。
“这是物理院新设计的织机图纸。”朱幼薇展开一卷羊皮纸,“你看看有什么要改的?”
小桃惊讶地睁大眼睛:“给奴婢看?”
“从现在起,你不是奴婢了。”朱幼薇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你是巾帼工坊的管事小桃,将来会是杭州工坊的掌事。”
小桃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
“傻丫头,哭什么。”朱幼薇掏出手帕递给她,“来,看看这个织梭的位置合不合适。”
小桃接过手帕,使劲擤了擤鼻子。她低头看图纸,渐渐止住了抽泣。“这个梭道太窄了,若是织双面纹,容易卡线。”
朱幼薇眼睛一亮:“说得对!我这就让人去改。”
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两人赶过去,看见陈寒带着几个工部官员站在新织机旁。
“郡主。”陈寒行了个礼,“太子殿下看了昨晚的建议,十分赞同。特意派工部的匠人来实地考察。”
工部郎中是个精瘦的中年人,正摸着新织机啧啧称奇。“下官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机器,不知能否拆解一观?”
朱幼薇看向小桃:“这是小桃设计的,得问她。”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小桃身上。她的腿有些发软,但想起昨晚陈寒说的话,又挺直了腰杆。
“可以拆,但要注意三点。”她的声音越来越稳,“第一,左侧第三根连杆要先卸;第二,齿轮箱里有弹簧,小心弹伤;第三……”
工部郎中听得连连点头,掏出个小本子记录。陈寒站在一旁,嘴角挂着欣慰的笑。
午时的钟声响起时,考察终于结束。工部郎中对着小桃深深一揖:“姑娘大才,下官受教了。”
小桃还礼的手势有些生涩,但已经像模像样。朱幼薇看在眼里,银剪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弧光。
“陈寒。”她低声唤道,“我们是不是该办个学堂?专门教女子工艺。”
陈寒正在看工部留下的文书,闻言抬头:“正有此意。太子殿下说,可以在每个工坊旁设个女塾,请官学里的女先生来教。”
“女先生?”朱幼薇挑眉,“国子监肯放人?”
“由不得他们不放。”陈寒抖了抖文书,“这是太子的手谕。”
小桃端来茶水,听见这话,手抖了一下。几滴热茶溅在陈寒袖子上,她慌忙去擦。
“没事。”陈寒接过茶盏,“小桃,你想读书吗?”
小桃愣住了。她想起小时候趴在私塾窗外偷听的日子,想起那些像天书一样的文字。
“想。”这个字几乎是从她心底蹦出来的。
朱幼薇揽住她的肩膀:“那你就做女塾的第一个学生。”
夕阳西沉时,工坊里的织机声渐渐停歇。女工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来,有说有笑。小桃站在门口,给每个人发今日的工钱。
“明天早些来。”她叮嘱一个年轻媳妇,“官学的女先生要来上课,教认字。”
年轻媳妇惊讶地张大嘴:“我们也能认字?”
“当然。”小桃的声音充满自豪,“郡主娘娘说了,巾帼工坊的女子,都要识字明理。”
最后一缕阳光照在门楣的牌匾上,“巾帼工坊”四个大字熠熠生辉。朱幼薇和陈寒站在院角,看着这一幕。
“你看到了吗?”朱幼薇轻声说,“她们走路的样子都不一样了。”
陈寒点点头。那些曾经佝偻着背的女工,如今都挺直了腰杆。她们的步伐轻快,像是脚下踩着风。
“这才刚刚开始。”他说。
晨雾还未散尽,巾帼工坊的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小桃抱着一摞账本从厢房出来,差点撞上正在搬棉纱的刘嬷嬷。
“慢着点!”刘嬷嬷扶住她,“今日怎么这么热闹?”
小桃踮脚往人群里张望:“听说国公爷要改良新织机,大家都来提意见呢。”
院子中央,陈寒正蹲在一台织机旁,手里拿着炭笔在木板上勾画。朱幼薇挽着袖子站在一旁,指尖的银剪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十几个老织工围在旁边,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这梭子太沉,织半个时辰手腕就酸。”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比划着。
陈寒点头,在木板上记下“梭子减重”三个字。他的笔尖刚停,又有个满脸皱纹的织工挤上前。
“线轴卡得太紧,断线时总要停机器。”
朱幼薇闻言蹲下身,银剪尖轻轻拨弄线轴:“确实太紧。小桃,去物理院要些滑石粉来。”
站在外围的工部官员们面面相觑。郎中李岩扯了扯同僚的袖子:“这成何体统?堂堂国公爷竟听这些粗使妇人指手画脚?”
他话音未落,就见陈寒突然站起身,朝人群后方招手:“张婶,您来说说。”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被让到前面。她粗糙的手指抚过织机横梁,声音有些发颤:“这木头纹理不对,天冷时会开裂。”
朱幼薇眼睛一亮:“您老眼力真好!这是去年冬天的料子,确实裂过。”她转向陈寒,“得换南洋运来的黑金木。”
工部员外郎王振忍不住插话:“郡主,这些琐事交给匠人便是,何须您亲自过问?”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织工们缩着脖子退后半步,方才的热闹劲儿像被泼了盆冷水……
第744章 女子也能顶半边天
朱幼薇的银剪在指间转了个圈。“王大人觉得这是琐事?”她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听得清楚,“那您可知上月工坊为何能多织出三千匹布?”
王振噎住了。他当然不知道,工部的账册上只记着最终数目。
“就因为听了张婶的建议,我们给织机加了防潮垫。”朱幼薇走到一台机器前,掀开底座上钉着的毛毡,“这样阴雨天也不会受潮变形,每天能多织两时辰。”
陈寒接过话头:“李郎中方才问为何要听她们意见。”他拍了拍织机,“这台机器经手七代织工,她们比谁都清楚哪里该改。”
小桃抱着滑石粉回来,正好听见这话。她鼓起勇气走到工部官员面前:“大人们要不要看看我们的账本?”
李岩皱眉:“账本有什么好看?”
“我们每改一处机器,都会记下效果。”小桃翻开账册,指着密密麻麻的数字,“这是改梭子后的记录,每人每日多织三尺布。”
王振凑过来看,惊讶地发现账册上不仅记着数字,还画着简图。一个梳着妇人髻的年轻织工小声解释:“我们画得不好,但能看明白。”
陈寒不知何时站到了官员们身后。“现在诸位明白了吧?最好的匠师就在这儿。”他指向满院子的织工,“她们的手摸过的线比我们吃的米都多。”
日头渐高,院子里的讨论越来越热烈。有个胆大的小媳妇提出织机踏板太高,朱幼薇立刻让人拿来锯子。看着郡主亲自蹲在地上改机器,工部官员们的下巴都快惊掉了。
“这……这实在有失体统。”李岩擦着汗说。
陈寒头也不抬地削着木楔:“那您说怎么改合适?”
李岩语塞。他连织机有几个零件都不知道。
正午时分,改好的织机发出第一声脆响。梭子在新滑轨上轻快地穿梭,比原先快了三成不止。张婶摸着织出来的布面,笑得露出缺牙:“好!这布比昨日的密实!”
工部官员们看着欢呼的织工,表情复杂。王振悄悄拉过小桃:“你们平日都这么……这么没规矩?”
小桃正在本子上记数据,闻言抬头:“什么规矩?”
“就是尊卑有别……”王振声音越来越小。他看到院子里朱幼薇正和一个年轻织工共用一个茶碗,那姑娘笑得见牙不见眼。
陈寒走过来拍拍王振的肩:“王大人,知道为什么巾帼工坊的布比别处好吗?”
王振茫然摇头。
“因为这里的每一寸布都带着她们的心思。”陈寒指向那些粗糙却灵活的手指,“她们把织机当自己的孩子,天天琢磨怎么让它更好。”
回工部的路上,李岩一直没说话。直到看见衙门牌匾,他才突然开口:“王兄,你说我们是不是错了?”
王振摸着袖子里小桃塞给他的布样,没有回答。那布匹上细密的纹路,像极了院子里那些织工眼角的皱纹。
傍晚收工时,朱幼薇叫住了小桃:“今日做得很好。”
小桃正在收拾工具,闻言一愣:“奴婢没做什么呀。”
“你让工部的大人们看到了真相。”朱幼薇的银剪在夕阳下泛着金光,“这才是最有力的证明。”
小桃似懂非懂地点头。她望向院子里陆续离开的织工们,忽然发现她们走路的姿势不一样了——挺直腰杆的样子,像极了戏文里说的那些读书人。
最后一缕阳光照在新改好的织机上,木料散发出淡淡的松香。陈寒锁好工坊大门,转身看见朱幼薇站在台阶上出神。
“想什么呢?”他问。
朱幼薇收起银剪:“我在想,今天张婶摸到黑金木时,手抖得厉害。”
陈寒沉默片刻:“她织了四十年布,从没人问过她怎么改机器。”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了屋檐下的麻雀。那些鸟儿扑棱棱飞向晚霞,像极了院子里重获新生的织机声,自由而欢快。
夜色渐深,金陵城的灯火次第亮起。
工坊后院的小屋里,张婶就着油灯抚摸新领到的工钱。
铜板上的洪武通宝字样被她摩挲得发亮,就像她今日在众人面前说的那句话——“老婆子这辈子,头一回觉得手艺人也能抬头做人。”
暮色四合时,金陵城的茶馆酒肆里挤满了议论纷纷的读书人。
聚贤楼二层的雅间里,几个身着长衫的秀才围坐在八仙桌旁,茶盏里的水早已凉透。
“听说了吗?今日陈国公竟蹲在织机旁听那些妇人指手画脚!”方脸秀才拍着桌子,震得茶盏叮当作响,“这成何体统!”
坐在窗边的瘦高个放下手中《洪武正韵》,慢条斯理道:“李兄此言差矣。巾帼工坊的布匹如今远销南洋,连沐王府都抢着要货。若说女子无用,这又作何解释?”
“可她们毕竟是女子啊!”姓李的秀才涨红了脸,“自古男女有别,如今竟让粗使妇人与国公平起平坐,这……”
话音未落,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众人探头望去,只见一队蓝布包头巾的女工正从巾帼工坊方向走来。为首的正是小桃,她手里捧着本账册,正与同伴说着什么。
“瞧见没?那就是今日给国公爷提意见的女工。”隔壁桌的商贩压低声音,“听说她改良的织机,能让产量翻倍呢!”
李秀才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他盯着小桃挺直的背影,突然想起家中那个整日缩在灶台后的妻子。
“就算……就算她们有些本事,也该懂得尊卑上下。”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国公爷何等身份……”
瘦高个忽然笑了:“李兄可知道,上月工坊纳了多少税银?”
“多少?”
“足足三千两。”瘦高个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数字,“抵得上半座县衙的岁入。”
茶盏从李秀才手中滑落,碎瓷片溅了一地。
与此同时,徐记布庄的后院里,徐掌柜正对着账本唉声叹气。伙计小跑进来,附耳说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