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工们哄笑起来,食堂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沐晟站在门外,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抬头望向东方的夜空。那里,杭州的方向,一颗明星格外明亮。
他知道,从今夜开始,云南的女子们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这工坊织出的不仅是布匹,更是无数女子崭新的未来。
……
滇池的水面映着朝阳,泛起细碎的金光。昆明巾帼工坊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不少商人天不亮就赶来候着。他们大多是原本准备去杭州采买布匹的,听说云南也开了分坊,便改道来此探个究竟。
刘婶推开工坊大门时,被眼前的阵仗吓了一跳。她捋了捋鬓角,清清嗓子道:“各位客官久等了,工坊辰时开门,请按顺序入内参观。”
一个裹着缠头的波斯商人挤到前面,操着生硬的官话问:“管事,你们这儿的布和杭州一样?”
刘婶笑了笑,侧身让出通道:“客官亲眼看看便知。我们用的织机、棉纱和工艺,全是从杭州运来的。”
春杏领着第一批商人进入织造间。二十台新式织机整齐排列,女工们手脚麻利地穿梭引线。梭子来回飞动的声音连成一片,像首轻快的曲子。
“这是杭州最新的三十六梭织机。”春杏指着机器介绍,“每台每日能织三丈细布,若是云锦也能出一丈有余。”
商人们凑近观察布面纹理,有人掏出水晶镜片细细比对。那个波斯商人突然惊呼:“经纬密度分毫不差!这暗纹比松江府的还细密!”
刘婶从样品架上取下一匹天青色云锦:“这是按杭州标准织的‘券青布’,客官可以对比看看。”
几个商人立刻掏出随身带的杭州布样,两相对照后纷纷点头。一个蜀地绸缎商抚掌笑道:“妙啊!从这儿进货,能省下两个月路程。”
春杏适时递上价目单:“工坊刚开张,头三个月每匹比杭州便宜五分银子。若是订百匹以上,再让利一成。”
波斯商人眼珠一转,突然压低声音:“我订五百匹,能否再便宜些?”
刘婶摇头:“工坊规矩,童叟无欺。不过……”她指了指后院,“若是客官能介绍缅甸客商来,每介绍一位,我们返利半钱。”
这话引得商人们交头接耳。蜀商掐指一算,突然拍腿道:“我有个表亲在茶马司当差,认识不少吐蕃商人!”
正说着,门外传来马蹄声。沐晟带着几个侍卫赶来,见状笑道:“看来工坊今日要开张红了。”
刘婶忙引着众人去见礼。沐晟摆手道:“不必拘礼。我今早收到杭州飞鸽传书,郡主又发来十台织机,后日就到。”
波斯商人闻言,立刻掏出宝钞:“我先付三成定金。”
春杏接过宝钞仔细查验。她指尖摸过票面暗记,又对着光照了照水印,这才点头:“请客官随我去签契约。”
签契台设在正堂,桌上摆着笔墨和印泥。春杏展开一式两份的契书,指着条款逐条解释:“交货日期最迟不超过霜降,若工坊延误,每日赔偿一钱;客商逾期提货,每日需付仓储费五分。”
蜀商笑道:“这规矩比杭州还细。”
沐晟接过话头:“云南各族杂处,更要明码标价。契约用汉文、彝文、白文三体书写,免得日后争执。”
波斯商人签完字,突然问:“若是我想订特殊花样呢?”
刘婶从柜中取出一本图册:“这是杭州传来的花样集,客官可以任选。若是自带图样,需另付设计费。”
商人们传看图册,不时发出惊叹。有人指着其中一页道:“这缠枝莲纹我在暹罗王宫见过,杭州竟能仿得这般像!”
沐晟意味深长地笑笑:“工坊有位画师,原是宫里织造局的。”
日头渐高,工坊里越发忙碌。女工们端着茶水分送,后厨飘来米饭香气。蜀商抽抽鼻子:“这味道,竟有我们蜀地的豆瓣香。”
春杏笑道:“做饭的周嫂子是成都人。工坊姐妹来自五湖四海,口味自然杂些。”
正说着,一个穿百褶裙的彝族姑娘端着木托盘过来。盘里摆着几样小菜,辣子鸡丁红艳鲜亮,凉拌折耳根清爽可口。
“尝尝我们云南风味。”姑娘大方地说,“用的是自家种的香柳和野芫荽。”
波斯商人试探着夹了块鸡肉,顿时辣得直吸气,却忍不住又夹一筷。蜀商哈哈大笑:“这辣劲够味!比杭州的甜口强多了。”
午后,工坊来了批特殊客人。十多个穿着各色民族服饰的女子站在门口,领头的白发老妪拄着藤杖。
“听说这儿收女工?”老妪用带着口音的官话问,“我们寨子的姑娘都会织麻布。”
刘婶连忙迎上去。春杏端来板凳,又吩咐上茶。老妪从背篓里取出块土布,靛蓝底子上绣着几何花纹。
“这是我们彝家的老手艺。”老妪粗糙的手指抚过布面,“听说汉人的织机快,想来学学。”
刘婶接过布匹细看,突然眼睛一亮:“这纹理密实,染色也牢。若用我们的棉纱,定能织出好布。”
春杏已经拿来登记册:“婆婆怎么称呼?寨子远吗?姑娘们识不识字?”
老妪咧嘴笑了,露出两颗金牙:“叫我阿果就行。寨子就在西山脚,走两个时辰就到。姑娘们不会写字,但数数可灵光。”
沐晟见状,上前道:“若是路远,工坊可以安排住宿。每月休沐两日,正好回家看看。”
阿果婆婆和姑娘们商量片刻,当场就有五人报名。刘婶领着她们去后院参观,春杏则继续接待商人。
夕阳西下时,工坊账房已经记满七页订单。波斯商人临走前又加订了两百匹,说是要运往撒马尔罕。
沐晟看着满载而归的商队,对刘婶道:“今夜得给郡主写信。看这势头,年底前还得再添二十台织机。”
春杏拨着算盘珠子,突然抬头:“世子,滇南的木棉何时能到?按现在的订单量,库存棉纱撑不到月底。”
“三日后有十车到货。”沐晟胸有成竹,“沐王府在车里宣的庄子全改种了棉花,专供工坊使用。”
夜色渐深,工坊里依然灯火通明。新来的彝族姑娘们跟着老师傅学接线头,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刘婶巡查完织造间,又去厨房叮嘱明日的菜谱。
春杏伏在案前记账,突然听见窗外有动静。她推开窗,看见阿果婆婆独自站在月光下。
“婆婆怎么不睡?”
老妪摸着院墙上的“巾帼工坊”匾额,轻声道:“想起我年轻时候,为学织布走了三天山路。如今这些丫头,推开门就能摸到天下最好的织机。”
春杏递出件外衣:“郡主说过,好手艺不该被埋没。等您寨子的布织出来,说不定能卖到杭州去呢。”
阿果婆婆笑了。滇池上的渔火明明灭灭,与工坊的灯光交相辉映。更远处,茶马古道的铃铛声隐约可闻,那是载满布匹的商队正走向更远的天地。
……
滇池的水面映着朝阳,沐晟站在王府回廊下,手里捏着刚送来的税单。纸上的数字让他反复看了三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税务司主事王岩弓着腰,声音发颤:“世子爷,上个月商税收了八千六百贯宝钞,比工坊开张前多了整整三成。”
沐晟抬头,看见王岩那张常年愁苦的脸此刻涨得通红。这老吏往常来报税总是缩着脖子,今日却连腰板都挺直了三分。
“八千六百贯?”沐晟抖了抖税单,“去年这会儿是多少?”
王岩从袖中掏出个小本子,手指沾着唾沫急急翻页:“去岁同期六千二百贯,其中茶马税占了大半。如今光布匹交易就抵得上往年全部商税!”他说着说着竟笑出声,“下官在税务司当差二十年,头回见账目这么好看。”
廊下候着的几个土司使者交头接耳。他们记得清楚,上月来王府时王岩还抱怨商税难收,如今却像换了个人。
……
第756章 西南大繁荣!!
沐晟忽然想起什么:“都是宝钞结算?”
“全是宝钞!”王岩拍着胸脯保证,“下官按国公爷的新政,凡交易超十贯者必须用宝钞。那些番商起初不乐意,现在都抢着去宝钞提举司兑换呢。”
王府总管小跑过来,手里捧着礼单:“世子,缅甸使者又送来拜帖,说想谈长期供货。”
沐晟接过烫金帖子,想起半月前那缅甸商人还趾高气扬地压价。他转身望向工坊方向,白墙黛瓦间人影绰绰,织机声隐约可闻。
“告诉刘婶,今日我带贵客参观。”
工坊门前比上月更热闹。拴马桩上系着各色坐骑,有乌斯藏的矮脚马,也有缅甸人带来的花斑骡。几个白族妇人挎着竹篮叫卖乳扇,见沐晟来了连忙行礼。
刘婶正在样品间招待客人,见沐晟进门,连忙迎上来:“世子爷,这位是车里宣慰使派来的刀管事。”
穿着对襟短打的汉子抱拳行礼,手腕上银镯叮当作响:“沐世子,我们宣慰使说了,只要工坊肯在车里设分号,要多少木棉供多少。”
沐晟挑眉。半年前他去车里收棉,那宣慰使还推三阻四。如今倒好,主动送上门来。
春杏捧着账本过来:“刀管事,按您要的数量,每月最少需三百担木棉。工坊现钱结算,全用宝钞。”
刀管事搓着手笑:“宝钞好!比银子轻便,在寨子里买盐巴都能用。”
参观完织造间,刀管事突然压低声音:“沐世子,听说工坊要招女工?我们寨子有百来个姑娘,手比汉人姑娘还巧。”
刘婶接过话头:“只要肯学,我们都收。包吃住,每月工钱二两宝钞起。”
刀管事眼睛一亮,转身对随从说了几句傣语。那随从飞奔出门,不一会儿领进个穿筒裙的姑娘。
“这是我家妹子玉恩。”刀管事推着姑娘上前,“她在寨子里织的锦,头人女儿出嫁都要穿。”
玉恩怯生生展开一块土布,靛蓝底子上金线织出孔雀开屏。春杏接过细看,突然“咦”了一声:“这金线是真正的金箔捻的?”
沐晟心头一动。若能将这等工艺与江南织法结合,说不定能创出新品种。
正说着,门外传来马蹄声。王岩满头大汗地挤进来:“世子!宁波市舶司刚到的番船,指名要买工坊的布!”
码头上,红胡子阿尔贝托正指挥水手卸货。樟木箱一开,南洋胡椒的辛香弥漫开来。他操着生硬的官话对税吏喊:“全换成宝钞!我要订三千匹‘孔雀锦’!”
沐晟看着税吏清点胡椒,突然笑出声。三个月前他还为军饷发愁,如今却连番商都抢着送钱上门。
回到王府,沐晟直奔书房。他铺开信纸,墨汁溅在袖口也顾不上擦。
“臣沐晟谨奏:昆明巾帼工坊开办两月,已带动商税增长三成有余。今有缅甸、车里等地争相供货,番商预付定金已超万贯宝钞。恳请殿下准允扩建工坊,并调拨新式织机三十台……”
写到这里,他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一行:“滇女手巧,若得江南名师指点,必能织出天下无双的‘滇锦’。”
窗外传来欢快的调子。沐晟探头望去,见玉恩和几个白族姑娘正在院中学汉话。她们手里捧着新领的宝钞,阳光下青灰色的纸币边缘泛着金辉。
王府总管捧着个鎏金匣子进来:“世子,这是今日的定金,按您吩咐全兑成了宝钞。”
沐晟随手抽出一张。纸面挺括,朱红大印鲜艳夺目。他忽然想起父亲出征前的叹息——“云南地瘠民贫,全靠朝廷接济”。如今这轻飘飘的纸钞,却比千军万马还管用。
黄昏时分,沐晟独自来到工坊。织机声已停,女工们三三两两往食堂走。有人捧着粗瓷碗喝汤,有人数着今日工钱。宝钞在她们手中传递,发出沙沙的轻响。
刘婶正在教玉恩用织机,见他来了连忙行礼。沐晟摆摆手:“今日有多少新订单?”
“又接了四千匹。”刘婶笑得见牙不见眼,“春杏带着几个识字的姑娘连夜赶契约呢。”
玉恩突然抬头,用生硬的官话问:“世子,织布真能换这么多钱?”
沐晟看着她手上厚厚一叠宝钞,轻声道:“这算什么。等‘孔雀锦’织出来,番商怕是要用等重的胡椒来换。”
食堂里突然爆出一阵笑声。原来是个年轻女工用第一个月工钱买了银镯子,正给姐妹们炫耀。沐晟记得她,是昆明城东卖豆腐老王的闺女,半年前还因为交不起地租哭晕在衙门口。
夜色渐深,沐晟站在滇池边,看着对岸工坊的灯火倒映在水中。一队马帮正从茶马古道下来,驼铃声中夹杂着兴奋的议论。
“听说了吗?工坊又要招人了!”“我婆娘报了名,说织布比种地轻快多了。”“轻快?我闺女手上磨的全是茧子!”“傻货,茧子怕啥?她兜里的宝钞比你一年挣的都多!”
沐晟仰头望天,星河璀璨。他忽然觉得胸口发热,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这感觉比打了胜仗还痛快,比收到朝廷嘉奖还振奋。
回到书房,他给朱幼薇写了封信。信末如是写道:“……见女子们领工钱时的笑脸,方知国公爷新政之妙。从前云南女子命如草芥,如今却能手握宝钞,昂首挺胸。此非天降横财,实乃人间正道。”
搁笔时,东方已现鱼肚白。沐晟吹灭蜡烛,心想今日定要去宝钞提举司看看。听说那边新换了水牌子,汇率又涨了。
……
滇池的水面映着朝阳,码头上早已人声鼎沸。十几艘货船挤在岸边,脚夫们扛着木箱来回穿梭。有装胡椒的南洋商船,有载茶叶的川帮马队,还有贵州来的苗人背着竹篓在等货。
刘婶站在工坊门口的石阶上,手里铜锣敲得震天响。“今日订单按地域分组!乌斯藏客商往左,缅甸客商往右,川黔来的站中间!”
春杏带着几个识字的女工在长桌前登记。她翻开厚厚的账本,墨迹未干的纸页哗哗作响。一个穿蜀锦的商人挤到前面,袖口沾着赶路的风尘。
“管事,我订五百匹‘孔雀锦’,这是定金。”商人掏出宝钞拍在桌上,青灰色的纸币摞成小山。
春杏蘸墨记下:“成都刘记绸缎庄,五百匹,霜降前交货。”她抬头问道,“刘掌柜亲自跑这么远?”
刘掌柜抹了把汗:“杭州的订单排到明年开春,听说云南新出了花样,我连夜就动身了。”他指着身后,“瞧见没?那边几个是泸州来的,再往后是重庆府的。”
工坊后院新搭的凉棚下,玉恩正在教姑娘们捻金线。傣家姑娘灵巧的手指将金箔搓成细丝,阳光下闪着碎金般的光泽。一个白族少女看得入神,手里的棉纱掉在地上。
“别急。”玉恩用生硬的官话安慰,“慢慢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