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晟带着税务司的人穿过织造间。织机声如雨打芭蕉,新到的三十台机器已经全部投入使用。王岩捧着账本边走边记,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世子,按这个势头,月底税收能破万贯。”王岩声音发颤,“光是川商带来的定金就有两千多贯。”
沐晟点头。他看向窗外,码头上又来了几队马帮。贵州苗人的银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们正用生硬的官话与番商讨价还价。
正午时分,工坊食堂飘出酸辣鱼的香气。刘婶招呼客商们用餐,长条桌上摆满云南特色菜。波斯商人学着用筷子夹米线,辣得满头大汗又舍不得停。
“这味道比杭州如何?”刘婶笑着问。
蜀商连扒两口饭:“够劲!就是辣得舌头麻。”他指着隔壁桌,“瞧那几个贵州来的,往碗里又加了三勺辣子。”
午后,春杏带着客商参观新扩建的染坊。十口大缸里泡着各色染料,白族妇人正在调制新色。一个苗家姑娘掏出随身带的靛蓝块,比划着说了几句。
“她说这个颜色更鲜亮。”玉恩帮忙翻译。
春杏接过靛蓝块在布上试了试,果然比寻常染料更艳丽。她立刻找来画工,将新色样记入图册。
“加在‘孔雀锦’的尾羽上正好。”春杏对苗家姑娘说,“工坊按市价收购你们的染料,如何?”
那姑娘眼睛一亮,转身对同伴欢呼起来。苗语夹杂着笑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
傍晚对账时,刘婶被数字吓了一跳。“今日光定金就收了八千贯?”
春杏拨着算盘点头:“川商要得多,光刘记就订了五百匹。缅甸那边又加了三百匹‘金线锦’,说是要进贡给他们的王。”
沐晟走进账房,手里拿着封书信。“杭州又发来二十台织机,走的是漕运优先通道。”
刘婶拍腿笑道:“这下好了!正愁机子不够用呢。”
夜色渐深,工坊里依然灯火通明。新招的女工们在加班学织金线,玉恩耐心地一个个纠正手法。窗外传来马蹄声,是贵州来的马队连夜运染料到了。
沐晟站在滇池边,看着对岸星星点点的灯火。三个月前这里还是一片荒地,如今却成了西南最热闹的所在。茶马古道的驼铃声,川黔商人的吆喝声,还有工坊里此起彼伏的织机声,交织成最动人的乐章。
他想起父亲出征前的担忧,如今终于可以挺直腰杆回信——云南,再也不用靠朝廷接济了。
翌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工坊新挂的匾额上。“西南巾帼工坊”六个大字熠熠生辉。大门一开,等候多时的客商如潮水般涌入。
刘婶站在台阶上高声宣布:“今日起,工坊正式承接乌斯藏、缅甸官用布料订单!”
人群爆发出欢呼。一个川商挤到前面,宝钞举过头顶:“我加订一千匹!”
春杏刚要记录,远处又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贵州宣慰使的使者飞身下马,朗声道:“奉我家大人令,特来订购‘苗锦’两千匹!”
沐晟看着这热闹景象,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摸了摸怀中的宝钞,硬挺的纸质让人心安。这轻飘飘的纸张,正带着云南的女子们,织就一片崭新的天地。
滇池的水波荡漾,倒映着工坊欣欣向荣的景象。
更远处,茶马古道的尽头,还有无数商队正向着昆明赶来。
……
五更鼓刚过,奉天殿前的汉白玉台阶上已经站满了文武百官。陈寒拢着袖子站在文官队列里,指尖摩挲着云南刚送来的奏报。薄雾中传来净鞭三响,朱红色的宫门缓缓开启。
“陛下驾到!”
朱元璋踩着龙纹靴迈上御座,眼角还带着晨起的倦意。当值太监展开沐晟的奏章时,老皇帝打了个哈欠:“云南又催军饷了?”
陈寒出列拱手:“禀陛下,沐晟奏报巾帼工坊开办两月,商税已增三成。番商预付定金逾万贯,缅甸、车里等地争相供货。”
殿内嗡地一声炸开了锅。户部尚书方克勤手里的笏板差点掉在地上,他挤到前面追问:“多少?万贯?”
“一万两千三百贯。”陈寒抖开奏章补充,“全是宝钞结算。”
朱元璋身子前倾,龙袍袖口扫翻了茶盏。太监慌忙擦拭时,老皇帝已经大步走下御阶,一把夺过奏章。他眯着眼看了三遍,突然放声大笑:“好个沐家小子!比他那死脑筋的爹强!”
兵部尚书茹瑺凑过来看,胡子翘得老高:“这数目抵得上半个卫所的年饷了。”
“何止!”方克勤掰着手指算,“云南往年还要朝廷贴补,如今反倒成了纳税大户!”
朝堂上议论纷纷。几个御史交头接耳,他们还记得半年前还弹劾过女子工坊有伤风化。工部尚书郑沂挤到陈寒身边,压低声音道:“国公爷,那新式织机真这么神?”
陈寒笑而不答,从袖中取出块孔雀蓝的锦缎。阳光透过高窗照在布面上,暗纹流转如粼粼波光。
“这是昆明工坊用傣家手艺改良的。”陈寒抖开布料,“沐晟说番商愿用等重胡椒交换。”
……
第757章 工坊带起来的买卖
朱元璋一把抓过锦缎,粗粝的手指抚过细密纹理。老皇帝突然转身对太子道:“标儿,你当初怎么想到让女子做工的?”
朱标正在看云南税务司的附奏,闻言抬头:“儿臣只是觉得,与其让她们饿死,不如给条活路。”他顿了顿,“倒是幼薇那丫头争气,如今杭州、云南两地的工坊,养活了上万女子。”
吏部尚书詹徽突然插话:“陛下,此事当通令嘉奖。若各省效仿,国库岁入至少能增三成。”
朱元璋把锦缎往御案上一拍:“准了!着翰林院拟旨,巾帼工坊所产皆免三年市税。”他环视群臣,目光在几个老学究脸上停了停,“谁再敢说什么女子不该抛头露面,朕让他去云南数胡椒!”
满朝文武哄然大笑。几个年轻官员趁机凑近看那孔雀锦,有人惊呼:“这金线竟是真的金箔捻的!”
陈寒趁机奏道:“陛下,沐晟请求调拨新式织机三十台。臣以为,不妨将杭州的工匠派去指导,把云南建成西南织造中心。”
“准!”朱元璋大手一挥,“再拨五千贯宝钞当本钱。告诉沐晟,年底商税若翻倍,朕赏他个世袭罔替!”
退朝时,六部官员围着陈寒打听细节。方克勤拽着他袖子不放:“国公爷,云南用的什么税制?宝钞推行可还顺利?”
“方大人放心。”陈寒笑着抽回袖子,“沐王府派兵驻守各税卡,凡交易超十贯必用宝钞。番商起初不乐意,如今都抢着去兑换。”
他们身后,几个地方官正在传抄奏章。江西布政使搓着手道:“我省盛产苎麻,若设这等工坊……”
“想都别想!”浙江按察使打断他,“杭州工坊的织机图纸是绝密,太子爷亲自下的封口令!”
东宫书房里,朱标正在给朱幼薇写信。陈寒进来时,见他嘴角噙着笑。
“殿下心情不错?”
朱标吹干墨迹:“幼薇来信说,杭州工坊又改良了织机,效率提高两成。我正让她派人去云南传授。”
陈寒从怀中取出个小木匣:“沐晟送来的样品,说是傣家姑娘用古法织的。”
匣中金丝缠绕,在烛光下流光溢彩。朱标拈起一根对着阳光看,金丝竟柔软如棉线。
“难怪番商疯狂。”朱标小心收好金丝,“传令宝钞提举司,加大对云南的宝钞投放。再告诉沐晟,朝廷会派漕船专门运输棉纱。”
陈寒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陛下赏了沐晟世袭罔替。”
朱标轻笑:“他值得。云南从此不用朝廷贴补,反倒成了纳税大户,这是多大的功劳。”
午门外,六部主事们还在热议。户部郎中捧着抄录的奏章,啧啧称奇:“你们看这段——‘滇女日得工钱五十文,可购米三升’。这在当地,够养活一家子了。”
兵部主事插嘴:“沐王府的兵饷现在全用宝钞发放,听说士卒们反倒比领银子时高兴。”
“自然高兴!”工部员外郎笑道,“宝钞在云南比银子好使,买米买盐都能用。要我说,这巾帼工坊比十万大军还管用。”
他们没注意到,角落里站着个穿便服的锦衣卫。这人听完议论,匆匆往北镇抚司走去。半个时辰后,一份密报摆在了朱元璋案头。
老皇帝看完哈哈大笑,对随侍太监道:“去,把这话传给标儿——巾帼工坊比十万大军还管用,说得妙!”
夕阳西斜时,陈寒站在城楼上远眺。运河里漕船如梭,隐约能听见船工们哼着新编的小调:“云南有个沐王爷,不靠刀枪靠织机哟……”
随从低声问:“国公爷,咱们真要推广到全国?”
陈寒望着官道上络绎不绝的车马,轻声道:“你看这些商人,闻着腥味就来了。要不了多久,天下处处都会有巾帼工坊。”
暮色中,一骑快马驰出金陵。信使背上的黄绢匣子里,装着给朱幼薇的嘉奖诏书。更远处,云南方向的官道上,三十台新式织机正被小心运往昆明。
谁也不知道,这场由几台织机引发的风暴,将会如何改变这个庞大的帝国。
但此刻,奉天殿里的笑声,运河漕船上的歌谣,还有昆明工坊里女子们的欢笑声,都在诉说着一个崭新的开始。
……
云南布政使司衙门的照壁前,几个书吏正踮脚张望。他们盯着墙上新贴的告示,墨迹还未干透。
“巾帼工坊上月纳商税一万两千三百贯?”穿青袍的刘主事揉了揉眼睛,“这数目抵得上大理府半年的税了。”
旁边王经历咂舌:“我家婆娘前日还说要去工坊应聘,我嫌丢人没答应。早知这么挣钱,该让她去试试。”
衙门口卖炊饼的老汉支着耳朵听,手里擀面杖都忘了动。他闺女就在工坊做厨娘,上月拿回来三两宝钞,乐得全家吃了顿羊肉。
此时昆明城最热闹的茶馆里,说书先生醒木一拍,满座茶客都竖起耳朵。
“话说这巾帼工坊开张三月,竟引得缅甸、乌斯藏商人蜂拥而至。诸位可知其中奥妙?”
穿绸衫的商人放下茶盏:“别卖关子,快说!”
说书人捋须一笑:“其一,工坊织机乃杭州郡主亲传,一日能织三丈细布;其二,滇女手巧,融合傣家金线工艺,织出的孔雀锦价比黄金;其三嘛……”他压低声音,“沐王府派兵驻守各税卡,交易必用宝钞,番商想压价都没门路!”
茶客们恍然大悟。角落里几个四川布商交头接耳:“早听说云南宝钞比银子硬通,看来不假。”“明日就去工坊下订,趁别家还没反应过来。”
茶博士添水时,听见他们嘀咕要订两千匹,手一抖溅湿了账本。
沐王府西花厅里,沐晟正接待贵州宣慰使。侍女捧上的茶盏里,金丝茶叶根根直立。
“使君请看,这是工坊新制的金线茶。”沐晟指尖轻点盏沿,“每斤茶叶裹三两金箔,专供乌斯藏头人。”
宣慰使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抖。他认得这金箔工艺,分明是苗寨秘传的锤揲法,如今竟被汉人工坊学了去。
“世子,我家姑娘们也会织锦……”
“正要与使君商议。”沐晟击掌,侍从立刻呈上匹苗锦,“若将这种纹样与杭州织法结合,工坊愿每匹多付五钱。”
宣慰使的胡子翘了起来。他盘算着寨子里三百多个姑娘,要是都进工坊,光月钱就能收六百贯。
此时工坊染坊里,玉恩正教白族妇人调新色。靛蓝染缸旁堆着贵州运来的矿石,阳光下闪着孔雀翎般的蓝绿色。
“再加点芒硝。”玉恩用木棍搅动染液,“这样颜色更鲜亮。”
春杏匆匆跑来:“快去看!缅甸商人带来种新染料,说是暹罗皇宫专用的紫色。”
染坊顿时沸腾了。刘婶摸着那匹样品布,手指被染得泛紫也不在乎。“这颜色配上金线,做成锦缎怕是要卖疯了!”
工坊账房里,算盘珠响得像急雨。小桃核对完最后一笔账,突然“咦”了一声:“今日川商订的货,竟比缅甸还多三百匹?”
沐晟刚跨进门就听见这话,嘴角不自觉上扬。“正常。川商走茶马古道去乌斯藏,一转手就是三倍利。”
他接过账本细看,突然指着一行问:“这个杨记布庄,是不是上月还嫌工坊规矩多?”
“正是。”小桃抿嘴笑,“今日他第一个来,说要包销贵州全部的苗锦。”
窗外传来马蹄声。沐晟推窗望去,见一队苗家马帮正卸货。姑娘们的银饰叮当作响,背篓里全是新采的草药和矿石。
“告诉刘婶,明日开个新染坊。”沐晟转身吩咐,“再招五十个苗女,工钱按熟手算。”
夜幕降临,昆明城南的驿馆却灯火通明。几个江西布商围着地图争吵,唾沫星子溅在“巾帼工坊”的标记上。
“明日必须拿下两千匹配额!”“放屁!我们抚州商会早跟沐世子说好了!”
驿丞蹲在廊下啃烧饼,听着里面竞价声直摇头。自打工坊兴旺起来,这驿馆比赌坊还热闹,天天有人为抢订单拍桌子。
更远处的大理城里,段氏土司正对烛光看信。管家小声禀报:“沐王府说,若我们提供苍山上的雪麻,工坊分三成利。”
段土司的指尖划过信纸上的朱印。他认得这是宝钞提举司的暗记,沐晟竟能把朝廷衙门也拉进来作保。
“传令各寨,明日开始全改种雪麻。”段土司突然起身,“再选三十个伶俐的姑娘,送去昆明学织机。”
滇池水面映着星光,工坊里依然人声鼎沸。春杏巡查到后门时,发现几个黑影鬼鬼祟祟。
“什么人!”
黑影吓得四散。地上落着块木牌,捡起来一看,竟是松江府布商的通行凭证。春杏冷笑一声,把木牌扔进灶膛。
“想偷师?没那么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