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奉天殿前的广场上,十几匹快马整装待发。
朱标一身便服,对送行的官员们说:“孤去杭州看看,三五日便回。”
陈寒牵着马走过来,低声道:“殿下,刚收到消息,松江府的织户闹起来了,说工坊抢了他们生意。”
朱标翻身上马:“那就更要去看看了。传令松江知府,不得阻拦工坊设立,但也要妥善安置原有织户。”
马蹄声渐远,晨雾中只留下一串清脆的铃铛声。官道两旁的稻田里,农妇们直起腰,好奇地张望这支不寻常的队伍。
谁也没有注意到,历史的车轮正在这寻常的清晨,悄悄转向了一个新的方向。
……
杭州城的晨雾还未散尽,运河码头上已经站满了人。
朱幼薇穿着湖蓝色襦裙,腰间银剪在朝阳下闪着微光。她踮着脚望向官道方向,手指不自觉地绞着帕子。
“郡主别急,太子的仪仗总要慢些。”小桃递上刚买的荷花酥,“您先用些点心。”
朱幼薇摇摇头,忽然眼睛一亮。官道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杏黄色伞盖在晨风中轻轻晃动。
“来了!”
她快步迎上前去,差点被自己的裙角绊倒。朱标远远看见女儿踉跄的身影,忍不住笑出声。随行的陈寒打趣道:“殿下,郡主这性子倒随您,都是急性子。”
朱标翻身下马,朱幼薇已经跑到跟前。她刚要行礼,就被父亲一把扶住。
“在宫外不必多礼。”朱标打量着女儿,发现她下巴比上次见时尖了些,“瘦了。”
朱幼薇眼睛亮晶晶的:“爹,我带你去看工坊!”
杭州巾帼工坊的大门敞开着,女工们穿着统一的青色衣裙分列两侧。见太子驾到,齐刷刷福身行礼。朱标注意到她们手上都有茧子,但眼神却格外明亮。
“这些是织工?”
“不止呢。”朱幼薇引着父亲往里走,“这边是织造间,那边是染坊,后面还有食堂和学堂。”
织机声如雨点般密集。朱标停在一台新式织机前,看着梭子来回飞舞。操作织机的妇人见他驻足,手上动作更快了,布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这比传统织机快多少?”
“快三倍。”朱幼薇从架子上取下一匹布,“爹您看,这是改良过的'算学布',经纬密度比松江布还高。”
……
第759章 连太子都震惊了
朱标接过布匹细看。阳光下,布面纹理细密均匀,边缘还有特殊暗纹。他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陈寒:“云南的织机也是这种?”
陈寒点头:“都是从杭州运去的。郡主每月都派工匠去维护。”
朱幼薇带着众人穿过染坊。十几个大缸里泡着各色染料,白雾缭绕中,女工们用长棍搅拌染液。有个小姑娘正往布上描花样,见太子过来,手一抖画歪了线。
“别怕。”朱幼薇接过她的笔,“这是缠枝莲纹,要这样画。”
朱标看着女儿娴熟的动作,心中微动。上次见她拿笔还是临《兰亭序》,如今却在教人画织样。
食堂里飘着饭菜香。朱幼薇指着墙上的木牌:“每日菜色都写在这儿,三荤两素管饱。工钱里不扣饭钱,这是规矩。”
朱标翻开账本看了看,眉头微挑:“每人每月伙食要花多少?”
“六十文。”朱幼薇凑过来指着一行数字,“但工坊跟农户签了长约,米面油都比市价低两成。”
正说着,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妇人端着餐盘经过,突然跪下行礼。朱标连忙让她起身。
“民妇谢太子恩典。”妇人声音发抖,“若不是工坊收留,我们娘仨早饿死了。”
朱幼薇小声解释:“她丈夫死在修河堤的工地上,之前带着两个孩子乞讨。”
朱标沉默片刻,转头对陈寒道:“传令给工部,殉职民夫的妻女优先录用。”
走到学堂时,里面传来朗朗读书声。朱标透过窗缝看去,二十多个女子正跟着先生念《千字文》。
“还教识字?”
朱幼薇点头:“会算账的工钱高一级。现在最抢手的是能读会写的管事,番商都点名要她们接待。”
午饭后,朱标提出要看订单流程。朱幼薇把他带到正堂,那里摆着长桌,十几个书吏正在核对契约。
“每份订单都要和税单、户籍三对照。”朱幼薇拿起一份样本,“这是新设计的防伪标记,对着光能看到'巾帼'二字。”
朱标学着女儿的样子举起纸张,果然看到水印。他忽然发现契约上有个陌生印章。
“这是?”
“市舶司的担保印。”朱幼薇解释道,“番商没有大明户籍,需由市舶司出具文书。每引荐一位可靠番商,市舶使就能抽一成利,所以他们核验得格外严。”
朱标若有所思。这个法子既解决了番商身份问题,又让官府有利可图,倒是两全其美。
下午视察仓库时,朱标被堆积如山的布匹惊到了。朱幼薇却叹气:“还是不够卖。云南分坊开张后,订单反而更多了。”
她推开一扇小门,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十个樟木箱。
“这是要运往琉球的特别订单。”朱幼薇打开一个箱子,“用茜草染的朱红布,专供王室婚礼用。”
朱标摸了摸布料,触手柔软如云。他忽然想起女儿小时候最爱穿红衣,如今却整天穿着工坊统一的青布裙子。
回程经过染坊时,朱标注意到墙角堆着些奇怪植物。
“这是什么?”
“蓼蓝,做靛青染料用的。”朱幼薇弯腰拔起一株,“杭州本地的颜色总差些火候,我让人从云南运来了新品种。”
夕阳西斜时,朱标站在工坊最高的望楼上。整个杭州城尽收眼底,运河里漕船如梭,街道上人流如织。他忽然发现,城西多了不少新建的铺面。
“那些都是工坊带起来的。”朱幼薇指着远处,“有卖纺锤的,有修织机的,还有专供番商歇脚的客栈。”
晚风拂过她的发梢,朱标看见女儿眼角有了细纹。这个曾经娇气的郡主,如今谈论起商路税制头头是道。
“幼薇。”朱标突然问,“累吗?”
朱幼薇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累,但痛快。”她指向运河上满载的货船,“爹您看,那艘去高丽的船装着三百匹布,能换回半船人参。后面那艘暹罗商船,预付了五百两定金。”
她的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比朱标见过的任何宝石都璀璨。
晚膳设在工坊后院。菜色简单却精致,朱标尝出来是江南口味。朱幼薇亲自给父亲布菜:“尝尝这个醋鱼,用的是工坊女工自家养的鱼。”
饭桌上,朱标问起工坊的难处。朱幼薇放下筷子:“最缺的是人手。现在订单排到明年三月,女工们加班加点也赶不及。”
“为何不多招些?”
“合适的难找。”朱幼薇叹气,“既要手巧,又要肯学。上个月招的三十人,最后只留下八个。”
陈寒插话:“殿下,臣倒有个想法。可否让各地慈幼局推荐些伶俐的孤女?”
朱标点头:“准了。再让户部拨笔款子,专门培训女工。”
夜深人静时,朱标独自在客房踱步。窗外月光如水,工坊的轮廓在夜色中格外清晰。他想起白日所见,那些女子挺直的腰板,发亮的眼睛,与记忆中畏畏缩缩的民妇判若两人。
有人轻轻敲门。朱幼薇端着安神茶进来:“爹怎么还不睡?”
“在想你娘。”朱标接过茶盏,“她若看到你现在这样,定会骄傲。”
朱幼薇眼眶微红。她沉默片刻,从袖中取出个小布包:“给您看个东西。”
布包里是枚铜钱,边缘磨得发亮。
“这是工坊发的第一笔工钱。”朱幼薇轻声说,“刘婶领到钱时哭了,说这辈子头回自己挣到钱。”
朱标摩挲着铜钱,忽然明白女儿为何如此执着。这工坊织出的不仅是布匹,更是千万女子挺直的脊梁。
次日清晨,朱标临行前去了趟织造间。女工们已经上工,见他进来纷纷行礼。朱标摆摆手,走到一个年轻女工身边。
“能教我接线头吗?”
女工吓得直摇头。朱幼薇笑着过来示范:“爹您看,要这样绕。”
朱标学了半天,总算接好一个线头。女工们捂嘴偷笑,气氛轻松起来。
离工时,朱标对女儿说:“下月我让户部再来人,把工坊的章程抄录全国。”
朱幼薇眼睛一亮:“要推广?”
“如此利国利民的好事,自然要推广。”朱标拍拍女儿肩膀,“你给天下女子做了榜样。”
朱标站在织机前,看着女儿熟练地操作着梭子。布匹在她手下一点点延伸,纹理细密均匀。他转头看向身旁的陈寒,发现丈夫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妻子的身影,眼中满是惊讶与骄傲。
“幼薇,这些真是你一手操办的?”陈寒终于忍不住开口。
朱幼薇停下手中的活计,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不然呢?你以为我这几个月在杭州是闹着玩的?”
陈寒走上前,轻轻抚过刚织出的布匹。“我只是没想到你能做到这种程度。这织工,这质地,比官营织造局的还要好。”
“官营织造局?”朱幼薇轻笑一声,“他们那些老爷们只会克扣工钱,压榨女工。我这里不一样,工钱足,伙食好,女工们自然肯下功夫。”
朱标看着女儿自信的模样,心中感慨万千。他记得幼薇小时候连针线都拿不稳,如今却能管理这么大的工坊。
“爹,您要不要试试?”朱幼薇突然问道。
朱标一愣。“我?”
“对啊,您不是总说要体察民情吗?试试织布,就知道女工们有多不容易了。”
朱标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织机前。朱幼薇站在一旁指导,耐心地教他如何引线、踩踏板。陈寒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笑了。
“殿下,您这手法可不如幼薇熟练啊。”
朱标试了几下,布匹歪歪扭扭,线头松散。他摇摇头站起身。“看来这活计真不容易。幼薇,你是怎么学会的?”
“学呗。”朱幼薇轻描淡写地说,“刚开始我也织不好,跟着女工们一点点学的。刘婶教得最耐心,从不嫌我笨。”
陈寒走到一架织机前,仔细观察着结构。“这织机好像和寻常的不同?”
“改良过的。”朱幼薇解释道,“原来的织机太慢,我让工匠们改进了梭子的轨道,现在效率能提高三成。”
朱标惊讶地看着女儿。“你还懂机械?”
“不懂就问呗。”朱幼薇笑了笑,“工坊里有的是能工巧匠,他们知道的比我多。我不过是把他们的想法汇总起来,再让工匠们试验。”
陈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难怪云南那边的工坊也发展得这么快,原来是有你这边的技术支持。”
三人边走边聊,来到了染坊区域。十几个大缸排列整齐,女工们正在调制染料。朱幼薇指着一口缸说:“这是最新试制的紫色,用的是云南运来的特殊矿石。”
朱标凑近看了看,染料呈现出深邃的紫红色,在阳光下泛着微光。“这颜色很特别。”
“番商最喜欢这个。”朱幼薇说,“一匹能卖到五两银子,还供不应求。”
陈寒忽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听说松江府的织户最近在闹事,说工坊抢了他们的生意。”
朱幼薇皱了皱眉。“他们的布质量差,价格还高,自然没人买。我这工坊用的是新式织机,效率高,成本低,价格自然有优势。”
朱标沉吟道:“这事得妥善处理。幼薇,你能不能派人去松江,教他们改良织机?”
“可以是可以。”朱幼薇犹豫了一下,“但他们得答应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工坊必须用女工。”朱幼薇坚定地说,“男子可以当工匠、管事,但织布的主力必须是女子。”
陈寒不解地问:“为何?”
“因为女子更需要这份工钱。”朱幼薇看着远处忙碌的女工们,“她们大多是无依无靠的寡妇,或是被家里嫌弃的女儿。有了这份工钱,她们才能挺直腰板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