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田样人笑了笑：“我今天也收到了一份，不过被我拒稿了。”
西装男子掰开一次性筷子，摇着头说道：“现在的新人作者真是愚蠢啊，估计是在做通过写文章来改变社会这种不切实际的梦想吧。”
岛田样人冷笑一声：“小说能做什么？是能让美国自动撤回广场协议，重组废物内阁，还是能把街上到处传教骗钱的那帮人杀光啊？说到底，都是一帮失败的社会怨民罢了。现在经济不景气，这样一肚子怨气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以后这些人会不会疯狂到扛着枪去杀首相啊？真是令人担忧啊……”
“民众心里有怨气，却得不到发泄，这或许就是社会派推理得以生存的土壤吧。”
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岛田样人愣了一下，向身边望去。
藤原圭一边付钱，一边说道：“这样的社会怨民以后会越来越多的，为他们发声或许就是我们这一代的推理作家必然的使命吧。”
“来投稿社会派推理的新人作者变多了吗？看来我的推断没有错，作者与读者本身就是一体的，期待一部社会派推理杰作的人越来越多了，职业编辑竟然无法发现这点吗？”
岛田样人看着藤原圭，先是有些尴尬，毕竟在背后评论人家是“社会怨民”还被听到了，任谁都会有些不好意思。
但听着藤原圭丝毫不客气的言语反击，也有些恼火，“藤原君，像你这样的白纸新人，我每年要见到几百位，傲慢又没有才能真是你们这些人一致的风格呢。不要妄谈什么趋势，我们杂志收什么样的文章不是你说了算的！”
“找您一百五十円……”听着几人话语中的火药味，老板娘小心翼翼地掏出钱来递了出去。心里暗自祈祷：这两个家伙，可千万不要打起来啊！
要打也给我出去打！
藤原圭转头看了岛田样人一眼，缓缓走了过去。
岛田样人见藤原圭走来，气势直接矮了半截，藤原圭虽然瘦削，但却是精瘦体型，而且还高他半个头，万一真打起来的话他可是会吃大亏的。
西装男子也赶紧站起身来——不是为了和岛田样人同仇敌忾，而是万一这家伙动起手来，能第一时间逃离现场。
藤原圭走到二人桌前，从钱包里掏出岛田样人给他的名片，用手指摁在桌上，注视着岛田样人，说道：“或许你说的对。但也或许，岛田君，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欢迎下次光临！”藤原圭离开后，老板娘赶紧喊道，心里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岛田样人绷着的心弦也放松了下来，西装男子对着门口怒目而瞪：“这家伙叫什么名字！我回头告诉业内的朋友这家伙品行不端，谁也不要收他的稿子！”
这话只是说说而已。哪怕是春秋社的编辑部长也未必有这样的能量，岛田样人没有接茬，尴尬地笑道：“看来下次公开场合说话要注意一些。”
“哈哈，是啊，万一这家伙以后真成名作家了，我们可就有点麻烦了。”
岛田样人似乎完全不担心这点：“当名作家哪有这么容易，普通人出道都很艰难吧？”
“也是，他要是能成为名作家，板垣那小子说不定都能当上编辑部长。”
二人对视一眼，突然很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从他们的对话中也能看出，那个姓板垣的编辑和二人明显关系不睦。
得罪过的新人作者成为名作家，关系不好的同事又成为顶头上司……这样的未来实在是过于可怕了，还是不要多谈论的比较好。
曰本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迷信，而且曰本是佛学盛行的国家，在佛家理论中，人的话语中附着言灵，说出的每一句话说不定都会在冥冥之中推动命运的齿轮。
万一他们随便说出口的这句话最后真的实现了……那可就太可怕了！
第五章 你一定会失败的
藤原圭坐在地铁上，刚刚岛田样人的话不断在耳边回响，一种羞辱感涌上心头，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但很快，就又松开了。
在做出实际的成绩之前，任何雄壮的豪言，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是没有意义的，只会沦为人家的谈资和笑柄。
“等着吧……”
从上野站下车后，藤原圭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来到一家大野书店。
书店里顾客寥寥，一般到了下午四点左右人才会多起来，那时附近的国中和国小已经放学了，但也大部分是站着蹭漫画看的未成年人，五个人当中能有一个人肯花钱购买就已经很不错了。
最新的色情杂志和好卖的漫画单行本摆在显眼的位置，正对着橱窗，吸引来往的行人。
一只金色招财猫正对着书店的玻璃双开门，不停地招着右手。招财猫腹部画着一颗茄子，象征着“理想与梦想的实现”；招财猫的爪子高举过顶，象征着“召唤远方的幸福”。
藤原们刚推开大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你什么意思？你书店里这么多书，我怎么会知道我要的书摆在什么地方？”
“书架上都有索引，你自己不会看吗？”
“你这家伙给我端正态度！是你是卖家还是我是卖家？”
“我只知道色情杂志和漫画在哪里，其他的我一概不知道，你要么自己找，要么等我的管理员上班帮你找。我是不会为了一个男人挪动我宝贵的臀部的。”
“可恶！”一个看上去像是知识分子的中年人愤怒地捶着柜台，“你这家伙这么做生意，你的书店就活该倒闭！”
柜台后坐着的长发男子漫不经心地嚼着美味棒，道：“是吗，借您吉言。”
“真的十分抱歉！”藤原圭赶紧冲上前去道歉，发挥躬匠精神，“我是管理员，您要找什么书请对我说。”
“我不买了！这种破书店就该一把火烧掉！”男客人愤怒至极，夹起皮包就走。
长发男子头都没抬：“这可是恐怖言论哦，像你这种家伙在推理小说里就属于提前发布犯罪预告的蠢罪犯，喂，藤原，我们要不要报警啊？”
藤原圭跟着男客人一路到门口，心里大骂大野长治是个混蛋，你是少东家衣食无忧当然可以不在意生意，但书籍销量可是和我的业绩挂钩的！
“真的十分抱歉，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我的歉意，就当是我在狡辩好了，麻烦听听我的解释，那个男人之所以会这样是情有可原的……”
男客人果然放缓了脚步，回头看了长发男子一眼，问道：“什么原因？”
“因为他……”给大野长治擦屁股这种事，藤原圭已经十分熟稔了，肚子里有现成的腹稿，“他失业了，企业裁员，女朋友卷了他的存款跟着别的男人跑了，事业爱情都失去了。男人到了二十七八岁，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却忽然变得一无所有，那种滋味……”
男客人看向大野长治的眼神忽然充满了同情，现在经济不景气，这种事情在社会上已成常态，并不罕见。他也是男人，当然能充分理解这份辛酸苦痛，怒气顿时消了一半。
“好吧……既然这样也不是不能理解……”客人叹了一口气，但是马上提高音量：“但是男人是不能一直消沉度日的，要想办法重振旗鼓，把失去的东西夺回来，才是男子汉面对生活应有的态度！不能让外国人瞧不起曰本人！”
“您说的对，我会把您的话转告给他，希望能对他有所启发吧。”
“请你务必这样做。”客人道，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纸来，“这是我要购买图书的书单，这些书你们有吗？”
藤原圭拿过书单，上下扫了一眼，道：“大部分都有，不过最后这两本没有现货，但是我们有渠道，需要从书库里调拨，您能等三五天吗？”
客人点点头：“可以，不过到时候能送货上门吗？”
书单上总计有四五十本书的样子，有的书单价还很高，是个大单，当即同意下来：“没问题，请交给我们。”
中年男子交了定金，临走前，还故意走到大野长治面前，敲桌子说道：“喂，小子，要振作起来啊！”
说完，还做了一个加油鼓气的姿势，便离开了。
大野长治回头看着客人的背影，叹息地说道：“可悲的中年男人，估计已经被大萧条弄得精神失常了，在说胡话。我要是到了他这个岁数就自杀，绝不多活一秒钟。”
“大野君，他好像不比你大多少。”
大野长治把头翻了个白眼：“藤原君，教唆自杀可是犯罪行为。”
藤原圭将装有稿件的纸袋随手放在柜台后，大野长治看到了，露出一个欠打的笑容：“怎么，又被拒稿了？”
“嗯。”
大野这家伙简直是明着嘲笑，哪怕是藤原圭这种大度之人，也或多或少有些不爽。
大野长治拿着漫画书，看上去无比开心：“我就说了，当作家哪有这么容易，出道只是第一步而已，你都走得如此艰辛，就算侥幸出道了，书也会滞销的。放弃吧，别浪费时间了。”
“我不会放弃的。”藤原圭说道，“受到挫折是意料之中的事，如果要是事情过于一帆风顺的话，我说不定反而会失去兴趣。”
大野长治用漫画书挡着下半张脸，语气悠然地说道：“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还真是像啊……”
“像什么？”
“像我一个朋友。”大野长治道，“自以为拥有才能，在根本不可能的虚幻梦想上耗费了大把时光，错过了人生中真正宝贵的事情，最后一无所有。”
“其实我是为你好，十年后，你肯定会后悔今天没有听我的话，所谓的梦想，不过是狸猫幻化出来的美女罢了……算了，我不说了，在看到美女露出狸猫尾巴之前你肯定是不会死心的。”
大野长治转过身去，背对着藤原圭，不再看他，空气中传来不断翻动漫画书纸张的声音。
藤原圭也不理他，在图书区巡视一圈，看见缺货的图书就记录下来，把胡乱摆放的书本放回它原有的位置。一些书已经被客人翻得卷边了，藤原圭就把它们塑封起来——不许再看了！我这又不是图书馆！
在路过推理小说的区域时，藤原圭下意识地驻足望去。
现在最畅销的推理小说作家是渡边池真，宫野美香，服部龙一等人，而这些人无一例外的是本格派和新本格派。
这两年的销量王者应该是渡边池真吧，他的新书《极光杀人事件》是去年十月份发售的，截止到这周一，半年不到，已经售出了四十五万册。
在曰本，能卖五万册就已经跻身畅销书行列了，四十五万册属于畅销书，而且如今势头依然不减，年销售量接近百万应该不成问题。
在曰本的文化产业里，作家是个极为赚钱的行业。
首先是因为曰本的版权保护非常严格，盗版这种事在这里几乎绝迹。支持正版的观念在这里深入人心，甚至远超欧美。
其次是曰本的文化气氛浓厚，他们的扫盲运动开始时间很早，人均文化水平较高，爱看书买书的人不在少数。
相比起作家，在中国大陆众星捧月的演员艺人行业，反而收入较低，知名艺人与知名作家的收入简直不在一个水平线上，这点和中国大陆的情况刚好相反。
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整个国家想要成为作家的年轻人很多，各种出版社举办的写作训练班也遍地开花，但是真正成为作家的人却是极少数，成为畅销作家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藤原君，你现在已经跑了多少家出版社了？”大野长治忽然问道。
“三家。”藤原圭说道。
“你真的打算一家家问下去吗？”
“当然，全东京那么多家出版社，我会每一家都去一遍。如果一遍不行，我就去两遍。如果东京的出版社没眼光，我就跑遍整个关东，听说群马那边也有不错的出版社。如果关东也不行，我就去关西。大阪的文化产业也不容小觑。如果整个曰本都不待见我，我再考虑写第二本，然后把上述的过程再重复一遍。”
大野长治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看着藤原圭，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一定会失败的，别怪我没提醒你。”
说完，他仿佛生闷气一般地，把漫画书用力砸在柜台上，走出书店。
第六章 矛盾的东京
第二天，藤原圭又去了一家提前预约好的杂志社。
他对着一面咖啡厅的玻璃幕墙整理了下发型，腰板笔挺地走了进去。
二十分钟后，又腰板笔挺地走了出来。
拒绝的理由和《春秋文赏》大差不差，也无非是社会派不受读者欢迎那一套。
虽然依然对藤原圭前几章的故事表示了肯定，但是也或多或少有客气的成分在里头。
藤原圭也学精明了，看来新人作者的作品想要发表一部超出时代的作品，面临的阻力不是一般的大。
所以他不再傻乎乎地一天约一家出版社，他昨天晚上一口气预约了三家，今天打算轮流拜访。
而且出版社之间的距离通常不会太远，东京的企业大多都形成了产业集群，就像电视台和制作公司都集中在港区一样，大部分出版社也都汇集在千代田区。
不到半小时藤原圭就出现在了另一家出版社的门口，这一次聊的时间久了些，这次的编辑是个女性，似乎对藤原圭的作品有些兴趣。
她看了片刻说道：“藤原君，你的作品很有意思，虽然不确定这本书是否会受读者欢迎……但是我个人很喜欢。”
女编辑把前几章看了好几遍，“社会派推理吗，真是个小众的题材呢，不过说实话，藤原君你是个新人作家，这么贸然拿出一个新的题材可能无法通过连载会议，你有考虑更换题材吗？这本书去除一些阴暗的情节，或许可以改写成恋爱小说哦。”
这家出版社刊行的小说杂志的主要读者群都是女性，这样的建议也在情理之中，不过藤原圭思索了几秒钟后就拒绝了。
“抱歉，花京院小姐，我不打算改变本书原本的写作路线。”
“这样啊……”女编辑看着手中的文稿，思索片刻，“藤原君，请问方便我影印一份你的稿件吗？”
“当然可以，您请便。”
藤原圭直接答应了下来，他已经把作品在编剧工会备案过，倒不是很担心被偷窃作品的事。曰本的版权保护可不是一般的严格，除非他们是想在行业内混不下去才会冒这个风险。
女编辑复印了稿件的前几章和大纲，又和藤原圭聊了几句，给了一张名片，藤原圭在复印件上留下自己的号码便离开了，前往下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