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田法官。”北原嘴角微含笑意，默念着这位裁判长的姓名。
夜空中，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漂洋过海。东洋岛内的气温在不断降低，寒冷的温度警告正在生效。时间一分一秒地不断流逝。周一，岛田将面对来自总行的调查会。而北原将前往东京高等裁判所，进行最后一次开庭。最终的大决战，缓缓拉开帷幕……
第二百四十二章 总行调查会
周一上午，9点。
东京千代田区，大手町塔。
大手町塔是一座高38层的摩天大楼，距离皇居不到600米的距离。楼体之上，一条条黑色的装饰竖片犹如扎带一般将整座大楼捆起，衬上深蓝色的办公玻璃窗，整座巍峨大楼散发着一股压迫感极强的气息。
瑞穗银行的总部，就位于大手町塔之内。
大楼，第二十九层，会议室外是一条宽阔的明亮走廊，米色的地板向远处延伸，展示着现代极简风格的装修艺术。门口处摆着一张椅子，岛田正坐在上面，拿着一个文件夹，他已经感到心跳在逐渐加速了。
在银行极其严苛的等级制度面前，总行就是近乎不可高攀的天上神殿。平时只能在支行耳闻的鼎鼎有名的大人物们，在走入总行之后，却都能够亲眼见到，这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冲击力。
而接下来，自己就是要接受这样大人物们的盘问。
岛田翻动着手上的资料，浏览此前银行发送给自己关于调查会的邮件。
今天的总行调查会，由合规总监相泽仁史亲自操刀。
相泽是瑞穗银行内的一个传奇。他本身是东洋金融厅下设的监管会人员，具有多年监管银行业的经验。后辞去官身，选择成为了一名律师，再到后来几经辗转，最终加入瑞穗银行合规部，升任至总监。十五年前，瑞穗银行曾因一度违反西洋国家的海外反洗钱法案，面临巨额罚款。
正是当时的相泽挺身而出，与西洋行政官员反复展开谈判，最终达成了行政和解协议。天价罚款被削去近三分之二，挽救了瑞穗银行的海外业务。
接下来，自己就会面临相泽这样的大人物。岛田的手在微微抖动，自己能否留在东京，就看今日一战。
“咔嚓”一声，会议室的房门被打开，一位行政秘书探头出来，看着岛田，“调查会已经准备就绪。岛田先生可以入内。”
岛田坐在位置上，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借着手机屏幕的反光，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领带和着装，随后微微挺起胸膛，走入会议室之内。
走入房内，明亮的灯光，有些刺眼。只见得会议室的远处放着一张横排的大长桌，上面整整坐了十五个人。在位置的正中间，是一个五十来岁的男子，他头发已经有些苍白，在会议室灯光的照射下，并不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的面庞，然而，仅仅只是他坐在那里的姿态，便已隐隐散发着一股威严。这正中间男子的桌上牌子正写着四个汉字“相泽仁史”。
在会议室的左边，也排列着一行行椅子，上面同样坐着来自总行的大人物。平时，只能在网站上见到董事、监事、各部门的总监，在此刻竟也列席了这个调查会。
岛田微微咽了一下口水，步履之间颇有些慌乱地走到了会议室正中间的椅子之上。他实在没有想到这次调查会的规格居然如此之高，握着文件袋的手不由得捏得更紧了。
合规总监相泽轻咳一声，端正身子，正式宣布道：
“被调查人已经抵达现场。依照瑞穗银行内部合规调查事项准则，即员工手册第七章甲部。对于涉及公司合规事宜，员工具有如实报告的义务。公司有权利对员工的违规行为进行事实调查，员工有义务予以配合。上述银行内部规章制度，已进行公示，并经过合法程序予以通过，对员工具有拘束力。”
“按照上述规章，瑞穗银行总行就新宿区支行副行长岛田佑介涉嫌内部违规事宜，组成调查班，由合规总监即本人相泽仁史担任组长。”
“现在，合规内部调查正式开始。”
相泽抬起头来，看着坐在会议室正中间的那个人影，“岛田。近日以来，我们接到有关你在新宿区支行任职期间违规事宜的报告。本次调查会，第一阶段，我们将出示关于你违规事宜的事实证据。你需如实向银行反映情况。下面将由分行行长高松汇报有关情况。”
高松的名字传来，岛田的眼睛不由得睁大了几分。竟然……竟然是高松？！难道自己这次被调查，就是因为他向总行的人事部和合规部打了举报信？！
只听得一阵“咔、咔、咔”的皮鞋声响起。却见从会议室的侧方走入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男子，他以一种嘲讽的眼神看着会场中间的岛田，嘴角不自觉地翘起，像是因为手中握有了能判处岛田职业生涯死刑的权柄而得意不已。
来者正是东京都分行行长高松。
高松向会场中的相泽鞠下一躬，脸上挂着谄媚的笑容，随即转头看着岛田，厉声道：
“在总行宣布即将展开全国巡查后。我们东京都分行率先相应总行要求，展开自查自纠活动。在自查之中，我们发现了新宿区支行副行长存在重大违规事项。第一个违规事项，是东山会社信用证项目。”
高松按下手中的遥控器，会议室中的幻灯片顿时打出了相关了表格资料，他继续说道，“在东山会社信用证项目中，岛田为一己之私，在贷款审批资料未有齐全的情况，贸然批出信用证，导致我行面临无法回收高达5亿円的债权，是重大失职。”
“在对相关项目的文件抽查中，我们发现该授信业务竟然缺了整整13份尽职调查所需的文件。具体包括元仁15年企业的现金流量表、元仁16年的现金流量表、元仁17年的现金流量表，元仁15年的资产负债表，六份国际进口合同原件的扫描件，铜料付款发票，卖家的装船提单。”
“在缺失如此众多的重要文件之下，岛田居然向东山会社批出信用证，这在银行体系内简直是闻所未闻！完全是重大失职！”
高松踏前一步，仿佛享受着把面前男子缓缓绞死的过程，“并且东山会社事发之后。岛田人为操纵授信项目的不良等级，企图遮盖坏账事实，已经达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在此，我请求总行对岛田做出严肃处分！”
岛田双手按着膝盖，实在忍受不住高松这连珠炮弹式的攻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相泽总监！高松完全是颠倒事实！”
“元仁16年。当时瑞穗银行正在主攻国际贸易进出口的融资业务，每个支行背负的业绩指标压力都很大。然而，当年我已超额完成指标。东山会社项目，本来我是不接的。正是东京都的分行行长高松，把这个项目推给了我，让我接手。是在他的再三要求之下，才批出了信用证！”
“高松现在是在恶意栽赃陷害，请总行明察事实！”
高松听到岛田的辩驳，冷冷一笑，“当年，我体恤各支行的业绩指标压力，故引荐了一些项目给下辖23区支行。其中，我没有对项目的可靠性做出任何保证。是否接受，由你们各自裁量决定，怎么就变成了是我在强迫？！”
“而且，说话要有证据！证据！”高松拍着侧方讲台的桌子，“你口口声说，这个项目是分行强迫要求你干的。证据呢？证据呢？！”
岛田沉默，没有开口，紧紧握着拳头。东山会社项目是当时高松口头要求的。高松把他叫到办公室内整整谈了将近三个小时，才让自己接下了这个项目。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留下书面证据，全部都是口头的。
在审批文件上，的确只有自己的名字。
高松见到岛田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更加猖狂，转过头来看着相泽，“总监。岛田在调查会的态度何其恶劣！还想倒打一耙，将责任推卸到上级。不严惩，不足以正风气！”
高松咄咄逼人的话语回荡在会议室内。
锋利的屠刀举向了岛田……
第二百四十三章 大奸似忠（二合一）
“并且，岛田还有第二个重大违规事项。”高松得意地翘起嘴角，他要让面前这个岛田知道反抗自己是什么样的下场。
腮帮两侧的肌肉鼓了鼓，这位东京都的分行长上前一步说道：“岛田的第二个重大违规事项在于对抗我们瑞穗银行的重大客户赤木酒店集团！”
话音落下，坐在侧方的不少董事、监事纷纷微皱起眉头，用手托着腮帮。表情之中，既有惊讶，也有不解，他们似乎有些难以想象一个银行员工，无缘无故要来对抗银行客户的场面。
高松微咧着嘴，拿着遥控器，继续按下了按钮。会议室侧方的投影幕布上，顿时呈现了岛田的不动产抵押登记资料。冰冷的表格文字浮现着一套东京公寓的抵押权人——高桥法律事务咨询会社。
“我们瑞穗银行的重要客户赤木酒店集团最近陷入了一场诉讼风波，被起诉土地侵权。”高松散发着阴森的笑容，“而岛田竟然向第三方资助诉讼公司提供抵押品，为原告方提供资助，来对抗我们的客户。”
“这一番举止，简直是闻所未闻！”高松的声音逐渐高亢起来，“身为银行的员工，居然对抗银行的客户！”
“思来想去，对于这番匪夷所思的举动，我只能够理解为是岛田对近日分行展开的自查活动存在不满，意欲报复银行。对于此等劣迹员工，望总行予以严厉惩处，以儆效尤！”
高松的话语，字字杀人诛心，三言两语之中，岛田便已经成为了一个试图报复公司，以泄私愤的坏人。
这番话语一个字又一个字地撞入岛田的耳膜。他微微捏紧手中的文件袋。一时之间，他竟觉得这世界变得有些可笑起来。
一个在会议室里义正言辞谴责员工报复公司的上级，在暗地里却已经准备跳槽，背叛公司，并且还即将带走银行的大客户。
卑鄙无耻的小人，却在说着最为冠冕堂皇的话语。
准备冷刺一刀的叛徒，却在表着最为恳切的忠心。
大奸似忠。
大伪似真。
这个世界，真的是可笑，真的是虚伪。
一想到自己二十几年来就生活在这样荒唐的银行体系内，并且还逐渐对这样的荒唐，习以为常，岛田不由得哼了一声，发出了冷笑。
相泽看着会场中间的那个男子，开口道：“对于高松分行长方才描述的情况，你有什么要反馈或辩驳的？”
“没有。”
会议室内，传来岛田淡然的一声回答。
相泽听到如此干脆的一声回应，微愣了一下，似没有预料到面前的人竟不准备作任何抵抗，只好继续说道：“那么，既然被调查人对上述事实无异议。调查会进入第二阶段，即关于新宿区支行副行长岛田的处分事项。”
高松站在桌子旁边，欣赏着会议室正中间那个人影惨败的模样。岛田已经完了，他将会被银行开除，并且因为对抗客户这种事情，他还将上各大银行的人事黑名单。他的金融生涯彻底完结。
这就是对抗自己的下场。
如果不是总行的各位大人物在场，高松简直要忍不住发出哈哈的大笑声。用手中的权柄，判处一个人的职业生涯死刑，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满足权力欲？人之所以对权力具有欲望，就在于这种操弄人死生带来的巨大快感。
调查会的进行可以说是完全的一边倒。一些董事、监事看了看手表，似觉得再参加接下来的阶段，已没有任何意义，准备站起离席。
就在这个时候，岛田的声音响起。
“在宣布对我的处分之前，我有关于一项银行内重大的违规事项，要进行举报。”
却见此刻，岛田已经起身，额头上的刘海，微微遮盖住他的眼睛，然而眼中却透过头发，散出一股凌厉的凶光。
这凶狠的目光，正落在会场中的那位分行长上。
高松不知为何，竟莫名地打了一个寒颤，随即控制了一下面部表情，冷笑一声，“岛田，你莫不是已经穷途末路，准备要开始乱攀咬人了吧。”
岛田深吸一口气，提高了声音，此刻这位以前对上级颇为唯唯诺诺的男子，竟仿佛一头雄狮觉醒一般，发出了一声震怒：
“在今天这个场合。我要正式举报东京都分行行长高松！”
局面刹那间转变得太快，仿佛一个弹尽粮绝，即将被俘虏的士兵，又掏出了上满弹夹的冲锋枪。正欲转身离席的一些董事、监事，不由得也停下了身子，注视着场上那个气场突然变化的男人。
高松的眼睛猛地睁大了几分，他的内心出现了一丝惶恐，但又立刻镇定下来。这位东京都分行长当然是虚心的，因为他已经准备跳槽至鹰旗银行。然而，面前的岛田不可能知道这件事。
“岛田，你是疯了吗？”高松随即看向桌子正中间的相泽，“总监。岛田态度如此恶劣！违规不说，还要恶意攀咬上级，这种人决不能留在银行！”
下一秒，便听得岛田的声音，继续回响在会议室内：
“我正式举报，东京都分行行长高松，勾结我们瑞穗的竞争对手鹰旗银行。其在赤木酒店集团的外汇借贷项目上，引入鹰旗银行，进行大幅度的不合理让利。同时，高松已准备跳槽至鹰旗银行总行，携包括赤木酒店在内的一大批重要客户出走！！”
短短的几句话，蕴含了极大的信息量。
在场的董事、监事的眼光顿时落在了高松身上。鹰旗银行是瑞穗面对的一个强大竞争对手，在近年来的市场竞争中，与瑞穗斗得难解难分。倘若瑞穗的东京都分行长出走至鹰旗银行，那恐怕力量的天平会顷刻之间发生变动。
听到岛田的话语，高松的身子仿佛像僵住一般，他有些不敢相信方才从岛田口中说出的话语。他……他为什么知道？他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件事？！
自己同鹰旗银行的接洽全程都是在极其私密的场所下进行，不存在泄密的可能性。
他一定是在乱说的。
一定是！
高松强压住内心的震惊情绪，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肌肉，“岛田。你不要乱说话！正像刚才你把东山会社的项目赖给我一样。证据呢！证据呢！！我要证据！”
面前的岛田，缓缓地从西装侧袋中，拿出了一根录音笔，走到了侧方桌子的麦克风上，按下了按钮。
只见得录音笔上的红灯闪烁了一下，拇指大的屏幕显示着时长，里面的音频文件开始播放，一阵觥筹交错的酒杯碰撞声，从小小的录音笔中传来。声音一开始有些杂乱，似在进行什么酒宴。
但渐渐的，人声可以辨认出来，紧接着就能听到非常清楚的高松声音说道：“这次外汇借贷中，虽然是瑞穗银行与鹰旗银行合作。但是，放心，在具体的分利上，一定是鹰旗银行占大头！我在鹰旗银行任职的时候，就要麻烦您这边照顾了。赤木酒店集团的业务，到时也将全部转过来，我来接手。”
“啪”一声，高松手中的遥控器落在地面，发出了撞击声。
怎……怎么可能？
为什么，他会有录音！？
高松的眼睛已经睁得不能再睁大。这个录音正是上个礼拜四，他在将军大酒店的晚宴上的谈话。到底……到底，为什么？！
然而，无论再怎么不可能，这看似不可能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场宴会极其私密的谈话，在这一瞬间通过麦克风，传到了在场银行每一位董事和监事的耳内。
高松的身子已经微微颤抖，此刻直接大步冲向了会场中的岛田，拽住了这位副行长的衣领，“你为什么要伪造这种录音！为什么！！”
猛地摇晃了几下岛田之后，高松立刻又松开手，走到了会议室的侧方，对着各位银行董事、监事说道：“现在的电脑技术很先进。能够模仿人声。这个录音一定是伪造的，伪造的！”
就在高松的话音刚落下，身后的岛田冷淡地说道：
“工号108。”
听到这串数字，高松的身子猛地一僵，脖颈颤抖地回头望着岛田。为……为什么，他连这个都知道了。方才岛田念出的工号，正是高松即将赴任鹰旗银行的拟用工号。
岛田将手中的文件袋缓缓打开，紧接着抖落里面的材料。
却见一张工牌率先从文件袋中抖出，那张工牌的挂绳带有着鹰旗银行的LOGO。而工牌之上正印着高松的相片，和他拟担任的职务——鹰旗银行总行金融市场业务总监。随着那张工牌落下的，还有一张张A4纸，却见这些A4纸张全都是高松准备入职鹰旗银行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