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东洋的法学大权威,再度展现了其实力凶悍的一面。
法庭之上,西洋判例的提交呈现出了三对二的局面。被告这边提交了电话号码簿案、裁判文书整理案、音乐曲谱案。原告则提交了商业广告案、死海卷宗案。若以案例数量观之,则宇都宫要胜出一筹。尽管死海卷宗案同古籍点校类似,但是宇都宫亦呈交了相近的音乐曲谱案。
法庭的局面再次对原告方危险起来……
第九十六章 演绎
法庭之上,那位年轻的原告男律师没有再度按下手中的遥控器。显然,原告方除了之前呈上的两个西洋法案例之外,已经弹药耗尽。面对来自法学大权威的进攻,这两位原告律师犹如冲向机关枪阵地的骑兵一般,惨烈而又悲壮。
今西坐在旁听席,盯着这个小子。尽管这一幕的发生, 的确有些惋惜——当然主要还是替自己的女儿惋惜,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知识产权这个领域实在太过专深。两个年轻人能够做到这个地步,已经相当不错了。
客观的实力差距就摆在这里。
回想起来,今西认为自己的判断还是准确的。纵然在法庭调查阶段,这个小子在表面上还能够和宇都宫打得有来有回,但在法庭辩论阶段, 只能够被对方所屠戮。
下一秒钟。
那个年轻的男律师背过身来,走向原告席。这在法庭内的众人看来, 是宣告失败和投降的象征。北原站在席位面前,翻动着桌面上的资料。
然而,就是这一瞬间,今西的双眼捕捉到了一个细节。那个年轻的男律师,背侧着身,几乎法庭内的所有人都无法看见他的表情。就在极其短暂的片刻,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像是一盘鬣餮大餐摆在他的面前,准备享用。
他笑了。
这个叫作北原的家伙又笑了。
今西在看到北原脸上的表情,先是一愣。然而在呆愣了数秒之后,内心又猛地一颤。川本高速案中那恐怖的回忆又再度涌上心头。
这个叫做北原的小子,非常擅于先示之以弱, 等引诱对手走进陷阱之后,再骤然之间发动进攻。
难道……难道他又要故技重施?!
今西不可置信地看着法庭上的那个身影。还是说,这个案件也存在像川本高速案一样的盲点?!想到这个可能性,今西眼睛微微睁大。
胆敢在一个领域的大权威面前, 玩弄这种技巧, 其风险和后果相当于与狼在原野共舞,与虎则共处于一室!
北原随手翻动着桌面上的资料,方才脸上露出诡笑的表情迅速收敛,又恢复如常。他平淡地转过身来,看向对面的被告律师开口道:
“除呈交西洋法判例外,原告还主张下川的点校作品构成著作权法规定的演绎作品。”
【演绎作品】
【所谓演绎作品,即使在已有作品的基础之上,进行改编、翻译、注释、整理等活动而产生的新作品。例如,你将《罗密欧与朱丽叶》翻译成了汉文。那么尽管《罗密欧与朱丽叶》本身已经不再受版权保护,但是对其的翻译却会构成所谓“演绎作品”而受到版权保护】
“依照著作权法的相关规定,下川对于《东土巡游遣唐记》的点校活动,属于法律规定的注释、整理等活动。考虑到汉文原典的点校,需要学者极高的专业水平。非普通人可以胜任。此项门槛的存在本身,已经说明了汉文点校并非机械性的重复劳动。”
“同时,每个学者对于历史知识、古代汉文的掌握程度不同,以及手中积累的资料多寡,亦会呈现出不同的点校结果。该点亦可以证成对于汉文的点校成果可以呈现出个人风格化的特征。”
“据此,原告下川对于《东土巡游遣唐记》的点校,属于著作权法所规定的演绎作品,应当获得法律的保护!”
这位年轻人在法庭之上, 再度切换了一个角度。
在外人看来, 这是一个理智的做法。当在进行学理和判例的论辩不能胜过面前这位大教授时, 那么最佳的策略就是在再度回到成文法上,紧密围绕法律的规定来展开阵地战,而不是执着于需要高度理论知识储备的判例大战。
宇都宫听到面前的北原讲到了演绎作品,不由得蔑笑了几分。说句实话,就在刚刚,当他抛出音乐曲谱案作为最后的进攻弹药时,他曾一度担心对面的这个年轻人会不会再次按下手中的遥控,呈出第三个判例。
他的呼吸甚至在那一刻有所暂停。
结果,并没有。
能够搜索到以色列最高法院的判例,已经是他们的极限了。
这样一来,宇都宫在某种意义上是松了一口气。
的确,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已经算是东洋学生当中最为出类拔萃的那批学生了。但是,在经过时间沉淀的丰富经验和理论研究面前,还是稚嫩了。
关于对手会从演绎作品的角度来进攻,这一点,宇都宫怎么可能会想不到。
这位法学教授冷笑道,“裁判长!添加标点并不属于所谓的整理行为。所谓整理,是对内容零散、层次不清的已有文字作品或者材料进行条理化、系统化的加工。本案中的《东土巡游遣唐记》并不存在内容零散和层次不清的情况。相反,其底本保存完后,清晰可辨。原告下川并不需要对其层次不清的文字进行整理,仅仅只需要根据汉文的意思进行断句即可以。并且,现存的遣唐记底本中甚至已经带有古代的句读。”
宇都宫似乎要趁着方才的威势,更加无情地倾轧面前的两位年轻人,他接着又提高了声音道:“添加标点后的古文,是否为演绎作品,关键在于看是否形成了新的表达。”
“第一,具有标点符号后的作品,仅仅只是多了标点。标点本身不是文字,其内在没有任何思想内容。因此,对标点符号的添加,不是创作,没有产生任何新的内容表达。”
“第二,所谓的添加标点,并非天马行空地添加。而是为了方便我们现代人阅读汉文原典,于是在古籍之中本来应该停顿的地方,添加了现代标点符号,进行了标记。”
宇都宫微微停顿,仿佛手中握有了一项威力巨大的武器,准备再度于法庭之上击发。
他再度放大了声音,“我想反问原告的律师。在古代,尽管古籍之中没有标点,但是古代汉人在阅读没有标点符号的书籍时,仍然会在应该停顿的地方停顿下来。也就是说,他们无形之中,仍然遵循着一套类似于现代标点符号的系统。那么现在,我们在这些古人应该断开的地方加入了现代的标点,事实上并没有改变原作品的表达,也没有产生新的表达。因此,下川的点校稿绝不属于著作权法规定的演绎作品。”
“其中,最显然,也是直接的论证就是——假如今天,有一位古代的汉人来到法庭之上。他具备阅读古籍,进行句读的能力。那么在这位古代的汉人眼中,添加了标点的遣唐记,与没有添加标点的遣唐记,并无实质差别。两者在内容都是一致的。这种一致性,恰恰证明了原告下川的点校活动不具备任何独创性!”
“综上,原告代理人援引著作权法规定,主张下川点校稿构成演绎作品,实际上于法无据!应当否认!”
第九十七章 意图
宇都宫一番极为精湛的论述,展现在法庭之上。尤其关于即便是古代汉人在古籍中应当断句的地方,也会进行停顿的说法。这样一个论证,刹那间极大地撼动了原告方的主张。坐在审判席上两侧的裁判官,都忍不住地微微点头。
在旁观者的眼中,自从进入法庭辩论以来,这场庭审仿佛就就成为了一场针对原告律师的酷刑。原告方的每一次进攻, 都会招来法学名教授那更为猛烈的反击。
宫川紧紧地捏着手中的笔。她真的彻底小看面前这位宇都宫了。她一度以为,在法庭调查阶段双方能够不相上下,那么到了法庭辩论阶段,也许甚至能存在剑走偏锋,反客为主的可能性。
然而,眼前发生的一幕幕, 宣告了这种可能性的破碎。
自己同北原一起辛辛苦苦找的外国判例, 还有彻夜研究的进攻思路。
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彻底掀翻。
宫川看着北原独力支撑的样子,迅速扫动着桌面的庭审准备资料, 正要站起来帮忙,却听到面前这个男子的声音,幽幽地说道:
“继续坐着,我来就行。”
他脸上的表情还是依旧如此淡然。
哪怕是在如此高压的庭审之下。
“裁判长。”北原转过身来,看向被告席,开口道。
见到原告律师再度挣扎起来,旁听席上的不少法律界人士都微微摇了摇头,小声地叹了口气。因为他们知道,这又是一次自杀性地冲锋。
北原并不在意法庭内的气场,仍旧轻松地说道,“被告代理人反复在强调一个‘无中生有’的过程。然而, 事实上, 对《东土巡游遣唐记》的点校, 亦存在该项过程。例如别字校勘。对于残字、漏字、错字的校正, 已经使得遣唐记的点校本,不同于古代流传的底本。”
“下川对于遣唐记的点校活动,是既点又校, 而非只点不校。《东土巡游遣唐记》的原始手稿早已湮灭。如今流传下来的底本, 均为数百年前东洋各处刻书坊的产物。从东土盛唐再到刻书坊刻录之时,遣唐记的手稿几经传抄,很有可能已经发生了多处错讹。同时,刻书的过程中,亦有错误再度发生。”
“下川的点校活动,即包含了对上述错讹的校正。这些校正都不包含在原始的文本之中,已经同古代刻书坊川的底本产生了差异。”
北原从身后的原告席拿起了下川的点校稿,展示着上面的目录,“同时,下川对于遣唐使关谷的文章集合并非简单地汇编。关谷在东土重回都城之后,写下文章回忆一路走过的东土见闻。其中,下川按照关谷巡游东土的路线,对其文章顺序进行了重新编排。”
“请注意,对于关谷在东土的穿行路线,是下川独自考证的结果。在此过程中,下川耗费了大量的精力、时间、并在各处奔波旅行,才复原出了关谷在东土的穿行路线。因此,文章的目录顺序实际上包含了下川运用专业知识进行考证的努力。其绝非将文章进行简单的汇编。此种整理,已经包含了明确的创造性。”
“因此, 根据上开两项理由,下川对于遣唐记的点校已经符合著作权法的规定,应当构成演绎作品!”
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以其不服输的精神,再度猛地挣扎起来。
旁听席上的许多人都没有料到,这个年轻的律师,竟然在如此重击之下,还能够做出这般程度的反击。在场许多法律人士甚至已经有些汗颜,如果是自己站在原告席上,遭受着来自法学大教授的进攻,是否还能够保持心神的稳定,进行反击。
宇都宫听着北原的反击,内心并没有浮现出任何波澜。
他已经确信,在法庭辩论之中,这里是他的绝对主场。
此前的法庭调查环节,仅仅只是一个意外。
既然,这个叫做北原的律师,这么喜欢挣扎,那就让你彻彻底底地感受什么叫做绝望。
宇都宫再度冷笑几分,上前一步,说道,“我想提起合议庭注意。事实上,无论存不存在所谓的‘无中生有’过程,还有一个最为重要和关键的因素,直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被考虑到。”
宇都宫这番话一说出来,在场的诸多人顿时都忍不住前倾着身子。这场官司打到现在还有重要的点没有被发掘出来?许多知识产权法的专业人士甚至已经露出了怀疑的神色,然而面前这位又是东洋法的大权威,又不得不相信他的话语。
感受着众人汇聚过来的目光,宇都宫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得意,只听得他缓缓地说道,“这个重要的因素就是作者的意图。”
作者的意图。
这几个字回响在法庭之内。
猛然之间,又有一条新的进攻路径,被这位大教授给挖掘出来。
像是有寒光在法庭之上闪烁,对面的被告代理人再度出鞘了一把锋利的尖刀。
宇都宫微微抬起头,继续道:“作者的意图,事实上也是决定其成果是否具有可版权性的一个重要因素。也就是说,作者在进行所谓‘创作’时的心态,对于确认其行为是否具有独创性,是关键的因素。”
“一个人拿起剪刀裁剪起面前的纸张,如果他的意图是想要剪出一个漂亮的形状。那么毫无疑问,从开始剪下第一刀起,他就是在进行创作。相反,如果他的意图,是试图将文件给剪碎,进行销毁。那么无论他于偶然之间剪出了多漂亮的形状,也不能够认为他是在进行创作。”
“就古籍点校而言也是如此!”
“在此!我想请合议庭特别注意,古籍点校之中,作者的意图毫无疑问地是对古籍进行标点、复原。也就是说,其想法是在于意欲还原一个没有错误,且具有可读性的遣唐记版本。”
“而这一点,恰恰便是否认古籍点校可版权性的最重要因素!”宇都宫的语气刹那变得咄咄逼人起来,“意图还原一个作品,与意图创作一个作品,存在着本质上的差别。从点校而言,点校者的目的就是复原一个处于公有领域的已有版本。我相信没有任何一个点校者,会认为自己是在从事创作活动,而不是复原活动。”
“根据这样的意图来看,古籍点校的最终目的是还原古籍的原意,而不是再创造产出新的文义!”
“试问各位,想要还原某一样东西,这种还原本身怎么能够说得上是创作呢?点校者自始至终必须把自己束缚在古籍的原意在内,而不可能拥有自己的见解!因此,从作者意图的考量来看,原告下川从事的点校活动,绝对不属于创作活动,其无法得到著作权法的保护!遣唐记点校本并不属于著作权法意义上的作品!”
第九十八章 原意
又是一轮猛烈的炮弹落在原告席上。这一次,法学名教授选择了从作者意图的角度发起了进攻。宇都宫看着面前的北原,脸上的笑容情不自禁地绽放得更加灿烂。这种蹂躏对手的兴奋之感,过于强烈。
曾经你有多么的嚣张,现在就要你多么的难看。
宇都宫得意地沉醉在这种获胜的感觉中,正要回到自己的席位,随即转头一看, 眉头不由得一抖。
那个叫做北原的年轻人,他还站在原告席的面前。
法庭之上的人影,仍然顽强的站在那里。
哪怕经历来自法学大权威一轮又一轮的碾压式进攻,他还依旧站在那里。
像是一颗被狂风不断吹袭的古朴大树。纵然面对疾风暴雨的吹打,但是,那树干依旧还在。只要又是春天到来,枝头之上,必将百花复开。
只要还有火种。
只要还有星星之火。
只要还有那微弱的一点空气渗入进来, 就能再度燎原。
旁听席上的知识产权法专家,还有大学管理层们,望着法庭上的身影,他们已经呆在了原地。他们不理解为什么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居然还要站在原告席前,为什么还不放弃。
这已经是一场没有希望的战斗了。难道他还不知道吗?
为什么还不投降?!
为什么还要这样继续死扛?!
究竟是什么样的信念或者动机,还在支撑着这位原告律师继续站着?!
北原仅仅只是略微思索了一阵,刹那间便又露出了笑容,像是小孩子在恶作剧般的那种笑容。只听得他继续开口道:
“裁判长。被告代理人方才那番关于作者意图的论述,看似具有很强的说服力,但事实上,经不住细细推敲。”
轻飘飘地一番话出来,惹得众人,尤其裁判席上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 听到这句话,宫川忽然一下想笑。是的,在自己认识的人当中, 恐怕,只有面前的北原,能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犹如童言无忌般地说一位东洋法学大权威的话,经不起细细推敲。
北原在法庭中漫步起来,一边微笑,一边说道,“请诸位细细推敲一下。方才被告代理人所谓的‘古籍原意’究竟是什么?所谓古籍原意,究竟指的是未经整理过的古书原文,还是说隐藏在文字背后的作者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