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股子香味,这就是奶香味啊?咱一辈子从娘怀里断了奶,再没见着奶啥样,再没闻见奶的滋味。”
有个干部讪笑说:“你叫我也闻闻,其实我也没吃过这个。”
这不是哭穷也不是寻可怜。
西坪大队老百姓过的都很困难,干部家庭也是如此。
钱进一路走来已经发现这点了。
按照21世纪的标准,全大队家家户户都得扶贫。
不只是西坪大队,现在全公社百分之九十九的家庭都符合扶贫标准。
奈何他只是个小小的公社供销社主任,没那么大的本事更没那么多的精力管所有人。
这需要政策。
离开李老汉家里,钱进低头走路。
他是在21世纪生活过的青年,一度愤世嫉俗,对国家给人们财富分配工作大有意见。
一开始在城里的时候他觉得这年代虽然贫困,但却也有很多可取之处。
比如没有很大的贫富差距,就拿他们街道来说,居委会主任魏香米的家庭情况跟他们筒子楼里大多数居民家庭情况差不多。
再拿工厂来说,工厂的工人要骑着自行车上下班,工厂的科长乃至厂长一样得骑着自行车上下班。
有时候他觉得这时代挺好的。
下乡之后他才知道,这时代不好,是他这个既得利益者过的挺好而已!
国家领导人比他要有智慧的太多了,中央选择打开国门拥抱世界市场是有原因的。
中国人民不能永远穷下去。
他想起以前网上有句充满讽刺性的话,叫‘相信后来者的智慧’。
现在再看这句话他觉得是真有道理。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长征。
有一代人需要抛头颅洒热血的驱除外虏,有一代人需要境外苦战保家卫国,有一代人要勒紧腰带支持国家整体建设。
也有一代人要让国家摆脱贫困,还有一代人让国家强大富裕。
那怎么限制贫富差距呢?怎么进入真正的社会主义阶段呢?
那需要另一代人去想办法了,会有另一代人修改社会发展中的问题。
薪火相传。
终见星河。
钱进沉思不语,其他人寂静无声。
周铁镇忍不住了,说道:“钱主任你肯定觉得我们工作做的不好,可是……”
“没有。”钱进回过神来,“我不是想这个,我在想供销社怎么能帮助大家过上更好的生活。”
“这个大家不只是你们西坪大队,还有长沟生产大队、双旗生产大队等等,甚至如果可以,是全中国的所有生产大队!”
周铁镇听到这话肃然起敬。
他说道:“这里的人都知道,我这人脾气倔、性子直,咱不会弯弯绕,咱从来有啥说啥。”
“全公社的领导干部我见过,县里开会时候也见过几个,但我以前一个不服气,现在服气一个,就是你,钱主任!”
钱进苦笑道:“我可不值得服气,我只是有点小聪明,没有什么大本事。”
“但我就是服气你。”周铁镇耿直的说,“可能以后发现你也搞破鞋你也当贪官了,那时候我就不服气你了。”
“可如今我实打实的服气你,我们全大队都服气你,是不是?”
他问其他人,其他人点头如捣蒜。
再到了一户是军烈属人家——是军属家庭也是烈属家庭。
这一户人家的条件比之前两家好多了,但房子也破旧。
低矮的院墙是用山石垒的,缝隙里长着青苔。
家里面劳动力都在上工,一个小脚老太太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用蒜臼子捣玉米。
看到有人进来,她打眼看到是熟人便没起身只是点点头:“大铁,又干啥来了?是二青还是二红给家里寄信了?”
后面更多的人进来,全大队的干部都来了,他还看到有个面色凝重的陌生青年……
老太太心里一哆嗦,手里捣锤一下子掉在地上。
家里两个参军的孙子要是寄信,根本用不着这么多人一起来,更不会有陌生人来。
这陌生人一看穿着一看气质就知道,是个年轻干部。
那么……
老太太响起大儿子二十多年前牺牲后的场景,整个人忍不住嚎啕大哭:“哎哟我的二青我的二红呀,这是哪里又打仗了?是二青还是二红?”
钱进还没反应过来,老周已经猜到怎么回事:
“堂嫂你别哭,你干啥呢,瞎寻思什么呢?跟二青二红没关系……”
“有关系,不是因为二青二红参军,人家领导能给来送物资吗?”有个干部解释说。
老太太哭声更响亮。
钱进这会也回过味来:“不是,老婶子、老阿姨,我是供销社的工作人员,我是、我是过来看望你,就这么简单……”
老太太不信:“51年的时候公社来的干部守着俺娘当时也这么说,我还不知道这个?你们是怕我老太婆受不了打击不对我说实话……”
“是二青还是二红?你们咋不说话?总不能是他俩一道没了吧?哎哟我的二青我的二红,奶奶从小搂到大的娃哟……”
老太太中气十足,哭声嗷嗷的,引来左邻右舍关心的问:“怎么了?”
老周解释:“没怎么了,我堂嫂瞎寻思呢!”
“队长你说句话,你赶紧说句话!”
周铁镇眨眨眼,问道:“哦,我大娘这是以为二青或者二红英勇就义了啊?”
“嗨!大娘你瞎说什么呢,他俩什么情况我根本不知道,他俩还好好的!”
老太太满怀希望之光问道:“他俩真好好的?你拿你的党籍发誓!”
一听要用党籍发誓,周铁镇有些为难:“这怎么发誓?”
钱进和老周顿时眼前一黑。
尤其是钱进。
这大队长什么智商啊!
老太太再次嚎啕大哭,还要让人赶紧去把上工的二儿子和儿媳都叫回来。
老周吼道:“堂嫂你听我的,没事,真没事……”
“二青和二红都光荣了还没事?他俩不是你家的娃娃可都是喊你叫叔的呀。”老太太指着他骂起来,“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
钱进耐心解释,结果没用。
老太太不信他的,还说他这样的外来干部守着自己这样的老人不会说实话:
“51年就是这样,怕俺娘受不住打击,守着她什么都没说,是跟我说的!”
老周无奈的拉了钱进一把:“钱主任,你说话不好使,只有我们大队长说话好使。”
“我们大队长从不撒谎,这个全大队是公认的,全大队也信服他。”
钱进叫道:“周铁镇,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呢!”
周铁镇解释说:“我跟二红和二青好些日子没联系,我不知道他俩啥近况。”
“咱不能排除有意外对不对?我大娘叫我用党籍发誓,党籍神圣能随便发誓吗?这个情况不确定,我不能拿党籍发誓呀……”
钱进被他这股子轴劲给打败了:“你他么傻吗?你用党籍发誓,告诉她我是谁、我是来干啥的!”
周铁镇一拍额头:“对呀,这个可以发誓。”
他立马对老太太说:“大娘我用我的党籍对你发誓,我真不知道二青二红啥情况,人家这是公社供销社的主任钱进同志……”
“公社供销社主任是马德福那坏种。”老太太头脑还很灵活。
“我见过马德福,他是马德福?”
钱进说:“马德福在县城跟个护士搞破鞋,被我们领导给撸啦,现在我是新主任!”
“是的,他是新主任,这次来咱大队看望你们五保户和军烈属,给你们送东西、给咱大队办双代店。”周铁镇大声嚷嚷。
老周说的没错。
他是真有信服力。
老太太用对襟大褂擦擦眼泪,问道:“不是二青二红谁的光荣了呀?吓我一跳。”
钱进抬起拎着的粮食说:“我是来送慰问品的,要是两位战士出事了,那送来的就是遗书和表彰信什么的,怎么可能送大米送白面?”
老太太说:“谁说的?51年我那个老大没了,领导就给我家送来了地瓜面和炒面。”
老周说:“反正这次不是……”
“别纠结这话题,咱聊点别的。”钱进苦笑。
他看了看老太太刚才干的活,不用蒜臼捣蒜,是在磨掺了糠的玉米:
“这是干什么?”
“磨玉米面。”老周熟门熟路的说。
钱进皱眉:“我在大队看到有石磨呀,怎么不用石磨磨玉米面?”
“再说了,蒜臼子是小东西,它还能把玉米给捣碎成粉?”
老周解释说:“那不可能,不过我堂嫂勤快。”
“石磨多沉,她哪里推得动?平日里都是我二侄子去推磨。”
“可推磨累呀,我堂嫂心疼他,于是自己先把玉米粒给砸碎,这样磨起来是不是就轻快了?”
钱进恍然大悟。
原来这么回事。
可他再看看蒜臼里一起捣的糠,再次叹气。
家里有劳动力也有军人后代,结果这家人吃的玉米面还得掺上糠,足见西坪生产大队生活的艰辛。
就在这时候外面由远及近传来的哭声:“是二青还是二红?是二青还是二红呀?哎呀我苦命的娃娃……”
周铁镇总算机灵了一会。
不用钱进表态,他跑出去呵斥道:“慧心,你瞎说什么呢?你家二青和二红都在部队里保家卫国呢,谁去瞎说了?”
老周协助着解释了钱进的身份和来意,先跑回来的妇女才松了口气:“哎哟,这一路可给我跑的,我岔气了!”
这时候王小英已经给钱进解释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