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进摆手:“不用管我,你们忙你们的,今天吉时是什么时候?”
金海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现在结婚不讲究那么多,待会看司机怎么跑吧。”
现在结婚甚至不办婚礼。
国家倡导全社会节俭,普通人家结婚就是男方用自行车把媳妇拉回来,条件差的是用个小推车把媳妇推回来。
甚至没有喜宴,新人对领袖像和父母鞠躬,左邻右舍和亲戚们来了做个见证即可。
金海这身份在农村属于体面人,所以他家儿子的婚礼办的隆重。
却也隆重的有限,现在没有什么传统活动,派车带着彩礼去接媳妇,接回来就开饭。
但这已经足够叫生产队的其他人家仰望了,钱进听到金家有人说:
“咱生产队头一次出动小货车去接人,上次队长家闺女出嫁,也只是来了一辆摩托车……”
临近中午,生产队的孩子们忽然喊叫着从村口跑进来:
“来了来了!”
远处土路上,一辆解放牌小货车披红挂彩地缓缓驶来。
这辆不算新的小货车的车头绑着大红绸花,反光镜上系着红布条,驾驶室玻璃上贴着剪纸喜字,被春风吹得扑簌簌响。
钱进放下茶杯走出来,整了整胸前的党员徽章。
他今天特意换上了当初去给海关讲课时候那件灰呢子中山装,口袋里别着两支钢笔,一支红的,一支金的——这是当证婚人的体面。
金海郑重的邀请了他给新人当证婚人。
小货车“嘎吱”一声停在家门口。
车厢里,三转一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永久牌自行车系着红绸,蝴蝶牌缝纫机盖着红布,金陵牌手表躺在玻璃盒里,红灯牌收音机扎着红绳。
十六条腿的家具整齐地码在车厢两侧——四把折叠椅、一张方桌、一个三门衣柜和一张双人床,漆色还新鲜着。
“乖乖,这排场!”人群里炸开了锅。
几个后生数着车厢里的腿,妇女们则围着缝纫机啧啧称奇。
有的媳妇凑上去看了看,然后红了眼眶:她们结婚时只有一张新床或者是两个红搪瓷盆、红暖壶,有的甚至只有个木头针线盒。
新郎金大国跳下车厢,军绿色的确良衬衫口袋里别着支英雄钢笔。
他转身去扶新娘子,新娘子的红皮鞋在车踏板上一滑,差点栽进他怀里,引得众人哄笑。
她的大红嫁衣是的确良料子的,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两条麻花辫上扎着红头绳,随着动作一甩一甩。
金海去把盖在领袖半身像上的红绸段掀开,请领袖同志来见证这桩婚礼。
钱进清了清嗓子,从兜里掏出张红纸。
人群冲他指指点点:
“这就是钱进,供销社新主任……”
“他厉害的很,马德福在他眼前就是个新兵蛋子……”
“他人可好了,刚当官就给全公社的五保户和军烈属家庭发了东西,发的东西可多了,真叫人眼馋……”
钱进开始念证婚词,这个是有固定格式的:
“各位革命同志,今天……”
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
生产队会计点燃了挂在槐树上的千响鞭炮,硝烟顿时弥漫开来,红色的碎纸屑像花瓣般纷纷扬扬。
待硝烟散尽,钱进继续念道:“金大国同志和王晓红同志,在共同劳动中建立了革命感情……”
“现在,请新人向领袖像鞠躬!”
堂屋正中的领袖像下摆着张八仙桌,桌上供着个红纸包的《领袖语录》。
新郎新娘深深鞠了三躬。
“向革命家长鞠躬!”
金海坐在条凳上,膝盖不住地发抖。
当新人鞠躬时,他慌忙站起来还礼,差点碰翻了桌上的搪瓷茶缸,又引得满院子的围观人群一阵哄笑。
没有夫妻对拜环节。
最后钱进从兜里掏出两本红皮结婚证,封面上烫金的国徽闪闪发亮。
他把结婚证交给两人,婚礼就算结束了。
宽敞的院子里响起《东方红》的旋律。
钱进定睛一看,好家伙,老物件:
原来是金海请了公社的广播员,生产队还没有通电呢,广播员搬来了一台手摇留声机,用柴油机供电。
《东方红》旋律流淌,钱进带头鼓掌,掌声像雨点般落在新人身上。
新娘子撒喜糖。
不管大人小孩老人都在哄抢。
场面极其热烈。
钱进趁机也抢了两块,不图别的,重在参与。
这年头的婚礼很有氛围。
尤其是到了吃饭的时候。
今天是个好日子,天气很好,正午的阳光把大院晒得发烫。
八仙桌摆开了,每桌中央都放着个印有“囍”字的搪瓷盆,盆里是白菜炖粉条,上面漂着几片亮晶晶的肥肉。
孩子们围着桌子转,家里大人死死盯着他们,生怕他们丢人现眼。
钱进被让到主桌,面前摆着碗浮着油花的鸡蛋汤。
大队和生产队的领导干部坐过来,众星拱月一样拱钱进。
很多人去看楼小光做菜。
新媳妇以后有的是时间看,海滨市里国营饭店的大厨却是只能看今天一次。
两口大铁锅下,柴火噼啪作响。
楼小光系着雪白的围裙,额头上沁着汗珠,正用长柄勺搅动着锅里咕嘟冒泡的酱汁。
他头顶的厨师帽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孩子们踮着脚比赛数帽子上的褶子。
“这可是正儿八经国营饭店的大厨!”金海挺着胸脯向宾客介绍,手指径直指着楼小光围裙上绣着的“海滨市国营第二饭店”红字。
他说话时,脸上颇有傲气。
从海滨市里请来了厨师,这在全公社是头一号。
楼小光眼观鼻、鼻观锅,他学着管大宝的架势飞快忙活。
手腕一抖,铁勺在锅沿“当”地一敲,就像和尚敲钟。
金黄色的油花在酱汁表面绽开,八角、桂皮的香气猛地窜出来,周围人群不约而同地深吸了一口气。
钱进准备了五道硬菜,所以金海家备菜压力小,楼小光做菜的压力也小。
一盆白菜炖猪肉是主菜,这个是大锅菜炖的多,每一桌一盆子。
另外是炒土豆丝、醋溜白菜、虾米呛油菜之类的简单菜式。
楼小光已经做好了,剩下的是主菜。
主菜全是预制菜,只要加热就行。
楼小光谨记钱进叮嘱。
好好表现,要有格调。
他手中铁勺舞动的跟杂耍一样,时不时挥舞切菜刀剁葱花剁出马蹄音。
一锅四喜丸子加热完成。
盘子摆开,他甩动长勺一次四个丸子送入盘里。
四个酱色的大肉丸在盘子里微微颤动,表面裹着的芡汁晶莹透亮,能看见里面若隐若现的粉红色肉粒。
绿色香菜叶和白色葱白碎点缀其间,他指着说道:“祝新人日后做人清清白白,日子却是红红火火!”
“好!”不少人叫好。
金海倒酒。
随着四喜丸子上桌,饭桌上菜肴已经不少,可以开席了。
四喜丸子放下,每个桌上都有十几双筷子齐刷刷伸上去。
都是同事,二级分销站的工作人员也来了,被安排在一桌上。
李卫国夹了半个丸子,褐色的肉汁顺着筷子往下淌,他急忙一口咬上去。
牙齿先是碰到酥软的外皮,接着是弹牙的肉馅,最后咬到颗脆生生的荸荠粒。
“唔!”李卫国鼓着腮帮子说不出话,只能竖起大拇指。
打过他的韦全民鄙夷的说:“德性!”
他下手晚了,只抢了一小块丸子。
然后他往四周看,看到陈楷抢到了一整个丸子。
他正要去分一块,却见陈楷热忱的将丸子放到了桌上唯一女同志曹梨花面前:“梨花,吃,你最近憔悴了……”
曹梨花将丸子放回去。
主打一个老娘跟你们划清界限。
接下来是炸鸡柳。
这是所有人没有见识过的菜肴。
金黄色的鸡柳堆放整齐,每一根都裹着细密的面包糠,炸得蓬松酥脆。
有个胆大的小子趁人不备偷抓了一根,烫得在两手间倒腾,嘴里“嘶哈”直叫唤。
楼小光擦了擦额头的汗给分盘,上桌后这道菜引得所有人讨论:“这是什么?”
“炸猪肉条?”
“不是,猪肉哪有这么嫩?”
“嗨,人家城里国营饭店的厨师会做菜呗……”
韦全民这次总算抢到了全乎的。
他夹了根鸡柳,牙齿咬下去的瞬间,“咔嚓”一声脆响让他大感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