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屉四周白雾飘荡,纯粹的麦香味带着蒸肉的油香,引得孩子们使劲吸气。
钱程从中山装的上面兜里掏出钱包,却被马红霞拦住:“用这个。”
她掏出个红塑料皮的本子:“老四给的粮本,在城里得用这个吧?”
钱程笑道:“这个是领粮食的,要买油条买包子可不行,还是得用粮票。”
炸油条的是个豁牙老头,围裙上沾满油渍。
他干活利索又好说话,排队的人都爱跟他打招呼。
而老头说话之间还不耽误干活,油条出锅控油,然后他麻利地用报纸包好油条,又抽张黄草纸垫在外头。
五个一看就是乡下来的小孩凑前面去吸气,他不但不鄙视还爱怜,当即手一抖假装不小心把一根油条落到地上,又捡起来撕成五节分给五个孩子:
“公家规矩,掉地上不能卖喽,便宜你们几个小崽子。”
陈建国上手接过一块,烫的在两手之间倒换,赶紧咬了一口然后抬头乐:“香!”
钱程不好意思,在队伍后说:“叔,待会一起算我们账上。”
老头摆了摆手继续忙活。
等轮到他们排队的时候,老头眯着眼看了看:“刚回城的?去哪里下乡的?”
钱程说道:“我去的黄土高原,我妹去的长白山林场。”
老头肃然起敬:“哟,一个支援大西北,一个开发大东北,了不起。”
听到这话,钱程的胸口发热。
他终于感受到了家乡人的热诚。
二十五根油条、两笼小笼包。
海滨市的油条说是一根其实是两根在一起,要四分钱。
豆浆蛮便宜,一碗只要两分钱,可以免费加糖精,但是要加白糖得再加钱,按勺加钱,一勺卖一分钱。
四个大人手里都满满当当。
五个孩子一人分了一根油条。
金黄的油条在朝阳下泛着油光,冒着热气,散发着香味。
他们像捧着宝贝似的捧着油条。
钱红小心地咬了一口,油渣沾在腮帮子上:“妈,城里油条比公社的好吃,又酥脆又软和还香呢!”
钱程感慨:“要不然都想回城呢?乡下生活多不容易?想吃个油条得天不亮去公社排队。”
“而且我们公社食品店油条炸的干巴巴的,那油不知道用了几年,黑漆漆的用毛笔蘸着都能写大字了!”
陈建国把油条掰成小段,非要钱夕两口子蹲下一人分了一口。
马红霞见此羡慕的说:“建国这娃虽然皮,可真是有孝心。”
陈寿江得意洋洋的说:“俺老陈家的种,没有长歪的时候。”
他们路过新华书店,马红霞突然“啊”了一声。
橱窗里摆着新出的书籍,《数理化自学丛书》这本恢复高考以来的经典书重印了,另外旁边还有新华字典,封面上印着鲜红的“向知识进军”字样。
马红霞隔着玻璃摸了摸,转头对钱程说:“大元一直想要的是不是这个书?我不认字,不过记得他说那书巴掌大小但老厚一摞。”
钱程说道:“是这本书,不着急,回头给他捎一本回去。”
马红霞犹豫:“会不会被人给抢光了。”
钱夕笑道:“嫂子,没事,现在城里的书供应的多,字典属于工具书,要买字典的学生早就买了,没多少人会跟咱抢。”
马红霞不好意思的笑了:“好,我不懂,听你们的。”
泰山路的梧桐叶也开始落了。
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卖蛤蜊的老汉的草帽上,落在食品店门前排队人们的肩膀上,也落在五个孩子的头发里。
钱途捡了片完整的叶子,说要夹在课本里当书签。
“快看!”陈爱国突然指着天空。
一群鸽子呼啸而过,鸽哨声像一串银铃,在晨雾中格外清脆。
养鸽人站在屋顶上挥舞竹竿,他的蓝布裤子被风吹得鼓起来,像面旗帜。
五个孩子捧着油条不走了,都在看这一幕在乡下见不到的场景。
钱程和陈寿江哄着几个孩子说赶紧走待会要去公园,才把他们哄走。
走到衡山路拐角时,一阵甜香飘过来,孩子们又不走了。
是国营食品厂在送新鲜出炉的月饼!
这些月饼刚烤好,松软油腻,香甜扑鼻。
旁边围着几个半大孩子,这是在等便宜处理的残次品。
这次孩子们说什么也不走,手里的油条都不香了,眼巴巴的看月饼。
然而卖月饼的售货员虽然也是个老头,却不是卖油条老头那样的好心人。
他对孩子们的垂涎视而不见,按部就班的给排队顾客称月饼。
马红霞从兜里摸出五块水果糖,分给五小只:“等下去你们小叔、小舅家吃好的。”
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钱红舍不得吃,把糖藏在衬衫口袋里,隔着布料摸它的形状。
陈建国则把糖咬得“嘎嘣”响,甜得眯起眼睛嚷嚷:“我宣布我发明了一个油条的新吃法,油条和糖一起吃,又香又甜!”
“赶紧滚犊子。”陈寿江吼他。
等路过邮电局时,轮到钱夕停下脚步了。橱
窗里贴着新到的《人民画报》,封面是首都长安街的夜景,灯火通明。
她摸了摸衣兜,最后没舍得买这本画报。
钱程见此默默的记下了,但嘴上说:“都快点走吧,别去晚了让咱弟媳妇去买早饭。”
五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
他们数着路边的消防栓,猜下一个门牌号是单数还是双数。
偶尔有自行车铃“叮铃铃”地响,或者由公交车售票员摇铃,他们就赶紧躲到大人身后,然后又嘻嘻哈哈地跑出来。
好不容易进了泰山路。
又有香味飘来。
这次香味尤其浓郁,孩子们都看傻了:“这是做什么呢?咋个这么香?”
陈寿江挠头:“对,这是啥?俺们那里没见过。”
“这是在炸香油馓子。”钱夕笑道。
金黄的馓子在油锅里翻腾,老师傅用长筷子轻轻一挑,就摆成了漂亮的扇形。
钱程数出两毛钱:“给孩子们买点尝尝鲜。”
排队买馓子的时候,路口的广播响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
播音员字正腔圆的声音回荡在街道上空。
卖馓子的老师傅动作顿了顿,把自己身边的收音机给关闭了。
后面三接头喇叭上的声音还在继续“……党中央决定,进一步落实知识分子政策……”
排队买馓子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摘下帽子抬头凝视喇叭,喃喃说:“这下好了,知识分子的好日子来了,知识,科学,国家能兴盛呀。”
钱程没听懂这话里的深意,但他知道社会确实跟以前不一样了。
转过最后一个弯,钱进住的干部楼已经能望见了。
五个孩子突然安静下来,他们也知道在钱进两口子面前要规规矩矩的。
可等到了楼门口他们又开始活跃起来,因为楼前停着辆漂亮的大摩托车!
陈建国要爬上去,被陈寿江一脚踹飞了:“给老子老实点,这楼里住的都是干部,指不定是哪个领导干部的车子,给人弄坏了你小子得坐牢!”
马红霞掏出小手绢,挨个给孩子擦了脸。
钱夕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陈寿江则把解放鞋上的灰土在裤腿上蹭了蹭,又把裤腿给拍了拍。
晨雾正在散去。
阳光穿过梧桐树叶,在水泥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远处传来呜呜声。
钱程感觉心神舒畅:“快听,这是大轮船的汽笛声!”
陈家两兄弟蹦跳着说:“我要去看大轮船……”
“待会吃了早饭,我领你们去看。”楼上窗前响起魏清欢的声音。
钱进给哥姐开门,吃惊的问:“你们怎么来的?”
“走来的,反正不远。”钱程笑道。
钱进说道:“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们怎么找到路的?怎么找上门的?”
看着弟弟的震惊表情,钱程哈哈大笑:“老四,你哥我在这城里生活过小二十年呢,这城里就那么几条街道,早转熟了。”
“我记住了你家在泰山路干部楼,然后我从工人新村出来就往泰山路走,找到泰山路再找你们的干部楼还不简单?”
钱进很佩服:“大哥你都下乡多久了,竟然还记得这些路?”
“家里有海滨市地图,是跟给公社送干鱼的司机换的,你哥当个宝贝,几乎天天晚上睡觉之前都要拿出来看看。”马红霞笑着解释。
钱进说道:“那哥你对海滨市的街道都记得清清楚楚?”
钱程说道:“清清楚楚,其实我闭着眼睛都能摸过来!”
钱进一拍手说:“等把你回城手续办好了,我送你去学开车考驾照,到时候当司机。”
改革开放以后,他迟早需要个司机,让这大哥给自己当司机不错。
这年头司机可是金饭碗,安排家里人给自己当司机,这一点不是埋汰人,反而这是对家人最大的提拔。
钱程反应便印证了这点:“啊?开车?我我、你能送我去开车?”
“这事对他简单。”魏清欢在饭桌上布置起来,“你这个老弟跟好些司机是好朋友,给你找个师傅轻松简单。”
陈寿江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勺:“老弟,你看看姐夫我能不能也去学个开车?”
钱进笑道:“姐夫你放心好了,城里工作机会是有的,我会给你找个你喜欢又适合你的好工作。”
“我看你喜欢照相机、喜欢照相?那不行我安排你去照相馆当学徒。”
陈寿江瞪大眼睛看他:“不是,老弟,你门路这么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