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力娟再度仔细的看,看的小眼睛冒星星:“我、我眼睛有问题吗?我真没看到有任何东西呀。”
她看向张红梅:“师傅,你看到什么了?”
老江湖也被镇住了。
张红梅努力的说:“有、我我看到什么了呢?我戴上老花镜仔细看……”
“不用,张总师,这裤子上什么都没有。”钱进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
每一个人都懵逼了。
你知不知道你在讲什么?
你在逗乐子吗?
钱进继续说:“刚才余力娟同志提到了一个很重要的销售点。”
“那就是辨认度!”
“不过她提的是反向辨认度,嵩山路王瘸子工厂出产的劳动服品质不佳,啤酒厂工人一眼能认出他家工厂的货,然后不愿意买。”
“咱们的喇叭裤现在就缺一个辨认度!”
“这裤子裤形够‘新’吧?裤脚够‘大’吧?可它只是孤零零的一条裤子!扔进人堆里,谁认得它姓张还是姓李?它出自哪家服装厂?”
他“啪”地一声,把裤子重重拍在空包装箱顶上。
“现在积压的,是一堆没有名号的裤子!没有名号,就没有人认得它,没有故事讲它!”
魏香米见识多,明白了:“哦,你是说它没有名气?”
钱进点头:“对,‘泰山路’是咱脚下这块地界,扛不起喇叭裤的份量!‘人民’这两个字在工厂名字里,多的满大街都是!”
他话锋骤然一转,如同冰河解冻,又像投石问水:“咱们喇叭裤要名!要响亮的名!”
“能扛起衣架子!能有来历有名堂有分量!让穿它的人走出去都知道自个儿穿的是‘谁’!”
一片绝对的死寂。
多数人还在疑惑的看他,眼神茫然地聚焦在他脸上,又茫然地滑开。
这年月,布票还要数着用,谁家打件新衣都要掂量几番,谁会去琢磨衣裳要有个响亮名号?
它穿在身上遮体保暖,还不够吗?名头能吃能穿?
沉默在膨胀。
朱韬张了几次嘴,最后也只是茫然地摇摇头。
他没搞懂里面的逻辑。
钱进的目光缓慢而凝重地碾过他们脸上每一寸无措的空白,像是在丈量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他妈的。
这群手下还是需要学习!
就这帮人的本事,以后想支撑起一个能跟各大外商在自由市场上对着干的巨无霸商业集体?
做梦!
钱进最后还是自己做了决定:“汉唐!”
“什么?”几个人继续茫然。
钱进说:“以后我们生产的喇叭裤,品牌名叫汉唐!”
张红梅的老脑袋瓜子都要烧掉了:“咱们裤子的品牌名,不就是泰山路人民服装厂吗?”
“噢,是服装厂要改名!”
钱进说道:“不是,泰山路人民服装厂是生产厂,这裤子的品牌叫汉唐!”
“都知道汉唐吗?汉朝、唐朝,大汉大唐!”
“听……听历史老师说过。”余力娟绞尽脑汁的想,“这个词确实挺好,汉,大汉雄风?唐,衣冠堂堂?不是,这不是一个字。”
钱进笑道:“你说的挺好,大汉雄风,万国来朝。大唐气象,四海宾服!”
“那时候咱们炎黄子孙的衣裳特别美、特别有气派,那时候周边国家都得来咱中国人的地盘学习文化,学习衣服样式。”
“以后我会找一批皮革来,用裁剪机裁剪出汉唐两个字,这事简单,有那种机器按压一下就能从皮革里裁剪出这么两个字来。”
“然后张总师,你要让女工们把这个缝到咱们裤子上。”
库房里落针可闻。只有那几只不识趣的苍蝇还在兀自飞旋。
张红梅茫然的看向其他人,不知道是问钱进还是问自己:“这样,咱们的喇叭裤就能热销了?”
钱进用目光环顾全场,声音不高,却一字一句,带着锤子敲在石板上般的清晰与无可辩驳的力道:
“对,只要有这东西,咱们的喇叭裤就能热销!”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只不过他发现了,现在由于喇叭裤的遇冷,手下们都心灰意冷了。
钱进必须得找个原因说服他们,找一条出路让他们相信服装厂还有出路可走。
一切就等《追捕》上映。
他得熬到那个时候。
“以后我们出的衣服裤子品牌就是‘汉唐服饰’。我们的喇叭裤,以后缝上汉唐两个字,就缝在这个地方,右侧裤腰下面,到时候让人掀一下衣服,可以露出来让人看见!”
“另外,我们需要宣传,老话说的好嘛,酒香还怕巷子深。”
“不是酒香不怕巷子——怕,它怕!”朱韬下意识要修正钱进的话。
但钱进的眼神里有刀子。
他被割了一刀子,迅速老实了。
钱进说:“朱韬,你回去发动你们人民流动食堂的所有职员过来买喇叭裤,一人一条。”
“然后给我穿着出去做服务,到时候肯定有的是人找你们询问喇叭裤的情况,你们要把咱汉唐服饰的名声打出来!”
朱韬悲催:“是!”
米刚踹了他一脚。
就你他娘嘴贱。
你要是不嘴贱,咱不就可以避免这笔开支了吗?
这喇叭裤价格可不便宜。
钱进定价是15元!
要知道全套的劳动服当下才四块五!
不过劳动服是国家给出的规定价格,现在商场里买一件成品衣服裤子都得十来块钱了。
赵波试探的问:“钱总队,咱自己买裤子啊?不当福利发出来吗?”
钱进笑道:“咱一共多少人?”
赵波立马说:“现在是一百五十二人……”
“发福利发两千多块啊?”钱进斜睨他,“你还真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
“自己买,都得自己买,到时候你们就信我吧,你们手下会感谢你们的!”
后面人民流动食堂就热闹了。
天气转冷,麻辣烫和鲜汤煮又开始在市场上横扫八荒。
然后一辆辆三轮车仿佛变身为披红挂彩的“宣传车”。
每一辆车的车头都绑了一根细长的竹篙,上面抖抖索索地竖起来一面红布,写着:“热烈庆祝我厂推出新款‘汉唐’喇叭裤!”
字写得很板正,毕竟是魏雄图的手笔。
奈何风一吹红布乱抖,那几个字跟着变形歪扭。
这一招有些效果,不少青年是有喇叭裤需求的,他们想要穿上喇叭裤。
然而一看价格……
十五块?!
告辞,我还是自己回去修裤腿吧!
就这样,喇叭裤的销售量还是一路向西……
第236章 《追捕》上映,奔赴泰山路
一九七八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格外早。
十一月初的海滨市,风已经带上了凛冽的刀刃,刀子一样刮过国棉六厂那堵刷了半截白灰的围墙。
枯黄的梧桐叶子打着旋儿飘落,堆积在空旷的大院角落里,无人清扫,踩上去便是一阵细碎的悲鸣。
下班的铃声刚响起来,厂里的高音喇叭还在絮叨着生产简报的尾声。
第四纺纱车间的白班工人们,却少见地没有立刻涌向停车棚推着自行车跑路,而是聚集在车间大门对面那面贴满了各样纸张的告示栏下。
年轻人们的眼睛,像黏在了栏上那张簇新的红纸告示上。
纸张红得有些刺眼,显得上面的黑色大字很醒目:
红星电影院今日播放日本犯罪爱情片——《追捕》,欢迎各位同志观看……
车间主任刘铁柱站在告示最前面仔细看。
这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他身材粗壮结实,脸膛因常年被严厉表情浸泡而显得狰狞。
此时他正背着那双骨节粗大的手,挺着笔直的腰杆宣读告示。
读完了之后,他用粗糙的指节重重地叩点着那红纸的边缘,然后转过身习惯性的露出严肃表情并开口说话:
“都给我听清楚了!我不管今晚什么红星电影院或者解放电影院放什么什么日本电影追捕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他的嗓门猛地拔高了八度,像钢刷刮过砂皮:
“国家花宝贵的外汇,弄来这些洋画片子,那是让你们当资本主义那套花花肠子照单全收的吗?想都甭想!”
他圆瞪着眼睛,目光像带着钩子似的扫过人群里那些跃跃欲试的年轻面孔:
“下班统统给我回家!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好好休息,明天好好上班!”
“这小鬼子的东西不是好东西,尤其是什么爱情,纯粹是在精神上搞坏事,所以任何人不准往电影院方向迈步,听见了吗?谁要是敢顶风上……”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再次用手掌重重拍了一下告示栏的铁皮外壳,发出“哐当”一声闷响:
“告诉你们,车间纪律、厂规厂纪可不是摆设!明天被我抓到你们犯错误,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这话如同冷水泼进了滚油锅,人群里立时炸开了嗡嗡的低语。
李晓梅站在人群中间偏后的位置,紧紧咬着下唇。
那张告示上的红字透过人群缝隙扎进她眼里,每一笔都写着“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