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年代从1977开始 第523节

  “新生产线不会有问题的,钱主任也给我查过,沃德斯出口生产线还没有在运输途中出过问题。”

  “所以咱们现在缺的是时间和人才,不用担心意外,就让咱选出来的人才抓紧时间跟着洋专家们好好学习。”

  刘胜利摇摇头,嘀咕说:“海上风大浪大,机器难免有点差错……”

  嗤……

  随着年轻技术员在众人注视下用力按下那个红色的按钮,一股气流喷涌而出。

  几乎就在同时,厂房里的灯光迅速黯淡。

  接着一种极其低沉、流畅,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嗡鸣声在巨大而空旷的厂房里均匀地铺展开来,瞬间压过了所有其他的杂音。

  它不像老式织布机那样充满蛮力与撞击的嘶吼、咆哮,而更像是一架精密乐器内部所有部件协同运转后发出的、浑厚而富有生命力的和鸣。

  机器启动。

  几个工程师开始操作起来。

  他们按照调试好的模式启动生产线上的不同机器。

  几秒钟后无数银白色的纱线如同获得了生命,从各自的筒管上轻巧地跃出。

  它们沿着复杂精密、流光溢彩的导轨通道,在目光难以捕捉的高速中,被无形的力量精确牵引。

  飞梭不再需要粗鲁的撞击和摩擦,它们以令人炫目的轨迹无声而优雅地在经纱的海洋中“游走”。

  所过之处,一匹素色的、质地细密如同丝绸般的白色棉布,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下方渐渐“流淌”出来。

  王栋和刘胜利几乎是争抢着冲上去查看棉布。

  机器运转平稳。

  编织出的棉布洁白舒展,毫无瑕疵。

  汤姆也上来看,然后咧嘴笑了起来。

  他冲着王栋竖起大拇指,声音穿过嗡鸣直达王栋心底:“总裁先生!Perfect!外瑞古德!”

  王栋回头冲他竖起大拇指,喊道:“Yes、Yes,外瑞古德,我看它们外瑞古德!”

  与此同时,等候已久的领导们也纷纷鼓掌发出赞叹声:“好!好!”

  国棉六厂引进的这台机器可是海滨市纺织行业的大事。

  上午纺织局的副局长去码头亲自接了机器,这会正牌局长孙承义和其他几位市里工业口的领导都在现场。

  看到生产线顺利启动,棉布成功产出,他们的脸上同样布满了兴奋的红光。

  孙承义快步走上前,用力地拍了拍王栋的后背,浓重的川蜀口音响亮地盖过了机器的低鸣:

  “老王,干得好!我必须得表扬你,这才是干‘四化’的样子!你们厂里引进的这条生产线好啊,要速度有速度,要质量有质量!”

  领导们聚拢上来,手指忍不住触碰那流淌出的布料,细密的质地让他们眼里都充满了赞赏。

  在场压力最大、此时释压最厉害的就是王栋,他脸上的每一道肌肉似乎都在抖动,嘴角竭力向上扯着,露出一个巨大喜悦的笑容,但眼圈却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红发热。

  或许在这条生产线的引进工作里,他不是出力最多也不是最重要的,可是在承受压力方面,他却是最大最严重的。

  生产线一旦有问题,国家先追究他的责任。

  这样他的前程就完蛋了。

  而他个人的前程还不是最重要的,国棉六厂的未来和国家宝贵的外汇才重要。

  要是生产线有事,那国棉六厂就没有未来了,国家的外汇也等于打水漂了。

  此时他双手举过头顶用力鼓掌,眼睛发红、喉咙发紧,千言万语堵在心口,最后只能重重地点着头,喉咙里发出几声含糊音作应和。

  他绕开操作控制台旁边的人群,走到生产机器旁边,伸出手,近乎虔诚地抚摸那光滑而冰凉的钢板。

  机器工作的时候,竟然没有震颤,这巨大的家伙运行的竟然比他家里的落地电风扇还要稳定!

  很快,一卷成品布头生产成功。

  工人截取下来,欢呼声和掌声再一次响了起来。

  布头被送到王栋手中。

  这条厚实细密的棉织物在他掌心摩擦,发出窸窣的轻响。

  他看着身边冰冷光滑的金属,摸着手中紧握的实物,热泪终于忍不住落下。

  这是机器,更是未来,是他王栋和整个国棉六厂的未来!

  一种沉甸甸的真实感,伴随着机器稳健的嗡鸣,重重地落在他心上。

  之前最反对引进这条生产线的刘胜利此时成了新机器的拥趸:

  “好家伙,这外国人的技术怎么这么厉害?就这么几个人能控制这条生产线?”

  “真好,真好,这布品质好啊,以后国家要出口的服装,怕是得用咱海滨国棉六厂的布匹了。”

  “啥时候咱能再引进一条这样的生产线?要是咱厂区的生产线全换成这外国的机器,那才叫牛呢!”

  王栋回头喊道:“不对!什么时候咱厂区生产线全换成能顶替外国机器的国产家伙,到时候才是牛!”

  刘胜利狂笑。

  却连连摇头。

  他现在已经服气了,被外国机器的先进工艺给镇服了。

  王栋却不服。

  他跟钱进讨论过。

  改革开放将是国内生产力进化的良机。

  作为拥有最多人口、最多劳动力、扫盲最成功的国家,中国工业以后绝不会永远落后于世界先进水平!

  当天晚上王栋设宴款待领导和沃德斯专家团队,第二天他就在国营第二饭店东海厅设宴款待当天来参观生产线的同僚和钱进。

  钱进本来没兴趣,他在电话里拒绝,可是王栋却派了厂里的小车去市供销总社门口接人。

  当天下雨。

  国营第二饭店蒙尘的玻璃窗上有细流蜿蜒而下,留下模糊透明的轨迹。

  气温骤降,现在的晚上已经算是冬夜了。

  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晕染开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到处是骑自行车匆匆赶路回家的身影。

  钱进进入东海厅后,却是另一番天地。

  明亮的大吊灯悬挂在天花板正中,光线炽白,照亮了墙上略显陈旧的“祖国江山一片红”宣传画和墙角摆得整整齐齐的酒瓶。

  空气中氤氲着菜品的暖香、烟草辛辣的蓝雾、啤酒花的麦香。

  钱进进门,被王栋给拽到了自己身边坐下:“等你了,我的钱主任!”

  “实在抱歉,我们部门真的很忙。”钱进向满桌的中年人苦笑。

  王栋在电话里说过了,今天满桌子都是海滨市各工厂、企业的主要领导。

  具体是哪个厂的领导很好判断,不少人还穿着本厂的蓝色卡其布工装,胸口有红线或者金线编织的厂名。

  王栋倒是没穿工装,今天换上了一件熨烫笔挺的灰色中山装,他脸上还残留着下午车间里激动的红晕,拉着钱进郑重其事的介绍起来。

  钱进现在属实是海滨市的名人。

  主要是泰山路劳动突击队太强悍了。

  王栋挨个介绍,钱进挨个握手。

  介绍一个就是一杯啤酒!

  这就是国营大厂领导们聚餐环境。

  这也是钱进不愿意来聚餐的原因。

  他喜欢喝一点,却讨厌拼酒乃至酗酒。

  还好王栋了解这点,所以今天他一早说好要喝啤酒,否则喝白酒也是一杯一杯的来……

  从左往右转了一圈,最后转到了他右手边的一个中年人身上。

  这中年人寡言少语,坐姿笔挺,脸上有伤疤、头皮则跟被揭掉一样秃了一块。

  钱进能看出他是军人出身。

  果然,最后王栋声音洪亮的说:“钱主任,这位我必须得郑重的介绍给你。”

  “这是谁?是咱们海滨国营化肥厂的当家人,杨大刚杨厂长!”

  “你别看他现在是管化工厂的,以前是管兵的,他是正经的老兵、铁打的汉子、咱们国家的功臣!”

  王栋介绍其他人的时候多少开个玩笑,但介绍杨大刚的时候很认真,声音里充满了由衷的敬佩。

  其他领导显然也知道杨大刚的过往,其他人介绍的时候多少互相调侃两句,介绍道杨大刚的时候嘈杂的包间霎时安静了许多。

  钱进正要举杯。

  王栋却滔滔不绝继续介绍:“杨厂长在六二年西南边境对阿三自卫反击的时候就战功赫赫了,那时候他跟着部队冲在最前面,端着钢枪顶着阿三的炮火荣立过二等功。”

  杨大刚显然习惯了类似场合的介绍,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向钱进敬了个军礼。

  钱进仔细看他,注意最多的就是他脸上的伤疤。

  这伤疤从颧骨斜插下颌,在灯光下泛着浅白光亮,着实是一块带有温度的勋章。

  王栋的情绪显然被调动起来,端起酒杯说:“这还只是开头,刚过去几个月的边境自卫反击战咱们都知道。”

  “当时咱们杨厂长已经转业到公安系统了,但国家一声令下,他作为预备役军官二话不说重新入列!”

  “另外是谅山战役吧?”

  他问杨大刚。

  杨大刚这时候稍微有点不自在了,说道:“行了,同志们都知道我那点事,没什么好说的了,不要每次吃饭都要说一说。”

  王栋坚持的说:“这不一样,杨厂长,钱主任最佩服你这样的人民英雄,我必须要让他知道你的英雄事迹。”

  他又对钱进介绍说:“这场战役里杨厂长带领预备队攻坚,他顶着猫耳洞里的毒蚊子、闷热的瘴气,配合主力部队撕开了突破口,战役结束掀开衣服一看,这里一块炮弹皮!”

  王栋激动地比划着自己左侧腰腹的位置:“咱杨厂长差点就交待在那儿了,这又是一次二等功的底子,是不是,老杨?”

  杨大刚微微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而沉闷的“嗯”声。

  然后他举起了酒杯:“各位都知道我老杨为人,我是实在人,只说实在话。”

  “过去立了功我骄傲,可没什么好说的,多少比我英勇比我功勋更卓著的好同志牺牲在战场上了?我感谢各位对我老杨的认可,但算了,咱今天不说这个了。”

  他又和善的冲钱进笑了笑:“你要是爱听战场上那些英雄事迹,找哪天你带上酒,我给你好好唠叨几句。”

  钱进立马举杯并弯腰。

  在海滨市没多少人让他感到尊敬,可杨大刚却让他生出了强烈的敬意。

  所以碰杯之后,钱进一饮而尽,酣畅淋漓。

  借着酒劲,他奇怪的问:“杨厂长,您这样的优秀军官怎么转业到地方上来了?您这是二次转业吧?之前是在治安口?”

  杨大刚点点头,坦然说道:“我脾气火爆又没有敏锐的头脑,在治安口上当了领导却毫无建树,实在愧对组织培养和人民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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