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兰秋菊、卤味拼盘——”
先上开胃的凉菜。
韩琦笑道:“旁的暂且不论,此间的卤肉堪称一绝,诸公请尝。”
众人纷纷动筷,喷香软糯的卤肉入口,心底的那点疑虑霎时烟消云散,真香啊!
厨房里,吴铭将备好的菜料逐一下锅烹制。
雅间的菜品早已定下,因此可以提前备料,出餐相对快。
蟹酿橙、葱爆羊肉、蒜烧肚条、菊花豆腐……
锦儿按吴掌柜的吩咐,不时用勺舀起原汤汁从上而下浇入一品锅中,渗透其味,待煨煮入味,撒上少许蒜叶,加盖。
“走菜——”
雅间里鸦雀无声。
众人瞪着碗中那朵盛放的白菊,纵使早过了喜怒形于色的年龄,此时也禁不住相顾惊叹。
在座皆非贪享口腹私欲之人,尤其到了这个岁数,食欲也有所下降。
今日才发觉,并非食欲有所下降,而是到了这个岁数,天底下的美味珍馐已几近尝遍,再难有令人唇齿一新、回味无穷的肴馔。
这位吴掌柜却做到了。
且不是某一道菜,而是每一道菜都做到了。
众人甚至无暇闲聊,只来得及称赞感慨几句,便又有新菜呈上,忙不迭举箸品尝。
欧阳永叔每每宣称御厨烹制的菜肴较之吴掌柜弗如远甚,众人嘴上不说,心里颇有些不以为然。
并非所有在大内做饭的庖厨都叫御厨,事实上,皇宫里有许多厨房,各有分工,专为王公大臣做饭的叫“堂厨”,专为翰林学士做饭的叫“翰林司”,这些庖厨已是行内顶尖。
真正给官家做饭的御厨更是当世翘楚,足有两百个之多,此外还有三十个择菜配菜、挑水打扫的杂役,三十个端茶送饭的“服务员”,以及四个专门搭配食谱的“营养师”。
这二百六十四位尚食官的唯一职责便是侍候官家的饮食,连皇后都无权让他们做饭,除非奉有特旨。
百官只在饮福宴、春秋大宴、圣节大宴等重要宴席上有机会得尝御厨的手艺,那滋味……
说实在的,在今日之前,文彦博绝不相信民间的庖厨有能胜之者,即便是号称天下第一酒楼的矾楼,最多也只是不输罢了。
他望着眼前这碗菊花羹,心想此菜怕是连御厨都做不出来。
永叔所言不虚!
众人举勺大快朵颐,知天命正是干饭的年龄!
“菊花鱼、一品锅——”
又是两样新菜上桌,众人的目光立时被盘中盛开的朵朵菊花所吸引。
不仅豆腐似菊,连鱼肉也宛若菊花,还有那朵用以装饰的白菊,乍一看几可乱真,却并无菊花的芳香,仔细一瞧——
“萝卜?”
“大官人好眼力,确是用萝卜雕成的菊花。”
孙福说着,揭开一品锅的锅盖。
众人仍对菊花鱼啧啧称奇,忽觉浓香扑面,转而朝锅中看去,但见各色食材铺满锅面,卖相虽不如菊花羹和菊花鱼惊艳,然香气之丰富浓郁,犹有胜之。
喉头接连滚动,连忙举筷品尝。
一夹菜方知别有洞天,竟是一层叠着一层,每层食材各不相同。
有些食材众人并不识得,比如那呈颗粒状的翠绿菜蔬,入口清爽,格外解腻;还有那像是炸制而成的金黄豆腐,内里蓬松,夹着细腻醇香的肉馅,饱吸鲜美的汤汁。
红烧肉肥而不腻,排骨软烂入味,蛋饺咸鲜软嫩,笋干韧而生脆……每样食材的火候都拿捏得恰到好处,诸般滋味交织融洽,相得益彰。
这菜端的下饭,不知不觉,饭碗便见了底。
文彦博随口问:“此菜名为一品锅,何解?”
孙福按吴掌柜的嘱咐作答:“取官居一品之意,形容此菜滋味极好,乃菜中第一流。此菜本不在食单里,今日特为诸公烹之。”
富弼捻须而笑:“妙哉!昔有孔夫子因材施教,今有吴掌柜因客烹馔,足见吴掌柜之技艺,已臻厨中圣手!”
在座无不拊掌莞尔。
文彦博不禁有些好奇,一品大臣光顾便做一品锅,若是官家光顾,吴掌柜又会做出什么菜来?
转念又将这个念头打消,心想最好莫让官家知晓,倘若官家龙颜大悦,宣吴掌柜进宫执掌御厨,今后便没得吃了。
除欧阳修和苏洵,余者皆是初次登门,看着满桌的菜肴,竟是样样出新,道道珍奇,很难忍得住不尝鲜。
尝了第一口又很难忍得住不尝第二口。
于是乎,众人频频动筷,当菜上齐,酒尚且没喝多少,肚皮已先有七八分饱了。
韩琦眼见满桌珍馐已去大半,酒却只过三巡,诸公腹中渐满,落箸渐迟,心中暗呼失策。
他何曾见过这般只顾珍馐、冷落美酒的宴席?便是自己,亦沉浸于各色菜肴的绝妙滋味中,浑然忘了宴饮本应把酒叙情。
心思电转,立时有了主意。
韩琦提议道:“诸公,适逢佳节,又得吴掌柜精心烹制的珍馐,与其埋首饕餮,不若行一雅令,飞花传韵,饮酒助兴?一来应景,二来亦可消解饱腹。”
众皆称善,斟酒停箸,稍敛心神。
韩琦略一沉吟,定下令字:“便以‘重阳’二字为令,无论诗词联句,凡含‘重阳’二字之一,且与秋日、登高、敬老、菊酒之意相契者,皆可。诸公以为如何?”
……
虽只是一顿便饭,仍吃了一个多时辰。
吴铭本以为之后会加两个菜,结果只是把已有的菜热了一下。
东道主通常不会这么干,显得小气,应是客人提的要求,多半是菜肴合口,意犹未尽。
如果把剩菜混起来热一热,就成了另一道徽菜:李鸿章杂烩。
说起来,徽菜里还有一道以历史名人命名的菜肴:包公鱼。等包拯赴京,倒是可以做给他尝尝。
孙福进厨房里通传时,吴铭刚把灶台让给何双双烹制员工餐。
他洗把手,随孙福走至甲字雅间,仍是那句开场白:“不知今日的菜肴可合诸公的口味?”
答案就在席间:肴核既尽,杯盘狼藉,众老面泛酡红,眼带微醺,眉宇间尽是餍足之色。
“岂止合口!今日虽非赏菊宴,然吴掌柜以食材作菊花,栩栩如生,观之仿佛暗香浮动,入口更是清新爽利。今日这一席佳肴,实乃名副其实的菊花宴!”
众人各抒己见,花式称赞。
韩琦忽然搬出欧阳修惯常的措辞,感叹道:“若使吴掌柜供应早饭,日日早朝又何妨?”
众人颔首称是,大笑不止。
吴铭听不懂对方的“内部梗”,也跟着笑了笑,解释道:“小店如今已不卖早市,改开夜市,恐难遂诸公的愿。”
富弼冷不丁问道:“吴掌柜,你可知赐酺宴?”
吴铭一怔:“有所耳闻。”
赐酺是源于秦汉时期的宴饮制度,原指朝廷特许臣民突破“三人以上不得聚饮”禁令的庆祝活动,本是禁酒政策的衍生物,至唐宋时,逐渐演变为王朝庆典时的固定宴饮形式。
宋代赐酺在内容与形制上皆日臻完备,更为重要的是将庶民阶层正式纳入其列,以期通过君、臣、民三者共宴的形式,渲染政治昌明、四海混同、百姓和乐的盛世景象。
这也是宋廷用以激发民众向心力的有效途径,正所谓表升平之盛世,契亿兆之欢心。
富弼接着问:“吴掌柜有此等技艺,屈居于陋巷小店中,委实可惜。若老夫所料不错,今上不日便将赐酺京师,吴掌柜可愿襄此盛举,一展身手?”
吴铭恍然,赐酺宴往往在改元或重大祭祀时举行,再过几日,赵祯便要下旨改元“嘉祐”了。
他知道,富弼口中的“襄此盛举”,并非让他操持赐酺宴,皇家大宴自有御厨掌灶,轮不到外人。
但在赐酺当日,朝廷会邀请京中的名店名厨在御街两侧设摊。
这可是宣传的大好时机,多少食肆争破了头求一摊位而不得。
送上门的机会吴铭自不会放过。
第253章 吴掌柜保卫战
富弼本是一片好意。
赐酺的场地东起望春门,西连阊阖门,横贯内城东西御街,届时为吴掌柜安排个摊位,于他不过举手之劳。
及至离店,文彦博却忽然叹道:“彦国兄虽是好心,只恐办了件坏事。”
众皆疑惑:“宽夫何出此言?”
文彦博不答反问:“诸君以为,吴掌柜之艺,较之御厨如何?”
欧阳修仍是那句话:“御厨自是弗如远甚。”
此番再无异议,众皆颔首称是。
“这便是了。”文彦博从容道,“令吴掌柜于赐酺时一展身手,固然是桩美事。可万一教官家知晓,民间竟藏有此等绝艺之人,惊喜之余宣召入宫,执掌尚食,为之奈何?”
众人心头一凛,尽皆醒悟。
一入宫门深似海,吴记尚有诸多佳肴未曾品尝,吴掌柜若应召入宫,今后上哪儿吃去?
欧阳修的反应尤为激烈,近几个月来,每晚都有吴记的珍馐下酒,口舌早被养刁,如今再吃别家食肆的菜肴,只觉索然无味……断不能失去吴掌柜!
但他心里仍存了侥幸:“观吴掌柜为人,身处陋巷,经营小店,忙碌终日,只挣得几分薄利,却不改其乐,颇有隐士之风,未必甘愿困于宫苑做个御厨。”
文彦博摇头:“官家宣召,几人敢拒?何况尚食之位,乃庖厨至高之荣,若再许以金帛厚禄,难保其心不动。”
话虽如此,应允之事岂可出尔反尔?
富弼沉吟片刻,决断道:“既如此,届时便将吴掌柜的摊位安置于远离宣德楼之处。”
按惯例,赐酺宴将设于宣德门(皇城南正门)门楼之上,俯瞰其下东西御街。能在邻近宣德门处设摊者,皆为京师享誉日久的名厨,其所烹菜肴有望呈于御前。
只需将吴掌柜的摊位置于天子目光难及之处,此忧自解。
众人闻言,皆抚掌称善。
送走客人,闭店打烊。
吃完午饭,吴铭仔细研究了下宋代的赐酺宴。
和唐代动辄七日、九日甚至弥月的赐酺宴不同,宋太宗初次赐酺时便定下规矩:“娱乐不可过度,三日为得宜矣。”
是以宋代的赐酺宴以三日和五日为多,其中,数第一日的规模最为宏大,“百戏竞作,歌吹腾沸。宗室诸亲、近列牧伯、洎旧臣家,官为设彩棚于左右廊庑。士庶观者,驾肩叠迹,车骑填溢,欢呼震动。”
也唯有第一日会宴请庶民,“召京邑父老分番列坐楼下,传旨问其安否。”
真宗朝曾设宴赐酺一千五百名父老,创下史上最高记录。
后两日则是单独宴请百官和宗亲。
宴饮的地点历来是皇城南门的宣德楼,所有演出都将在毗邻南门的东西御街上进行,皇帝和众高官则会在顶楼一边观酺一边享用美食。
各色摊位也会设在这条东西御街两侧。
九月十二日改元,届时将大赦天下,加恩百官。
赐酺需要时日筹备,应该不会早于下个旬休。